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未在瑶草处过多停留,再往墓穴深处走,正中央便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砖石,下窄上宽的石台,半米高的样子,上头搁着一个新棺,长条形上下齐宽,黑青色的漆木散发着氤氲的光泽。
石台左右竖着两架同棺椁同色的玻璃盏,树枝似的伸展着,李十一示意涂老幺上前将灯点上,“嚓”一声细微的燃火声,白油烛弥漫出蜡香,同乍然而起的光亮一齐铺散在凉凉的墓室里。
烛火点了,却没有半分暖意,阿音裹了裹大衣,牙齿磕碰着哆嗦起来,李十一将十九抱起,摸摸她冰块似的小手,问她:“冷不冷?”
“不冷。”宋十九奶声奶气地哈着白气。
涂老幺冻得直跺脚,一面搓手一面眼馋阿音脸边的毛领子,阿音四处张望,原地转了一圈儿,道:“这里头倒没什么尸首。”
李十一以掌心熨帖着宋十九的背心,对涂老幺道:“起钉,开棺罢。”
涂老幺“嗳”一声,抱着布兜上前,双手合十毕恭毕敬地向那棺椁上了一柱虚香,随后淘换出一个二指粗的撬棒,一脚跨上石台借着力,一手将撬棒嵌入右下角的棺材钉中,粗喝一声憋出劲儿,三两下便将细长长的巨钉起了出来。
接连扔了六颗,仅余正中央一颗未封死的长钉,突兀地扎在当中,钉头上缠了几圈织得密密的红线,涂老幺正要上手,却听李十一道:“子孙钉不能动,下来罢。”
涂老幺一叠声儿应了,三两步跳下来,一番活计干得浑身都热乎起来,他抹一把脖颈里的汗,将撬棍握手里掂了掂,想着若遇着粽子,给一闷棍也算趁手。
李十一将宋十九换了个胳膊搂着,腾出手来敲了敲右耳下方,却只闻偶然噼啪爆灯花的声响,倒是十分清净。她同阿音对视一眼,眼神示意她上前去。
阿音不紧不慢拿眼绕她,又似笑非笑地瞅一眼她怀里的宋十九,做足了眼神戏,这才伸手一扯涂老幺的前襟,拉着他一块儿上前,将酸溜溜的背脊留给李十一,低声向涂老幺道:“我说怎的同奶妈子似的抱着那女娃不撒手,敢情,咱们倒成观音兵了。”
“观音兵啥意思?”涂老幺一面推棺盖一面问她。
“不晓得,广东来的客人教的。”阿音摇头晃脑,总归是个供差遣的罢。
涂老幺习惯了她不拘词汇随手乱拣的做派,乐呵一声埋头干活。
棺盖被二人合力推开,阿音未来得及细瞧,一松手直嚷着腰疼,李十一近前一看,赵姨娘的尸身倒没什么特别的,石灰似铁青的脸,墙腻子一样糊了一层浓妆,却掩不住炭黑的斑点自肌肤里钻出来,熏香里隐隐透着腐气。
阿音弯不下腰身,只一手扶着后腰,娇着嗓子叫唤:“趁还辨得出眉目,细瞧瞧,她好看我好看?”
她轻蔑地挑着尾音,显见对吴老爷喜新厌旧的行为十分不忿。
涂老幺将通红的手揣进袖口里捂着,大腿习惯性地带着身子一抖一抖的,拉长音道:“同死人比皮相,嗳——脑子不灵光的。”
阿音正要还嘴,却见李十一那头有了动静,宋十九自她怀里挣脱出来,摇摆着蹒跚的小步子,小手抱住棺木,短腿儿一跨,咕噜一声滚了进去。
“这……是是,干啥?”涂老幺目瞪口呆,话都说不利索了。
“认娘么?”阿音狐疑地望着在棺木中打滚儿的小人。
却见宋十九在那棺材里翻腾了几下,小手扶住边缘站起来,晃晃悠悠地举出一卷帛画,递到李十一面前,水嘟嘟的小嘴张了张:“这个。”
她黑宝石一眼的瞳孔懵懂而天真,眼白带着婴童特有的淡蓝色,分明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稚子,可自棺木里爬起来的场面又如此离奇,令人心头无端端地一跳。
李十一沉着眼神望她。
阿音倒吸一口凉气,这技能……猎犬?
李十一瞥她一眼,上前将宋十九手里的帛画拿过来,想了想又顺手抚了抚她的脑袋,宋十九将小小的脑袋软软依偎在她身上,见她十指灵活地拆开,暗黄色的帛画被历史侵袭,斑驳地昭示着岁月的痕迹,边角有些缺损,好在中央的图案尚算完全,画上没有色彩,只黝黑的线条生硬地勾勒出一个身着交领曲裾的女子,长发过腰,低低束着,身姿窈窕,年岁正好。
尽管画艺并不精妙,却依稀能辨认出那女子掩面哀泣的愁容,李十一拇指抚了抚衣饰上描绘的带钩和皮革,轻声疑惑道:“春秋时的画作?”
两大一小三个人静悄悄地望着她,李十一认真的模样好看极了,她的好看是自言语的停顿中错落出来的,是自动作的进退中拿捏出来的,连轻言细语亦透着不由分说的笃定,令人踏实到骨子里。
涂老幺不晓得她在想什么,大气不敢出,宋十九困了,只倦倦地靠着她,终是阿音出了声:“想来是它了,带回去罢。”
她摩/挲了几回单薄的胳膊:“怪冷的。”
自陵墓里出来,已是月影西斜,管家同家丁还在山脚下候着,烧着篝火打盹儿,见着他们出来,惊喜极了,忙将备上的大袄子搭了他们一身,领着搂着的上车回了府。
那吴老爷见着画,喜得泪花儿都溢了出来,一面揩着眼角一面翻来覆去地摩,同寻回了心肝儿似的不自胜。
宝贝失而复得,吴老爷没了旁的心思,捧着帛画便入了书房。管家到底得体些,依照信里所托的付了银钱,又安排李十一几人在东厢房歇下,说是若无事便小住几日,若有要紧的,也待明儿一早买了车票再走。李十一恭敬不如从命,携着大小几个入住东院儿里。管家又着了小厨房的管事夏婆婆,好不丰盛地备了一桌子菜,热腾鲜香令人食指大动,涂老幺也不客气,胡吃海塞直打嗝,夏婆婆瞧得欢喜,又紧着送了几盘糕点来。
酒足饭饱后,便各自回了厢房,宋十九乏得厉害,李十一替她擦了手脚,又将在棺材里打过滚儿的衣裳换下,大巾被一裹便将她哄睡了去。
约莫至了亥时中,院子里传来隐隐约约的琵琶声,悠扬婉转,似天外来音,缠绵悱恻萦着清月打着纱窗。
李十一掩门出去,却是多饮了几盅酒的阿音坐在石桌旁,抱着一把窄颈大肚的柳木琵琶,素手拨弦迂回揉捻,行云流水的乐曲自指缝里倾泻而出,环着若有似无的酒意,袅袅绕梁。
李十一坐到她对面,道:“倒是许久未听你弹琴了。”
阿音停下动作,横着玉臂抱住琵琶,笑道:“姑奶奶的琴声值钱得很,你有几个钱?”
语毕她塌着肩膀噙着笑,朝李十一伸出手。
李十一波澜不兴地动了动眉睫,道:“我有钱。”
想了想又添一句:“有许多。”
阿音“噗嗤”笑一声,收回手:“是了。”她埋头撩一把琴弦,悠悠道:“既有钱,你这倒斗下墓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李十一未答,阿音也不再追问,直起身子轻拢丝弦,绣口一张盈盈唱曲。
“鸦翎般水鬓似刀裁,小颗颗芙蓉花额儿窄。待不梳妆怕娘左猜。不免插金钗,一半儿蓬松一半儿歪。”
她的眼神烟雾似的,被月色妆点过,湿哒哒地含着水,浸淫脂粉的身段同琵琶叠在一处,丰润白嫩,透着不知今夕何夕的诱惑同寂寥。
若有人望着她,便约同于望进了月亮里。
次日清晨,涂老幺起了个大早,喝三吆四地挨个拍了门,李十一正坐在桌前,不慌不忙地喂了宋十九一口稀粥,宋十九胖乎乎的脸蛋儿鼓鼓囊囊的,一面咀嚼一面眨眼睛,似一只偷藏果子的小松鼠。
阿音打着哈欠靠在门边,涂老幺照例钻进屋子里,以不吝打劫的势态挨个检查一遍,连桌底亦弯腰瞧了瞧:“东西都收拾齐整了没?可有落下的?”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却见李十一用瓷勺刮了刮宋十九嘴边残留的汤汁,淡淡道:“有。”
“什么?”涂老幺疑道。
李十一收回勺子,唇角意味不明地扬了扬:“时间。”
涂老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阿音站直了身子盯着屋内人。李十一将碗放下,指着宋十九道:“她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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