双喜蹬着脚踏车迅捷如风从街口闯入,他冒冒失失、跌跌撞撞,差点顶翻了手艺人摆在街边的小摊。
车是十几年前的老款,整个车身描红画绿,车头已经快被铁锈死了,左把挂着两个泡沫饭盒,随着车身摆动乱扭扭地晃。
双喜在楼前停车,抓着饭盒跑上二楼,江易房门大敞着,任由正午燥热的风穿堂而过。
他坐在桌旁,眉头蹙着,手里捏着一把扑克牌,桌面上散落了数不清的牌和三个装扑克的纸盒。
双喜把买来的快餐放在桌上:“你昨晚叫条子拎走了?”
江易归拢扑克叠放在一边,腾出地方吃饭:“你听谁说的?”
“我昨晚陪武大东给九爷做寿,武大东在宴席上没看见你就顺口问了一句,九爷说话模棱两可的,后来KK老板打电话来,我才知道是他叫你去砸场子了。”双喜张牙舞爪挥舞筷子,“谁不知道九爷早就看KK不顺眼了?他叫你去砸场子就是图个爽快,根本没考虑你,恭叔要剁你指头,九爷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你猜他和武大东说什么?说KK那帮犊子肯定拿你跟他讨价还价,多少钱他都不给,你不值那价。”
江易掀开袋子,一盒是米饭,一盒是素炒白菜和香菇豆腐双拼。
双喜:“月底了,买不起肉,你凑合吃吧。”
江易沉默吃饭,双喜说:“你给点反应啊!你就一点不生气吗?九爷压根就没把你放心上,外人都以为你是他的干儿子,他把你当什么?他把你当一条狗,看门、咬人,连肉都不给一块,现在有人要打狗吃肉,他还笑嘻嘻给人家解了绳子。”
江易:“我生不生气不要紧,你要觉得生气,就把这话拿去于水生面前说。”
双喜只是背后逞威风,他当然不敢这么干,刚刚还嚣张的气焰一就偃旗息鼓了。
江易吃饭很快,饭菜几分钟就扒得见底,餐盒干干净净连粒米都没剩。他吃完饭继续玩牌,一副牌夹在手里能变出数不清的花样。
双喜:“你这阵子心思都在扑克上,这牌就那么好玩吗?”
江易将扑克递给他:“抽一张。”
双喜随手抽了一张,偷瞥了眼,红桃5,江易示意他把牌插回去。
他将牌打散重洗,背面朝上一字抹开,接着,在双喜惊愕的目光里,精准盲选到那张他连看也没看过的红桃5。
双喜检查牌面,没有记号也没有折痕:“……怎么办到的?”
江易抽出这张牌的前后两张,扔在双喜面前,双喜依然找不出记号,江易伸出右手中指:“刚才收拾饭盒的时候我这根手指粘了油,你插回牌的时候我在前后两张蹭了油,没有颜色,摸上去会比其他牌面光滑。我要做的,就是洗牌时不把这三张打散。”
双喜伸手去摸,确实滑腻。
“在原牌做手脚很容易被发现,但赌场都是人精,即使这样做也不保险。”江易把牌丢到一边,“昨晚我是在KK出千了,可最后恭叔搜出的那张牌不是我的,我想了一上午,还是想不明白哪里出了纰漏让他怀疑我,那张牌又是什么时候放到我身上的?”
他想不透,双喜那脑袋更想不透:“阿易,九爷不值得你为他卖力,如果你是为了赌钱,这太危险了,赚钱的法子那么多,去偷去抢都比去赌来得好,至少落在警察手里,咱还能有一个全乎身子。”
江易不说话,看着扑克若有所思。
双喜说:“我听说那些玩魔术的,玩变脸的都有师父带,一代传一代,代代经验积累加创新才有今天,你光自己琢磨能看出个啥?”
“……要不这样,我听武大东说起过一人,叫老棍儿,在城东兰子窑那一带捡破烂,据说赌技出神入化,十年前纵横西河大大小小所有赌场,都知道他那钱赢得有鬼,但没人能看出他是怎么出的千,道上叫他西河赌神,不如你去拜个师吧。”
江易:“赌神为什么要捡破烂?”
“命不好,这辈子就输过一次,就那一次被人逮着了……总之你别管他现在干嘛,名头叫那么响肯定是有原因的,听说他被废了以后还叫人请去公海赌了一次,没剩几根手指头照样把牌赢得干净漂亮,咱现在就去找他教两手,回来保准儿称霸一方。”
“你认识他?”
双喜理直气壮地说:“不认识也不耽误事啊,就一捡破烂的糟老头子,给几个破纸壳子就感激涕零了,他还敢给你甩脸子是咋的?”
*
兰子窑在西河同油灯街齐名,都是知名城中村。
双喜照着武大东给的地址走到一个破落的小院前,院子不大,半边堆满了纸箱、瓶子、废弃家具和木板,半边开辟着一片菜地,种着绿油油的青菜,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躺在院里缺了半只腿的懒人椅上抽烟斗,脚下晒了几张焦黄的烟叶子。
双喜要进去,江易拦住,他出去买了两斤猪头肉,两盒烟,打了几斤高粱白酒。
带礼进去,诚意十足。
双喜看着那些东西犯难:“这月还剩四天呢,钱给这糟老头子花了,你吃啥?”
江易:“别操心我,你进去规矩点,别乱说话。”
他进了院子,老棍儿一斗烟抽完,正摩挲着腰间的布袋掏烟叶。
江易走过去,从塑料袋里掏出买来的香烟,他撕开封条,抽了根烟递过去。
老棍儿顶住头上的大太阳,眯起浑浊的眼:“干嘛的?”
江易瞥见他捏烟斗那一双手,每只各缺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根手指头,他低下头,开口时语气罕见的谦和:“老爷子在西河声名远扬,我心里佩服,带点礼物上门拜访,如果方便的话,想跟您取取经。”
老棍儿嗓子眼像卡了口痰似的,沙哑得紧:“我一收废品的,名声这么大我自己怎么不知道?你跟着我学不到什么,周围邻里邻居都干这一行,是个人都比我废品收得好。”
“老爷子谦虚了。”江易说,“您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老棍儿无视了他的烟,拿两根指头将布袋里的烟草捏碎了卷上,他吸了口烟:“你既然听说过我就该知道,我戒这行十年了,十年前在我老婆坟前发过誓,这辈子再碰一下牌,就叫我不得好死生生世世堕入畜生道。”
“……再说。”他叼着烟斗,亮出手,“这样一双手,还能教你什么?要真有传说那么神,我至于混成这幅鬼样?我住这挺多年头了,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拎重金来的也不少,你这点东西还真不够看,走吧。”
“唉你这糟老头子。”双喜把江易的叮嘱忘到九霄云外,破口大骂,“什么叫这点东西不够看啊?这点东西还是我们好几天的伙食费呢,为了给你买烟买酒,我哥们明天的饭还不知道在哪吃,你轻飘飘一句走吧就带过了?还不够看,想要钱你就直说啊!”
老棍儿闭上眼,吐了口烟圈。
双喜仗着江易在旁,也不怕惹麻烦,伸手拽着他衣领把人从椅子上扯起来:“老东西,就那点千术还藏着掖着怕人偷师啊?你他妈到底教不教?不教我给你屎打出来!”
老棍儿被他带得踉跄着离开位置,江易才看见他左边的裤管空荡荡的少了半截腿。
“双喜。”他淡淡开口,“放开老爷子。”
他话音刚落,老棍儿用右手小指勾住烟斗,不等人反应,重重一下砸在双喜脑门上。那一下打得双喜脑子嗡嗡响,他直接蒙了,老棍儿矮下身子抄起自己两根拐棍,一根拄着身子,一根劈头盖脸朝两人身上打:“滚出去——”
他单腿稳稳立着,蹦着跳着毫不影响,拐杖来得疾如暴雨,大半砸在双喜身上,小半打江易。
“唉唉唉,别打别打。”双喜生平最爱捡软柿子捏,遇到硬茬瞬时就怂了。
他以为这残疾老头好欺负,没想到人家一双拐舞得出神入化,他想还手,被江易按住,只能抱着头几哇乱叫:“老爷子我就开个玩笑,别打了——”
院里常年无人打扫,水沟反着阴酸味,废品堆里也攒着各种污臭。
双喜从这头蹿到那头,一直被撵出院,直到那张腐朽的木板门拍在他脸上时,他才心有余悸地说:“这老头子太他娘凶了!”
话音刚落,江易买的高粱酒和猪头肉被老棍儿从围墙里丢了出来,炸碎了一地玻璃渣。
烟没丢,他留下了。
江易摸了下裤兜,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但可怜巴巴只有二十块,他想了想,说:“我去趟一中,你留在这。”
“留这干嘛?”双喜问。
“敲门,敲到他让你进去为止。”
双喜:“……他要不让我进去呢?他那凶样你可是看见了。”
“那就想办法进去。”江易说,“进去以后不管打骂你都接着,别还手。”
双喜硬着头皮:“这不是为难我吗,我进去以后干嘛呢?傻站着挨他拐棍?这也太找虐了。”
江易说:“帮他把院子扫了。”
双喜:“……”
*
西河一中是全市最好的高中之一,因为教学资源远高于其他学校,不光学霸多,花钱送进来读书的有钱人家子女也多。
“阿财便利店”是开在学校大门口正对面的一家商店,专卖零食和学生用品,因为地脚选得好,每天上下学的时候生意火爆。
便利店是家夫妻店,阿财是他们儿子的小名,男孩十六七的年纪,家在一中旁住了十几年,愣是没受到一点文化熏陶,中考后去了技校,后来念书的时候遭了校暴,隔三差五就跑回来看店,嚷嚷着死也不去学校。
男孩在收银台打游戏,门上铃铛响了。他一抬头看见是江易,扶了扶眼镜:“你这月不是来过了吗?”
“缺钱。”江易言简意赅,“不方便我可以换一家。”
“坐吧,吃什么自己拿。”阿财淡淡地说。
阿财收了自己的东西打算找个地上网,江易自然地坐进收银台,男孩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西边货架的进口零食不能动,那太贵了,我妈算账的时候会露馅,冰柜里的雪碧和冰红茶刚进了三十几箱货,货多不容易发现,你拿那个吧。”
他说完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串名字:“这是上周打我的几个人。”
江易接过,阿财皮肤白,低着头时很乖巧一男孩,他轻声说:“我要他们以后再也不敢动我。”
江易嗯了一声,把纸条收进兜里。
……
他在店里坐了一会,一中午休的结束铃响了,陆陆续续有学生从家里回校,路过便利店停下买吃的。
江易搬出两箱雪碧放在柜台上,学生来买他不拿机子扫码,直接收钱,收的钱也不放进收银台,都扔到脚下的空纸盒里。
一个女生拿来一包韩国饼干,江易说:“这不卖。”
她又去挑关东煮,江易:“那也不卖。”
女生:“……”
“你卖什么?”
江易没回答,他目光越过拥挤的人群,落在学生后面人最少的书架前。
穿上校服的赵云今很不一样,灰色针织马甲套在白色衬衫外,脖子上黑白格的小领结和短裙一样惹人瞩目。
她丝毫不见昨晚的桀骜样子,慵懒地靠着书架挑漫画书,抛去脸上一夜没睡的疲态不论,她衣着神态乖得和这个年龄的花季少女没什么两样。
赵云今头发过肩膀,烫成了大波浪,发梢染了一点咖色,乖巧中又稍带妖娆。
乖是乖得一样,可美又美得别致风情,是哪怕沦落在人海,也会叫人一眼注意到的存在。
赵云今挑挑拣拣了几本漫画,拿来前台结账,几个拥挤的男生给她让路,整个过程中目光就没从她身上挪开过。
少女将漫画书放到江易面前,漫不经心问:“多少钱?”
江易随手捞了包摆在台面上的槟榔,撕开包装朝嘴里塞了一个,边嚼边看她。
赵云今这才注意到他,她似乎忘了自己早上才威胁过这个心狠手辣的混混,朝他笑了笑。
“你坐这干什么?”她先是问了句,随即又一语道破江易如此行为的真谛,“在收保护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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