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像一张暗黄的人脸,拿它那双黯然的眼,冷漠、嘲讽地看着人世间。
于水生拉着女孩拼命地奔跑,他混社会那些年,不是没有过女人,但还是第一次,握着女人的手会有种难耐的心动。
乌玉娟的手很小,也很凉,握起来软软的一只,很难想象这样一双手的主人是怎样承受了那么多非人的苦难。
帝王宫开在郊外,占地很广,乌玉娟身上有伤,跟他跑出后院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可她硬撑着,一句话都没说。她知道,这是自己逃离这里唯一的机会,哪怕再疼,她都得忍着。
“还走得动吗?”于水生停下来,望着她那张已经惨白的面孔。
乌玉娟点点头:“我没事。”
前方是一片没有灯光落进的树林,于水生说:“穿过这里,再跑一会就到围墙了,撑住。”
他话音刚落,整个帝王宫院里的外灯在一瞬间全部打开,身后传来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人跑了,快去追!通知前院的保安,把门和墙边给我守住了!要让她跑了,老子弄死你们!”
“他们追来了。”乌玉娟回头看见晃晃的灯光,仿佛恶魔就在身后,她腿上最后一点劲也用完了,任于水生怎么拉她都抬不起来。
于水生将她从地上扶起:“娟娟,很近了,再撑一会,一旦被他们抓住,你和我都得完蛋。”
乌玉娟咬牙,又和他跑了一段,身后的动静越来越大,探照灯几乎已经要照到他们的身影了,拖着她于水生也跑不快,她咬了咬牙,撇开他的手。
于水生停住脚步,回头看她。
“你快跑!”女孩因为恐惧肩膀止不住颤抖,但她仍然拼命地将男人往前推。
这时候当然要跑,但跑也是两个人一起跑,让女孩重新落入那群人手里,于水生不敢想会发生什么。他拉她起来:“一起。”
“我真的走不动了。”女孩惨淡一笑,“你是为了救我,我不能连累你被他们抓到,只要你跑了,我就还有机会,走啊——”
漆黑的树林边缘已经被灯光映亮了,只有远处的密林还是一片未知的暗色,黢黑神秘,却又让人觉得安全无比。
乌玉娟踉跄着倒在地上,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推出去,她抬起头,眼泪朦胧看着他:“阿九,你朝前看,别回头,往夜色深里走。”
于水生的腿像有万斤重,他犹豫了几秒,深深地看了眼地上的女孩,而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跑进了黑暗中。
*
夏日,暴雨席卷了整座城市。
离那夜已经过去了三个月,那晚帝王宫鸡飞狗跳,上边的人下了很大决心要查出是谁带乌玉娟逃走,都知道老板黑白通吃,一旦被查到准没好下场,那阵子人心惶惶,但似乎查到最后也没什么结果,原因是——那女孩什么都没说。
保安室的窗子被雨水糊花了,于水生的白背心抵不住雨天的阴冷,他套了外褂,坐在门边看雨,水淹得很深了,及至脚腕上面,这天气帝王宫的客人也稀稀朗朗的。于水生发了很久的呆,回过神后给自己点了根烟。
他犹记得乌玉娟,记得她的模样,记得她的歌声,记得她每每从地下室的小窗里看到一抹月色的开心模样,这三个月来,她总在他脑子里晃。
可她却像从世界上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了半点音讯。
他不敢细想,只要一想她可能的下场,就从脚底板到天灵盖,一阵说不出来的发凉。
一辆车从前院开进来,两个保安从车上拽下一个破麻袋般的女人,隔着瓢泼的暴雨,于水生的心忽然抖了抖,他盯着那个女人,头发长长盖住脸,分辨不清面孔,但她身形有点像那女孩。保安把女人关进地下室,进屋里避雨。
于水生递过去一根烟,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刚才送进来的是谁?”
“乌玉媚啊。”保安接过烟,残忍地笑了笑,“前边玩够了,估计快死了吧,送回来养着,能活就活,不能活就拉出去埋了。”
于水生沉默,他一动不动,就连指尖的烟灰落在脚背都没觉出烫来。
……
趁着夜,于水生进了地下室,过道两旁的房间静得可怕。
他贴在墙角,轻轻拉开窗,4号房里没有一点动静。他叫了声娟娟,而后趴在地上朝屋里看。
屋外雨声哗哗,雨丝透过墙上的铁窗扫进狭小的室内。女孩平躺在地上,细碎的刘海被雨水打湿,粘在瘦削的脸上,唇与脸颊一样,苍白得失去血色。她清醒着,却又像不清醒的,眼睛睁得老大,怔怔顶着墙顶的水泥,呆滞而迟缓。
于水生的呼喊仿佛入不了她的耳,她隔绝、屏蔽掉了一切,只沉浸别人无法窥知的自己的世界里。
在帝王宫,自由不复存在,也看不到希望,人的尊严在这里就是笑话,有钱就能为所欲为。被为所欲为的女人们绝望呼喊,无助嘶鸣,听声的人在被造物主创造之初忘记投放怜悯,那是披着人皮的魔鬼,不会同情,只会哄笑,像看着一群拴在铁链上的狗。
——或许还不如狗,如果是狗,他们兴许还会扔块骨头。
于水生不敢想这三个月里她经历了什么,初见时觉得她像一株坚韧的,哪怕再大风雨也能笑得柔柔的草。
可现在,他亲眼看着,野草被摧折了腰。
于水生全身泛冷,坐在外边一根根抽着烟。
直到夜过了一半,女孩才从呆滞里缓过神,她开口,用一种几近耄耋的语气平缓地说道:“不怪你。”
她停顿了很久:“——这是我的命。”
都到这个时候,她还在考虑别人。
于水生将手里的烟摁灭在地上,他声音沙哑:“娟娟,现在还不是时候,再撑一撑,我一定带你出去。”
*
西河肆虐已久的黑色风暴终结于四年后的一个春日。
四年,一千多个难眠的日夜,于水生抽掉了无数包香烟,也攒下了数不清的证据,当上头扫黑的风漫卷到西河时,一封匿名举报信被成递交上去,短短几日,那座矗立在郊外,被喻为男人天堂的金碧辉煌的会所消失得无影无踪。
警方解救出受害者,那是近五年来,乌玉娟第一次看到帝王宫之外的城市的太阳。
于水生脱下了保安服,换上一身再普通不过的衣裳,但她依旧一眼就在人群里发现了他。听说他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可鬓角却已经生了些不明显的白发。他腰上挂着那个破旧的、差不多要淘汰的收音机,朝她走过来。
男人算不上一眼的英俊,却像尊磐石,沉稳而有力。他从兜里掏出一块油纸包的东西递给她:“以后打算做什么?”
乌玉娟打开纸,里面包着两块桃酥和一只烧鸡腿,她说:“我不知道。”
于水生笑笑:“那跟我走吧。”
……
那段时光虽然苦累,但其间的悠然自在不是别时可比的。
帝王宫被查封,于水生找了一份江边卸货的工作,清晨出门,傍晚回家,他总会在路上买点小玩意带回去,有时是点心,有时是汽水,有时是漂亮的衣裙,有时是她喜欢听的磁带,有时则是香溪边采来的野花。
刚从帝王宫离开的日子,乌玉娟总是怯怯的,她不敢出门,不敢上街,更不敢和周围的邻居搭话,害怕对方看似憨厚的皮下又是会将她拖入地狱的恶魔,她成日把自己关在家里,只有在于水生回来时,她才会露出笑脸吃他带回来的东西,缠着他说上一宿的话。
那间租来的小屋是最安全的港湾,能遮蔽外界的风雨,乌玉娟安心地待在那里,为他做饭。洗衣,等他归家后,夜里依偎在一起。她和于水生就像这世界上一对最平凡的小情人那样,慢慢地、深深地相爱。
春去秋来,万物凋零,那株野草却渐渐地恢复了原本的生机。
在一个平静的夜里,她失眠,忽然朝于水生要了几样东西。
于水生正抽着烟,在修屋里腿矮了一截的板凳,他问:“你要这些做什么?”
乌玉娟说:“你一个人太辛苦了,我不舍得。冬天快到了,我想做些鞋垫去卖,也能赚点钱回来补贴家用。”
于水生担忧地看着她:“钱不够花我可以想办法,别勉强自己。”
她笑笑:“我没事,在家一个人也闷得慌,总也看不见太阳,出去逛逛就当散心了。”
于水生为她淘来了针线棉布,和打鞋垫的模板,乌玉娟白天晚上在家绣鞋垫,黄昏时去香溪边卖氢气球。
落日倾泻在缠山的峰顶,水面泛着暖色的涟漪,她走得很慢,彩色气球的线缠在她瘦弱的手腕上。
一群小孩子蹦蹦跳跳跟在她身后,望望夕阳,再渴望地看着她手里的气球。乌玉娟蹲下身,解了一只气球递过去。孩子们开心地笑成一团,你争我抢中不慎放开了绳子,于是气球乘着风,悠悠地飘过了香溪,飞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这样的画面,从前只在梦里出现过,对现在的她而言,是无比珍贵又稀罕的东西。
如果能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就好了,她不止一次在心里祈祷。
——自由、宁静,还有爱人,这样的生活,再完美不过,也再幸福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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