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来临前的松川市被一股闷燥的热压笼罩着,乌云阴阴沉沉遮蔽住蓝天,已经连续两天没出太阳了。
丁晨凯从药厂回来的路上,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在街边看见了一家苗苗面包房。
苗苗面包房是西河土生土长的甜品店,这些年越做越大,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开到松川来了。
他让何通在路边停了车,下车进到店里,刚开业的新店里氤氲着甜甜的面包香,丁晨凯要了一个巧克力面包,打包带走。
在等装袋的时候,他忽然注意到角落的卡座里一对背对着他的小情侣。
少女面前是店里新出的奶昔饮品,她喝了一口,嘴角粘上了些许奶白色的沫子,她却无知无觉,抬头望着身边的少年笑得灿烂明艳。
那少年英俊里带着些生人勿近的疏离,但与她对视时,眼里的温柔怎么都藏不住,他低头,不顾身周有人,一个柔软的吻落在她弄脏的唇角,不等少女反应过来,他探出舌尖,将那点白沫舔走。少女笑得更绚烂了,她将头搭在他的肩膀,拿着小叉子吃盘里切好的的巧克力面包。
丁晨凯付过钱,转身出去。
何通问他:“干嘛去了?”
丁晨凯心情不错,扬了扬手里的面包,何通笑道:“多大的人了,还爱吃小女孩的东西。后天去小东山的人定下来了,你,我,还有霍先生的舅舅,这两天好好休息吧,缠山的路难开,要走好几个小时的车程。”
“知道。”丁晨凯买了面包却不吃,将它摆在中控台上。
车窗外是阴暗的天色和匆匆略过的城市街景,在没有太阳的日子里算不上多美的风景。
丁晨凯看腻了窗外,又将视线落回面包上,他回想起刚才在店里看到的那一幕,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
苗苗面包房。
江易回头朝店门口看了一眼,赵云今将脑袋从他肩膀上挪开:“怎么了?”
“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们。”
女孩笑笑:“人在哪?”
江易没有找到。赵云今吃完最后一口面包,两人起身去前台结账。
江易掏出钱包,却被收银员告知:“你们这桌的账已经有人帮忙结过了?”
江易语气冷淡:“谁?”
“一位帅哥,刚走没多久。”
赵云今脸颊挂上了不明显的笑意,倒是江易的脸色没那么好看。
“你的感觉好像没错,刚才可能真的在看我。”赵云今嬉笑,“你猜他在想什么?”
江易将钱撂在柜面,转身出了面包房,赵云今慢悠悠跟着他:“我猜他在想,那女孩真漂亮,可惜已经有了那么帅的男朋友,既然我和她没可能了,那不如请她吃一顿甜品吧,毕竟这种美人儿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让人大饱眼福,我看了她好几眼,花几个钱买开心也不算亏。”
江易原本心情并不好,被她这样一折腾气全消了。
虽然自己的女人被别人偷看买单这种感觉让人烦躁,但赵云今的自恋总是能让他快乐。
“少自恋了。”他说,“说不定他看的是我。”
赵云今忍不住笑了:“好,是你。”
她指尖被江易勾着,朝他身边靠了靠:“我的生日快到了,有没有想好送我什么?”
江易停下脚步,看着她:“跟我回西河一趟。”
赵云今不明白,他说:“送你的礼物在那里。”
这勾起了她的好奇:“只能在西河送我?”
江易嗯了一声,于是她越发好奇和期待了,但没有再问。
她很有分寸,礼物和惊喜之所以让人快乐,是因为它的神秘和未知,一旦戳破,那份期待就不在了。
两人漫步在松川的街头,悠闲而惬意,赵云今忽然问:“阿易,我对你而言是什么?”
她从前也这样问,但江易从没答过,赵云今认为一定是那答案让他羞于启齿,所以以他的性子才闭口不说,比如——她是他最爱的女人,是他心心念念的女神之类的。江易越是不答,她越隔三差五调皮地问一问。
江易偏过头看她,目光里缱绻温柔,他第一次正面回答她,可答案并不是她预想的那些。
他说:“无价。”
赵云今愣了一下,随即又更妩媚地笑着:“我是你最重要的人?”
少年不语,沉默代表着是,她又问:“唯一重要的?”
江易说:“不是。”
赵云今诧异,她问:“还有谁?你妈妈?你九叔?该不会是双喜吧?”
江易不答,牵起她的手,走在暴雨前闷热的春日街头。
他神情淡淡的,仰头看了看天空,快要黄昏了,远处天边的乌云散开了一点,在霭色的天幕上,缓缓升起了一抹惨白色的月亮印。
*
暴雨终至。
松川的雨已经下了一整天,积水没过了路沿,涌上人行的甬路。
大街小巷都看不到人影,积雨云正渐渐挪到一道香溪之隔的另一座城市,电视上循环播放着香溪下游西河市淹水的新闻。
离丁晨凯前往西河已经过去了十多个小时,黑云沉沉压着,从早到晚世界都是灰蒙蒙一片,叫人分不出时间,书房的钟声敲了十一声,霍璋才惊觉——已经夜里十一点了。傍晚六点钟后,他就与他们完全失去了联系。
孙玉斗和何通的电话都已关机,丁晨凯的号码则显示不在服务区。
霍璋静等了几个小时,再拨回去时依旧没人接听。
他想起去年乌玉媚手下那个叫金富源的人送老关回来,捧着一盒轻飘飘的骨灰推到他面前:“霍二,该是你的东西你可以去碰去争,但不该是你的东西,你连看都看不得。”
他压低声音:“这是三太给你的提点,以后让你的人离小东山远点。”
暴雨夜的天空惊雷阵阵,霍璋的平静难以维系了,他拿起书桌上的座机,刚要拨通小东山的电话,手机上忽然打进来一个陌生号码。
霍璋想了想,按了接听,对面是何通着急的声音:“霍先生,您救救丁晨凯吧——”
“三房的人说丁晨凯偷了三太的首饰,人抓进去好几个小时了,现在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他们不让我进去看他。”
“他做了什么?”
“我哪知道他干嘛了,我也不跟他在一块啊。”何通急得快哭了,“可我寻思再怎么着丁晨凯也就是在园区逛了逛,三太今天连个面都没露,他上哪偷首饰啊?顶多偷几盒止咳糖浆几包止痛片,又不值钱……”
霍璋漂亮的瞳孔骤然缩紧:“丁晨凯去了小东山的哪里?”
“听说是什么研发楼的地下,我不清楚他到底拿了人家什么,但不管是什么也不至于这样,这肯定是三房在搞咱们,您可得救救晨凯……”
何通后面的话霍璋没再听清,他脑海中刹那涌进许多记忆的碎片。
“霍先生,我是丁晨凯,以后请多指教。”
“这世上不完美的人很多,但没几个能像您一样,有最专业的医疗团队、护工和复健师,哪怕真的无法康复,您也可以装最好的义肢,坐最昂贵的轮椅,身边这么多保镖,哪怕您想爬山、想攀岩,他们也总能找到办法让您如履平地。可您显然没有觉得这是上天给你厚待。”
“霍先生,要向恐惧屈服吗?您的骄傲和尊严就这么不堪一击?在磨难面前脆弱得像块玻璃。”
“生活本来就是要认真的,快乐也没有那么难,一顿麻辣火锅,一块甜巧克力,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人的快乐不就是从这些点滴平凡的东西里获取的吗?霍璋,你把自己架得太高了,站在云尖上,当然只能看到四周白茫茫的云雨,向下一点,才是人该待在的大千世界。”
“我存在的意义——”
“——是为了守护世界。”
“我要娶斯嘉丽做老婆,您能办到吗?办不到的话我就去浪迹天涯卖羊肉串了。”
“霍璋,生日快乐。”
“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朋友,朋友……”霍璋嘴里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眼底蓦然泛起酸意。
窗外骤雨不停,他一阵耳鸣,想起港口.交易几次差点被警方围捕,想起他反复叮咛不要靠近研发楼,但他一转念,又想起曾经和丁晨凯在夜色下结伴看天上的月亮,霍璋从不觉得星月有多诗意,但那男人却能赋予一切漆黑夜色以温柔。
种种一切,在脑海交错着轮流回放,好与坏,真诚与虚伪,霍璋一阵抑制不住的头痛。
除了警察,他想不到任何丁晨凯要这样做的理由。他咬着牙,两个字逼仄着从牙缝里钻出来:“骗子。”
那男人耀眼而清澈,似夜幕上永不缺席的月亮。
可再清明,都不是他的光。
“霍……霍先生?您能听到我的话吗?”
暴雨天信号不好,何通的话断断续续传过来,他不停地叫他,终于将霍璋的思绪从过往里拉回了现实。
潮意在屋里每一个角落里悄然蔓延,霍璋双腿冰凉,漆黑的眸子里映着窗外无边的雨色。
他沉默了很久,开口时音调全然变成了从前霍璋的冷漠,他说:“自己犯的错,自己兜着。”
……
那夜的雨没有停过,书房里的台灯也一直亮着。
霍璋在窗前看雨,脊背僵直,从黑夜坐到黎明,一动都没有动过。
*
四年后。
霍璋望着对面的男人和他胸前的工作牌:“罗海警官,久仰。”
罗海笑了笑,换回警服以后,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从前的软弱气质消散无踪,留有的只剩平和与坚毅。他刚进来时,霍璋甚至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来。他说:“还是叫我何通吧,罗海这个名字我已经很久没用了,听起来不太习惯。”
霍璋自嘲:“你在我身边待了五年,我竟然一直没有发现。”
“如果不是林清执,我或许早就暴露了。”
“林清执。”霍璋嘴里呢喃着这三个字,“这名字比丁晨凯要适合他。”
“你当年不是一直在找港口交易的消息是谁传出去的吗?”罗海说,“是我,但你却怀疑到了林清执的身上。我调查的是松川黒药案,而他调查的是西河市器官贩卖案,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那些人的失踪与你有关,他不会轻易暴露自己。”
“作为司机,我无法接触到交易的核心信息,只能根据你手下保镖交易当天的行踪来猜测交易的地点和时间,可你总是交易时在其他港口虚晃一枪,干扰我的判断,最后浪费了松川警方很多人力和精力也没有抓住交易现场。林清执去世后,你更谨慎了,所以这些年我只能耐着性子潜伏在你身边,不敢有其他动作。”
罗海望着霍璋,遗憾地说:“松川和西河两市警方派出的卧.底信息并不互通,虽然我一直觉得他不是普通人,却没想过他也是警方的人,如果我早一点知道,也许结果会有不同。当初在小东山,他知道自己有去无回,但却坚持那样做,因为那是拿到器官贩卖案证据的唯一机会。”
“中庸,这是卧.底之道。”
“他懂,但他不愿意这样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他的道。”
电子闹钟发出滴滴的声音,一个警员推门进来:“罗警官,你的时间到了。”
招待室桌上的花瓶里插着几朵新鲜的百合,缭绕得整个屋子都是香味,霍璋盯着那些花发呆,陷入长久的沉默。
罗海起身:“只是想来看看你,霍璋,你还有心愿没有实现吗?”
霍璋抬起眼,眉眼里还是从前的几分轻蔑和几分骄傲:“你能帮我什么?”
罗海大度地笑了笑,戴上警帽,没有和他一般见识,转身离开。
他走到门口时,霍璋突然开口:“书房架子最顶层放着一本书,拿来给我。”
“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两条路上的人,注定针锋相对,我曾怀疑他对我有二心,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真的背叛过我,不是吗?”
罗海说:“背叛这个词不是这样用的,人民警察如果做错了事,那是背叛党,背叛国家,背叛人民,背叛身上的警服,林清执不会那样做。”
“至于背叛霍璋。”罗海说,“你还担不起这两个字。”
……
霍宅。
笼子里的黑背见到人来凶狠地直叫,像两只被困在笼子里的疯狗,可罗海明明记得,在它很小的时候还不是这幅恶犬模样。那时大黑背是由林清执养的,后来怕它寂寞,他又养了只小的,每天带着它们在草坪上溜,人和狗追逐在阳光下,都无比快乐。主人变了,狗也跟着变了。
他来到书房,找到霍璋说得那本书,在书架的最顶端,已经落满了层层的灰螨。
那本书并没什么特别的,身后跟的小警员不知道霍璋为什么要它。罗海翻开,在其中一页里掉出来一张金色的锡箔,锡纸内侧的笔痕经过岁月的侵袭已经不算清晰了,但依旧不难看出是一副小漫画。
小人破开果壳,张牙舞爪地叫嚣整个世界,有趣又滑稽。
“霍璋要这个做什么?”
“谁知道呢。”罗海嘲讽地说,“或许是为了赎罪,再或许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心理慰藉。像他说的,一开始就是两条路上的人,注定针锋相对,但林清执——”
“——林清执是他唯一的朋友。霍璋本来有机会救下他,却因为多疑把他推进了深渊。他现在也许后悔了。”
“那这个要拿给霍璋吗?”警员问。
“你觉得呢?”
警员挠了挠头:“按理说死刑前的心愿一般都给满足,总不能叫人死了还留下遗憾啊。”
“人都会犯错,可并不是所有的错都有弥补的机会。”罗海笑了笑,把锡纸夹回书里,又将书放回书架上,“林清执的死又是多少人的遗憾?也该叫他尝尝遗憾的滋味。”
他说:“霍璋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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