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静悄悄的,霍明芸与霍明泽站在薛美辰的身后,霍璋坐在床侧,几人都没有说话。
遗嘱早在很久前就拟好了,律师和公证人今晚来是来确认最后一道,签过字,录过像,除非霍嵩再反悔修改,否则从此就具有了法律效力。
薛美辰的脸色并不好看,原以为除掉一个乌玉媚就不会再有什么绊脚石,没想到螳螂捕蝉,还有一个霍璋在后头。
赵云今肚里的孩子为他带来不少好处,但她前阵子那一闹也并非是无用功,霍嵩要求在遗嘱里注明,只有在孩子出生后和霍璋做过亲子鉴定,那部分遗产才作数,否则全归薛美辰所有。尽管一生风流,但霍嵩死到临头还是念着发妻的好。
霍璋面容平静,似乎遗嘱的内容对他并没有影响。
他静静坐着,等到霍嵩签完字,他伸手将笔接过来放到一旁。
二十多年过去,眼前这个男人早没了当年的意气风发,被疾病和衰老摧残得不像样子,手背像皴起的树皮一样干枯得失去了水分,他颤颤巍巍地碰了碰霍璋的手,又将目光在室内环了一圈,最后脱力地靠着床头,低声问道:“她没来?”
霍明芸到底还嫩:“是您说不叫她来……”
薛美辰望着丈夫的神色,拉了拉衣袖,示意女儿闭嘴,她说:“立遗嘱前一直巴巴地在外头等着,听说遗产没她的份,直接就走了。”
霍嵩闭上眼睛,很久后才嗯了一声,窗外暴雨如注,他的脸映在明亮的灯光下,看上去更苍白了。
病房外有人敲门,是霍璋的保镖,他进来在霍璋耳边说了句话,霍璋听得眉头渐渐蹙起来:“父亲,药厂有事要处理,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您。”
他一离开,律师和公证人也跟着走了,霍明泽去到走廊抽烟,听着外面的雨声,说不出的心烦。霍明芸关上病房的门,留薛美辰一个人陪着霍嵩,她靠在墙边望着霍明泽:“放着父亲不管,就连家也不回,你最近实在太过分了。”
“是因为赵云今怀孕的事?我以为过去这么多年,你早把她忘了。”
霍明泽将烟丢在地上,眼神阴深地盯着半截缓缓燃烧的烟头,问:“她和大哥感情怎么样?”
霍明芸:“这个女人什么样你不是不知道,她连心都没有,怎么可能真心实意去爱霍璋?霍璋比她过之而无不及,两人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跟在大哥身边?”
“当然是为了钱。”话说到这,霍明芸也愣了下。
虽然霍璋给赵云今房车,也为她开了花店,但除此之外,赵云今似乎并没有从霍璋身上得到别的贵重东西。作为霍家这种级别的豪门的情人,她物欲低得不像话,既不出去旅行,也不挥霍在奢侈品上,每天安安静静守着花店,真不知她图霍璋那个残废什么。
见霍明芸不说话,霍明泽又问:“刚才在楼下,你说赵云今和江易怎么了?”
霍明芸有几分犹豫:“可能是我听错了,他那天叫的也许是我,我不信江易那种男人会爱人,他才和赵云今认识了多久,连我都不要,凭什么喜欢她?”
“谁告诉你他们认识不久?”霍明泽脸色平静,眼里却阴云翻滚,“江易受伤那晚,推开的是赵云今的家门。”
霍明芸蹙眉:“你怎么知道?”
“我在现场,亲眼见到赵云今送江易去诊所。”霍明泽略去了很多细节,但那夜的事一寸寸都清晰地存在于他脑海里,在此之前他谁也没说,既是因为霍家复杂他搞不清状况,也是因为赵云今带酒登门那夜的妖娆妩媚,更是因为他心里不想承认的情绪作祟。
原以为已经忘了,就算还有些念想残存也没了当年的那份深刻。但当再见时,他才发现,比起少年时女孩的纯真明朗,现在神秘阴狠如毒蛇的女人更能激起他心底的欲.念和向往,明知她不可信,明知她最会欺骗,但就是无法狠下心拒绝她,也无法将她的秘密宣之于口。
赵云今似乎很清楚自己的迷人处,也似乎笃定了他会上勾,她将他拿捏得刚刚好,每一寸都尽在掌握。
霍明芸脸色沉下来:“所以江易和赵云今从前就认识,说不定还有别的关系?他真的是在利用我,我还以为他对我……”
“告诉你是想让你早些死心,离江易远点,他那种人不是你能碰的,至于其他的事,你别管了。”霍明泽鞋底踩在地面的烟头上,“一旦爸去世,妈一定对付大哥,爸给你留的遗产足够你挥霍一辈子了,拿去做你的千金小姐,离得远远的,别淌这浑水。”
“那你呢?”
霍明泽失眠很久了,只要不喝酒,夜里闭上眼赵云今的话就反复在他脑海里回放。
——“不管这个孩子是谁的,他现在只能是霍璋的。”
霍明泽说:“我还有件事要确认。”
霍明芸靠着背后冰凉的墙壁,忽然想起那夜她去油灯街找江易时他屋里有个女人,那时没听出是谁,现在霍明泽这样说,她忽然觉得那个声音耳熟。
她拎起包,转身朝外走。
霍明泽问:“这么晚了你去哪?”
霍明芸淡淡地说:“和你一样,我也有件事要确认。”
*
那夜江易去的研发基地主楼正好位于“V”字的一条边上。
在研发楼旁边,是一座标记为1号楼的办公楼,1号楼共六层,顶层与研发楼之间有一座天桥相连,距离不过三十米。
夜雨瓢泼,沉甸甸压在身上,从东区徒步到北区的距离不短,江易的肩伤还未完全愈合,一路走来,他能感觉到伤口处钻心的疼,但疼不过几秒,又被接连而至的大雨淋到麻木。
他仰头,望着眼前不算高的1号楼,它背后是缠山被雨雾遮掩的黑色残影,朦朦的,看起来像只神秘而危险的夜兽。
外面夜雨瓢泼,乌云将星月遮得一点光都不漏,走廊寂静,只有他慢而稳的脚步声。
小东山里的1号楼很多,北区的1号楼也不少,但在那条“V”字线上的1号楼仅此一栋。林清执留下的数字其实再简单不过,跳出密码的思维去想,只要对小东山的地形构造有足够的了解,再将它当成一副的指向图,一切就容易多了。
江易站在顶层的612房间门口,打量着门牌上杂物间三个大字。门是锁上的,他用包里的工具撬开了房门,室内空间很大,堆满了数不清的杂物和清洁工具,一开门迎面扑来股经久的灰尘味,似乎从乌玉媚在时就没人用过了。
他进屋,掏出两个手电,一个摆在桌上,一个拿在手里,在凌乱的杂物间翻找。
金富源曾说过,当初在丁晨凯身上搜不到手机的存储卡,那么很可能是林清执闯入基地拍到了什么东西,被发现后将存储卡藏在了杂物间里。
能让林清执拼死也要守护的东西,里面的内容很可能是解开整件案子,颠覆小东山污秽交易的关键。
数字里最后的信息就是这间屋子,可具体藏在哪一处角落却不得而知。
江易环顾房间,八十多平的面积,哪里都像是可以藏东西的旮旯,他打着手电,从门口处的废纸箱里一一找起。
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蒙面的灰尘和耳边的雨声,找遍了整个房间,也没有存储卡的影子。
江易站在窗口,关掉手电的光,目光遁入窗外的雨中,蹙眉思索。
451612,六个数字全部对上,按理说林清执指的就是这个杂物间没有错,但却找不到存储卡。
林清执当时一定是在被发现的情况下才紧急把存储卡藏起来的,小东山的监控系统发达,他进了这栋楼一定不是什么秘密,乌玉媚那么紧张小东山的秘密外流,在事发后将整栋楼翻个底朝天去找都有可能,就算林清执把东西留在杂物间,也一定会被发现。
可从金富源的描述中,他们一直没有找到那张存储卡,这一点江易相信他没说谎,因为自打丁晨凯死后,乌玉媚小心谨慎,开张的次数都比从前少了很多,西河市的人口失踪案也销声匿迹了好几年,直到最近才又露出些苗头,如果东西被他们找到了,她这些年不该这样提心吊胆才对。
或许林清执留下的讯息不是要江易来找存储卡,再或者,江易没理解对那数字的含义,林清执指的根本不是这个杂物间。
雨声听得人心烦,江易没有一点头绪,他按亮手电,打算再找一遍。就在他转身那一瞬间,背后窗子突然透进来一道强光,将整个房间照得恍如白昼般明亮。几乎是同时,他关掉手电躲到墙边。
北区在乌玉媚离开后没有投入使用,因此电闸一直没开,但就在短短几秒之内,园区内所有的路灯和探照灯一齐打开,将暴雨夜的黑暗驱退。
探照灯的照射的方向只有一个——江易所在的1号楼六楼杂物间。
他靠着墙沿朝窗外看,路尽头开来几辆车,保镖下车拉开车门,就着路灯的光,能隐约看到车内霍璋的轮椅边。
在这滂沱雨中,保镖将霍璋的轮椅推下来,男人于伞下仰头,虽然没有对视到江易的眼,可江易却能看到他的眼神平和与面色从容。
一群保镖冒雨跑进楼里,江易知道自己被发现了。
孙玉斗的事后,霍璋对他一直存有戒心,准他进小东山、跟他合作对付乌玉媚不过是互相利用。霍璋明知中枪的人和江易脱不了关系却隐而不发,不是不想,是没能捏住他完全的把柄和目的,加上那夜江易抱起赵云今后与霍璋对视的那一眼里只有男人才懂的意味,不被怀疑也很难。那时江易看见赵云今虚弱的样子,已经做好了自首的打算来了解整件事,所以才那么肆无忌惮将情绪外露,但金富源逃走打乱了他的设想,让他不得不调整计划。
江易知道霍璋已经起疑了,但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发作。
霍璋这种兼具狼性与狐性的人,不会贸然去做一件事,他今夜赶来小东山抓他现行,一定是找到了能将他咬死的证据。
江易当然不会束手待毙。
他离开杂物间,朝与研发楼相连的天桥处跑,走廊漆黑,只有墙根的应急指示灯亮着绿光。
他跑出几步,脚步猛地顿住。
杂物间的东西摆放杂乱,大多是没用的废物,随时都有被清理掉的可能,林清执不会不知道,如果他留下的真的是存有证据的存储卡,那这么重要的东西一定会放在安全又隐蔽的地方,杂物间显然不符合条件。
安全隐蔽,是要让人难以找到,却不会困住根据数字指引来找的人。
江易后退两步,蹲下身来,望着门侧墙根上那碧莹莹的应急指示灯。
一般的建筑物里都会这东西,一旦按上,除非坏掉,否则没有人会去动它。
电梯间传来梯厢缓缓上升的声音,楼梯也响起嗒嗒的皮鞋声。
江易仿佛没有听见,他从工具包里掏出扳手和钳子,快速将灯牌卸下来。
在灯牌背后,是一处长方形的凹陷,里面堆了些墙灰与小碎石,他拨开碎石,在墙灰下面,摸到张叠起来的纸片。
江易将那纸片展开,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银灰色,已经失去了光泽的手机存储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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