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宅。
连日暴雨,庭院里的芭蕉被打得发蔫,破损的叶静静别在院角里腐烂,池塘的水位上涨,长满绿藻的水蔓延到池边,锦鲤扑腾,跳上池岸。像是很久没人打扫过,小路上到处是狂风刮掉的树叶和被雨水浸泡着浮的草根,蚯蚓虫豸的死尸布满鹅卵石小径的每一格,一脚踩上去,滑溜溜的黏在鞋底。
院里值钱的花草经被部刨出来插在营养液里,不菲的摆设也被打包封好。沿着小径进到主屋,乌玉媚最爱的山百合枯死在花瓶里,许久没有换过。屋里空空荡荡,几乎被搬空,剩一带不走的大件和还要用的家具暂时留着。
乌玉媚坐在窗边,望着暴雨将尽时天空透着的一点淡黄色暖光,听下面的人汇报:
“西河的十几处房产挂售,这幢宅刚才有买家付定金,说是一周内结清,海外账户昨天就开好,东西也经部打包完成,就等三太决定什时候动。”
乌玉媚问:“霍嵩怎样?”
下面的人恭敬地说:“今天凌晨五点宣布去世,霍家人在现场,遗嘱也是早就立好的那一版,上面没有您的名字。”
乌玉媚静默,随即微不查地笑:“既然人死,以后就别叫三太。”
那人愣下,称呼乍然一改,不知道该叫什。于水生从屋外进来,挥手示意他下去。
“东西收好。”他问,“什时候离开?”
“再等等。”
“不能再等。”于水生说,“王勇经落入警察手里很久,多等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乌玉媚没说话,她面容平和得不像话。
于水生蹙眉:“娟娟,你在等什?”
他看眼周围的人,忽然察觉什,问道:“金富源去哪?”
乌玉媚说:“去做我派给他的事。”
那日金富源逃回来,将这天发生的事无巨细地说一遍。
乌玉媚听时没什反应,倒是于水生眉头深皱,他想很久,到最后轻描淡写说:“既然决定要离开,就别再牵扯进这事里。”
金富源争辩几句,但终究没胆违抗于水生的意思。
从头至尾,乌玉媚一句话不曾说过。
“你派他去找江易?”于水生不用怎思考,就知道她的事指的是什。
“我和你不一样。”乌玉媚说,“我分得清什是私,什是公。江易的所作所为,背后有什目的我必须弄清,阿志、韩巴、宋军是不是他害的我也要知道,不仅仅因为阿志是我侄,更因为这是跟着你出生入死为你卖过命的人。”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为什一到江易的事上就犯糊涂?”她声音软和下来,“阿九,你以用决定离开的理由将这事搪塞过去,但你想没想过,今天你纵容江易,叫下面的人怎想?叫这年一心为你的老金怎想?跟你不得善终,九爷连个说法没有,以后谁还敢给你做事?”
于水生沉默片刻,低声说:“我知道。”
乌玉媚说:“是啊,你知道,你什知道,但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装不知道,你偏袒江易,无非因为他是江滟柳那个贱人的种,你对她旧情难忘。”
人的醋意是这世界上最为坚固的东西,它能抵住一切时间的痕迹不被磋磨。
乌玉媚平日里看来云淡风轻,但一提十年前的旧事,整个人就含酸拈醋得像变一个人。
“你别胡说。”于水生无奈,“那人长什样我早就忘。”
“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清楚。”乌玉媚冷笑,“江易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自己人,不管他出于什目的。生在这样的污浊里,清就是他的原罪。你如心疼他,那我告诉你,虽然让金富源去找江易的事没和你商量,但我也算误打误撞救江易一条命。早在几天前他就落霍璋手里,昨夜霍嵩病危,小东山看守的人不多,金富源趁机去把他带出来,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要不是我,想想霍璋会让他死得多难看。”
她话刚说完,门外有人跑进来报信:“九爷,金爷带着江易回来。”
乌玉媚说:“叫他把江易带过来。”
“恐怕不行。”那人小心翼翼地看于水生一眼,“江易的状况不是很好,他昏过去,现在根本弄不醒。”
*
那座烂尾楼屹立寂静的暗夜里,孤独地承受着城市的风雨。
赵云今拨开无垠的荒草从,透过野草蔓蔓生长的穗,望向那残破的楼尾。
断壁残垣挡不住寒风,单薄的被也蔽不住体,小孩冷得缩成一团,牙齿磕绊出清脆的声音。
旁的男孩从睡梦里醒来,将手搭在她额头。她额温正常,没有发烧,是被入夜的寒气裹着不停地抖。
男孩将她搂在怀里,又将自己的外衣脱盖在她上,孩像小猫窝在他胸口,过很久,依旧不见暖过来。
男孩,将上被叠成两层笼住他,孩坐来,搓着眼睛问:“哥哥,你去哪?”
男孩将她按回褥上:“你先睡。”
他跑回家里,屋传来咿咿呀呀的床响和人不知是痛苦还是愉悦的呻.吟声,他在门口站一会,见里面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直接推门进去。
受惊的男人从破床上蹦来,拿被捂住自己:“这……这是谁啊?”
人披头散发地爬,拿床边的鞋朝男孩上砸:“谁让你回来的?滚出去!”
男孩走过来,从床下的箱里翻出秋冬的厚被。
男人兴致被搅散,穿上衣服就要走,人理理头发去拉他,声音娇俏妩媚:“别走啊,这我儿,等我把他赶出去,咱继续。”
“还继续个屁啊,差点给老整痿,真扫兴!”男人甩开她的手,随手丢五块钱在地上。
人不干:“这点钱你也好意思掏?看着挺大个一男人,出手这抠搜,你要脸不要?”
她去翻男人的口袋,撕扯中被甩一个耳光。男人一脚把她踹在地上,捡那五块钱揣回兜里,转离开:“不要拉倒!老要是被你吓出毛病,你还得倒赔我钱呢!臭婊.。”
男孩冷眼看着这场闹剧,男人前脚走,他后脚抱着被要离开,人一把拽住他,劈头盖脸一顿巴掌落在他脸上:“小杂种,我说没说过老娘开张的时候不准你进来?非要气死我你才得意是吗?”
男孩不躲不避,任她打骂,等人打累,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你给我回来!抱着我的被去哪?”等人追出屋时,他经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孩正朦胧睡着,忽然感到上压一床柔软的东西。
她睁开眼,看见江易肿的脸,吓一跳,她伸手去摸他伤口,被他抬手别开。
“哥哥,你的脸怎?”
男孩用手心捂住她的眼睛,躺在她边,用体为她挡住残壁上吹来的夜风,他轻声说:“现在不冷。”
孩还想要扒开他的手查看他的伤,胳膊被他压在下动弹不得。
“云云。”男孩酷酷地说,“别吵,好好睡觉。”
孩睡不着,非要看,扭来扭去像软骨的小猫,男孩不轻不重地威胁:“你再乱动,我就挠你痒痒。”
孩不放心上,还继续动,于是男孩在她腰上点点,她不禁痒,咯咯笑来,漂亮的眼睛里泛泪花。
夜深,万籁俱寂,孩笑累,枕着男孩的手臂打瞌睡。
弯月悄悄爬至头顶,投落一抹温柔的清辉,赵云今一步步走上楼,望着月光下一对相拥而眠的天真孩童。
孩眼皮打架,迟迟不肯睡,偷偷睁眼瞄他的脸,许久后,她轻轻爬来,澄明的眸盯着男孩:“哥哥……”
她嗓音软软甜甜,轻轻在他伤处亲亲,笑容美过天上的月亮和繁星:“等我长大后,嫁给你好不好?”
男孩怔住,他没有说话,随即不自然地别过头。
孩似乎就想看他别扭的模样,恶作剧得逞后扮个调皮的鬼脸,夜深,她也玩够,盖着厚厚的被,躲在男孩温暖的怀抱里,沉沉地睡去。
那一整夜,男孩没有入眠,他怔怔地看着楼外的星空,嘴角难以自抑地勾笑容。
赵云今站在烂尾楼的一隅,在那一刻,她似乎能闻到被里男孩上清淡的皂香,能感受到他呼吸时洒在头顶绒毛的痒痒触感,还能听见他鲜活有力的心跳。
茉莉花味的夕阳里,男孩笨拙地将一束花环串好,戴在她的脖颈上。
波光粼粼的香溪水面,沉溺许久的男孩突然蹿出水面,吓河边的孩一跳,他头上顶着深绿色的水草,抹把脸,咧开嘴朝她笑。
假日闲散的午后,男孩提着麻袋,牵着孩行走在大街小巷去捡纸盒和空瓶,等到夜幕漆黑,他进苗苗面包房,用卖废品的钱买下一个不算鲜的巧克力面包,孩坐在路边,将面包分成两半,大的给他,小的自己捧在手里。
男孩没有吃,等她手中那块吃完,将自己那份递给她。孩看看他,又看看面包,嘴馋不舍得再吃,她将那半块面包又分成两半,一人一半:“不准再给我。”
男孩笑笑,接过塞进嘴里。
瓢泼大雨扫落院墙上的红蔷薇,孩哭着被养父母拉上轿车,留下男孩拎着小桶站在荡荡的雨中。他稚嫩的脸上神情比雨水还冰冷,望着车尾一点点消逝在视野中,忽然丢掉桶,疯一样拔腿去追那车。风雨太大,任他衣衫被雨水浸透,凉鞋甩进路边积满水的阴沟,也无济于事。
蔷薇的花瓣荡漾在涨满水的沟渠里,随着浑浊的雨水朝不知道哪个方向漂去。
他什没能留下。
一块块碎玻璃般的记忆浮荡在虚空,刺痛,焦灼,过往的种种铺天盖地卷入,让她的脑海泛着阵阵清晰的痛。
那段记忆并没有被忘,是一直尘封着,在这一刻轰然炸开,一片片,晶莹莹,像漫天的星星一样,飞往它本该存在的夜空。
……
朦朦胧胧中,赵云今听到边有人低声交谈。
“她的烧经退,为什还不醒?”
“冒着暴雨跑十几公里的山路,高烧到四十度,人还在就不错,让她多休息一会吧。”
下不是潮湿坚硬的草地,而是松软温暖的床铺,四周也没雨声。
赵云今睁开眼,护士围上来检查她的体。赵云今上的力道经部卸掉,软趴趴没有力气,能堪堪抬手放在小腹,她手背挂着针水,护士怕碰到,走过来将她的手摆在床边:“别担心,孩没事。”
护士离开后,赵云今摊开手,里面剩存储卡刮下的印,卡不见。
她猛地从昏沉中惊醒,坐时不心扯掉头顶的吊水瓶。有个警在一旁守着,见状连忙跑过来按住她:“存储卡还在,贺队经拿到。”
“贺丰宝人在哪?”赵云今开口,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沙哑。
“我们导出存储卡里的内容……”警顿顿,“贺队带队去小东山,陆福明是安的。”
赵云今怔一下,抬头:“江易呢?”
警说:“在贺队赶到时,江易经被于水生的人带走,警察赶过去,听说江易是于水生的手下,应该不会伤害他……”
赵云今偏过头,窗外暴雨停,但天空仍有黑云翻涌。
“你不明。”她轻声说。
她不明,宋军、乌志、韩巴,还有金富源,栽在江易的手上,哪怕于水生不会伤害他,乌玉媚也绝不会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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