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今考期将近,几乎不出门,就连假期也待在房里学习,林清执怕她闷坏了,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把她从家里拎出来了。
他和江易一人骑一辆机车,载赵云今环着香溪兜风。
五月末的天气很妙,没有夏季灼热的太阳,却又温暖得刚刚好。草坪上开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风一吹过,连着茎叶簌簌晃动。天高江阔,眼睛所及之处的每一寸都是无法言说的美好。空气里青草的甜,野花的香,还有日光暴晒尘螨的味道,轻呼一口气,整个人都陶醉在这样温柔的景色里了。
赵云今躺在香溪堤坝的草地上晒太阳,舒服得像一只猫。
林清执嘴里叼了根草茎,摘了几束野花编花环攥在手里,几下就捣鼓出一个五颜六色的手工小玩意,他递给赵云今,女孩转身戴在江易的头上。
“我明天要出公差。”林清执忽然说。
他出差不是稀罕事,一年总要走那么几次,赵云今并没当回事。林清执紧接着说:“为期一年。去德国的警察学校培训交流,接近全封闭的军事化管理,用手机的机会可能不多,所以趁我还没走多看看我,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尽快说,不然以后没机会了。”
赵云今先是一愣,随即坐起来认真地看着他:“不准去。”
她一脸严肃:“德国是西方国家,西方就是西面,算命的说你这一年别去西边,你忘了吗?”
林清执压根没把这事放心上,听她提起反应了半天才回忆起来是有这样一回事。他无奈地笑:“你这小脑袋瓜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同样是学习科学和唯物主义知识长大的,就你最迷信。”
“宁可信其有,你可以不去出这趟差吗?贺丰宝不是总嚷嚷长这么大还没出过国吗?你把机会让给他,让他去好了。”
“这是能随便让的吗?”林清执吐出嘴里的草,“你这满脑子封建迷信的想法得好好清理下,等我学成归来,再给你好好做个思想工作。”
江易在旁没说话,林清执问:“没话对我说吗?”
“一路顺风。”江易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注意安全。”
赵云今劝说无果,还被林清执扣了一顶封建迷信的大帽子,气得一个人去水边打水漂了。
林清执端详江易,他脸上的伤早就好了,但林清执仍记得那天他浑身是血被贺丰宝推进病房时的模样。
“以后遇事别再那么冲动了。”他笑着说,“我现在不是在以一个警察的身份说教,你就当我是以一个哥哥的身份在关心你吧,总和别人打架,万一受伤的是你,云今那丫头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会难过。为我一个啰嗦又絮叨的老男人去冒这样的风险,不值得。”
江易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他,片刻,用低而稳的声音说道:“是你,就值得。”
林清执愣住,他第一次听江易说这种煽情的话,倒有点难为情。
“那天贺丰宝说的话我在门外听到了,他说你是能栓我的一根绳。”江易平静地问,“林清执,你想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少年的问题突然得令他毫无准备,林清执与江易对视,他眸子里平日的淡漠和叛逆消失不见,乖得像个十三四岁的小男生。
林清执笑道:“我说,你会照做吗?”
江易说:“尽我所能。”
林清执拍拍他肩膀:“阿易,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不是别人说了算的,这是你该自己考虑的问题。如果真想知道自己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就去好好思考吧,等我明年回来,愿意听你说说你为自己找到的答案。”
夕阳余晖倾洒在江水之上,赵云今投出的石子在水面激起一道道金色涟漪。
江易递给林清执一个盒子:“你生日快到了,送你的。”
盒子里装了块黑色电子表。
林清执自己也有表,但出任务时总是摔坏,他已经很久没带了。
林清执直接将表戴在手腕上:“我去培训不能带手机,正好需要手表看时间,听云今说你做了很多份工,这是工资买的?”
他笑着晃了晃手腕:“那我可得好好戴它,一定不能弄坏了。”
“正好,我也有东西送你。”林清执递来一张纸,是一张西河市基层派出所的辅警报名表。
他笑着说:“早就说过你适合当警察,你没在意,现在不是以前了,再考虑考虑吧。”
这次江易没有直接拒绝他,接过了他手里的纸。
赵云今玩累了,脱了鞋子在浅水滩上踩水,林清执问:“你还要瞒她多久?”
江易静了静,脸色复杂:“你怎么知道的?”
林清执狡黠地看他:“小子,我是警察啊,什么事是警察不知道的?第一次见面我就觉得在哪见过你,直到前些天云今给我看了你新送她的线绳,我才想起原来很早之前就认识你了。你可以啊,把我骗得团团转,那天我和你说了那么多云今的过去,你却一个字都不透露。”
“别告诉她。”江易轻声说。
“那段记忆对云今很重要,你对她也很重要,从前不说是怕她知道了却找不到白白难过,现在人就在眼前了,为什么不说?”
江易沉默。
从前的江易是小云今全心全意信赖的哥哥,是带她逃离苦难的英雄,是她金光闪闪的天神。现在的江易对她而言是什么,恐怕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了。但江易清楚的是,这些年他的路走歪了,哪怕林清执出现后将他拉回了正道,但他和赵云今之间的差距依然是难以逾越的。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小云今记忆里那无所不能的哥哥了,与其打碎她的美梦,倒不如什么都不说,让她的哥哥依旧在回忆里美好地存在着。
“当初答应你会好好保护她,我做到了,守了云今这么多年,是时候把她还给哥哥了。”
“不。”江易说,“你才是她哥哥。”
……
将黑未黑之时,穹顶是一片沉静的靛蓝色,如一汪神秘的深海,乌压压地遮下来。
城市华灯初上,香溪对岸闪烁着一片灯火的光亮,有人在江边卖孔明灯。
林清执路过停下脚步,他买了三盏灯,对赵云今说:“快高考了,许个愿吧。”
赵云今用油性笔在灯面一笔一划写上平安喜乐四个字,又转身去看江易的灯。江易拿手挡着,神色不自然。越是这样赵云今越要看,江易只得给她,她见了江易灯面上的字后忍不住笑起来。
江易想写“赚钱”,却忘了“赚”字怎么写,写了划掉,划掉再写,灯面上抹得黑黢黢的,最后他烦了,干脆直接把“赚”字的拼音写上去了。
“赚钱做什么?”
“给你买床。”
“床不是已经买了。”
“再买套房。”江易说。
油灯街不是一个能久居的地方,他一个人时无所谓,现在有赵云今了,不能带她一起住。
那边林清执的灯笼已经飞起来了,赵云今踮脚去勾,只摸到灯的底边。
林清执的孔明灯越飞越高,灿橘色的光芒在视线里变得模糊,像一颗星星飘到天际,飞回了属于自己的那片宇宙。
“写了什么?”江易问。
林清执仰头望着那远得只剩一颗萤火般的光亮:“我的理想。”
卖孔明灯的是个年轻人,他看三人说说笑笑将灯放上了天,从包里掏出一个拍立得:“我给你们拍张照吧。”
素昧平生,只是觉得这样美的皮囊配上香溪傍晚的景色太妙,忍不住手痒了。
赵云今将下巴搭在江易肩膀上,自然而亲昵,林清执想了想,伸手比了个耶。
照片洗出来,赵云今不太满意:“背光显得我的脸好暗,哥你姿势好傻,阿易倒是好看。”
她抬头看了眼江易,他五官深邃,鼻骨高挺,这样绝佳的骨相,怎么拍都不会难看。
林清执接过相片,赵云今说:“你随身带着,想我们了就拿出来看。”
他确实有想带走的想法,但只是看了看,又把它递回江易手里:“先替我保管,等我回来再给我吧。”
落日燃尽最后一丝孱弱的生命力,坠入缠山的两峰之间。
夜色弥漫上来,吹拂到脸上的风带着香溪潮湿的水汽。
赵云今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林清执没有解释,摸了摸她的头。
*
夜,十点。
孟静汶等在警局门口,初夏的夜里风还有些凉,她连衣裙单薄,露在外的肌肤冷得像块冰。
林清执在路边停了车:“学姐,你怎么在这?”
孟静汶说:“刚刚下班,想起贺丰宝说你每晚都会留下来加班,就顺道过来看看。”
林清执将机车锁在院里,请她去接待室坐。
除了值班警察外没什么人在,大楼里安静得只能听见时钟嗒嗒的走针声。
“听说你要外派交流一年。”
林清执苦笑:“又是贺丰宝说的?他上次跟我要你微信,就知道他没打什么好主意。”
“他不说我还不知道呢。”孟静汶撩了下头发,“林警官,欠我的那顿饭又要等下次再还吗?”
林清执哑然,连忙跟她道歉:“出院后一直想请你吃饭,但工作太忙了,实在抽不出时间。”
若说琐碎时间吃个便饭也是有的,但林清执对七年前的事抱有歉意,总觉得孟静汶这顿饭不能随便应付过去,一直想找个休息日好好坐下来吃个饭,可他难得休息一天,带赵云今和江易出去玩了趟,回来天又黑了。
“知道你忙。”孟静汶嗓音温柔,“我也不是为了你一顿饭来的。”
她这样一说,林清执忽然愧疚起来,读书时孟静汶就总是在等他,图书馆、油画社,还有那天的火车站,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死性不改,让女人半夜等在寒风里,承诺好的事情也迟迟没有影子。这不应该。
坦白说,和孟静汶相处过,很难不对她产生好感。用贺丰宝的话说,这样的外形,这样的学历,这样的谈吐和教养,哪怕林清执配她都算得上高攀。毕竟在贺丰宝眼里,林清执除了长着张好看的脸外,在感情方面就是块榆木疙瘩,除了不长眼的女人外,没人看得上。
贺丰宝只觉得孟静汶有一点不好——对人总是淡淡的。可林清执知道,在他面前,她那点淡淡的压根不在。她温柔,会笑,会和他聊当下流行的话题,也会像小孩子一样专门去吃冷饮店新出口味的冰淇淋。
林清执只是没有在感情方面花心思,但他不傻,孟静汶的意思他很早就明白。
“静汶。”他叫了她的名字,而不是学姐。
男人笑了笑,俊朗如月亮:“爱情之于我是锦上添花,有它当然好,但它也只是锦上的一朵花,没有也无妨。都说男人倒了一定年龄要成家立业,但如果为了成家而成家去消耗一个女孩子最美的年华是不负责任的。”
“我喜欢我的工作,但这份工作的性质决定了我没办法给予我的另一半太多陪伴,所以和我在一起,是件很不划算的事。”
这话如果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或许会让人觉得是拒绝,但从林清执嘴里说出来,却能让人感受到那是他真正的想法。
——坦诚、直白,将利弊一一摊开。
他说:“你看,我说话很直,真的很不会讨女孩欢心。”
孟静汶却笑了:“我这周一共做了四台手术,门诊坐班五天,接待了几百个病人,晚上十点下班都是早的,你为什么觉得我会需要你陪呢?”
“很巧。”她说,“爱情之于我也是锦上添花,只是刚好那朵花我喜欢上了,就会想要把它摘下来,能不能时时守在它身边,又或是能不能时时让它陪着我,我都无所谓。”
林清执说:“我明天就要走了,外派期间很难和外界联系,也许一年,也许更长。”
孟静汶问:“长得过七年吗?我等就是了。”
林清执静住,不可否认他对孟静汶是有好感的,只不过一个人的精力有限,过去的他实在没有时间去将这份好感细化。而现在孟静汶就站在面前,态度坚决地要他一个答案,他无法再将她的感情置于脑后不理了。
男人思考了许久,孟静汶固执地望着他。
许久后,林清执站起来,笑得温柔无比:“孟静汶小姐,等我出差回来,不知道有没有请你吃晚饭的荣幸?”
他说:“许多话现在说起来太仓促,以后我们会有时间慢慢说。”
“也许那时候,我会学着怎么去讨女孩欢心的。”
……
深夜的警局灯光寂寥。
林清执在办公桌前收拾东西,他的警官证、电脑、文件夹,保温杯,还有每逢吃夜宵看B站都要用到的手机支架。毕业后在西河做了这么多年警察,桌上的东西却没多少,一个纸箱就可以全部装完。
光线昏暗的办公室里,贺丰宝站在他身后,他没说话,沉默地看着他。
林清执收完东西抬头,忽然看见墙上挂着一幅省内地图,白天赵云今说的话回响在耳畔。
“德国是西方国家,西方就是西面,算命的说你这一年别去西边,你忘了吗?”
德国离着西河十万八千里的距离,要说西边……西河的正西方,是松川市。
林清执看得太过入神,贺丰宝问:“看什么呢?”
他本就浓眉大眼的长相在这样漆黑的夜里更显出种大刀阔斧的霸气,林清执望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并称为西河警界双子星的男人,不由得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个算命先生的话,但都是些没用根据的东西,做不得数。”
“我就在这等你回来。”贺丰宝上前抱他,重重几拳砸在他后背,“等你回来了,再一起去大院里种白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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