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阿音去。不过,”李十一瞧一眼宋十九,“过两日再动身。”
依照宋十九成长的态势,要不了几日便能成人,届时身形不至太大变化,自也不必备着这样多衣裳鞋袜。
宋十九却惶惶望了她一眼,哀哀怨怨地低下头去。
李十一不明所以地看她,她捏着拳头用力锤了李十一的手背一下,也不说话。
待阿春告辞,又同阿音交待过几句,李十一才领着宋十九往家里走。
宋十九难得地未吵着要牵她,只默默在后头趿拉着鞋,一面走一面小心地顶鞋头。
李十一回身看她,她欲言又止了几回,小声道:“你是不是想说,我大了,不必带我了?”
李十一讶异极了,扬着眉头好一会儿没放下来,随后才摇头:“没有。”
宋十九观察了一会子她的神色,显见是不太信的,李十一抬手,将她辫子上不当心沾的树叶子拿下来,手却未收回去,垂着四指落在她胸前。
“我娘没这样说。”李十一道。
宋十九瞄她一眼,再瞄一眼,随后才抿着小嘴,将手递过去抓住她,晃晃归家去。
再两日清晨,鸡才刚叫了几声,隔壁家的老黄狗便汪汪汪地撵着涂老幺到了李十一门前,宋十九一大早便不见了人影,唯剩李十一独自理床铺,见着涂老幺,她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涂老幺也不多言语,将早饭往桌子上一搁,拉过肩头的毛巾打了水,将李十一家里里里外外刷洗了一遍。
李十一洗过手在桌前坐下,问他:“这又是哪一出?”
涂老幺道:“你前儿个送了工钱给我婆娘,咱们出去一个子儿没赚着,我是知道的。”
李十一夹了几根腌得爽脆的萝卜,道:“那画若出了手,只多不少。”
涂老幺弯腰吭哧吭哧地墩着地:“我说不来客气话,那银钱我婆娘拿了,她高兴,屋里头用钱的地方也多,我也不推让了。只一样,往后你家里的活计我包了,你出门寻活,也只管带着我,不必额外给洋票子。我虽没什么能耐,做个饭,使个力气,总比你几个娘们儿强——昨儿青嫂说,你又接活儿了,是不?”
青嫂不大晓得她究竟做什么,依稀听了几句,总归是什么买卖。
李十一正要答话,却听外头张婶的大嗓门响起来:“十一,在是不在?”
李十一应了一声,用巾子擦了擦嘴,出院子里去瞧,见张婶敞着袄子正蹲身拉扯掉了脚后跟的鞋,平素光整的发髻此刻乱糟糟的,脸上沁着薄汗。脚边一只蔫儿了吧唧的老母鸡,左手边是蔫儿了吧唧的宋十九。
张婶见李十一出来了,笑着招呼了几句,哽了哽喘气声,才指着那母鸡道:“你家表妹妹今儿翻院墙,抓了我笼里的鸡。”
她斟酌着将“偷”这个字换成了“抓”,面上倒没有什么愠色。
李十一阖了阖眼帘子,将难以置信的眼神掖进眼底,随后看向宋十九,偏头单挑了右边眉毛。
宋十九眨了两下眼,面上一派天然,也无风雨也无晴。
张婶没心思听别家断公案,只踹了一脚没什么活头的母鸡,笑道:“它素日里活泛,一日总要下几个蛋的,这三两下没了声儿,也不晓得日后还能下不能?”
话说得不远也不近,李十一听得明白,掏了几块大洋递给张婶,又欠着身子道了一回不是,张婶推脱了一番,便也收下了,将鸡留在院子里,拢着头发告了辞。
李十一瞥宋十九一眼,鼻端轻轻哼一声,听着似笑非笑的,也不言语两句,转头往屋内走。
宋十九三两步撵上去,跟在后头转悠:“你不打我?”
“打你做什么?”李十一耷拉着眼皮子,“我是你爹?”
若要是,也得是娘呀。宋十九停下来,一面思索一面嘟囔,见她波澜不兴,又追到她前头去:“你这两日只管翻什么长安的古籍,也不搭理我……”
她猝然停下,歪着脸收着下巴,狐疑地问李十一:“这是什么?你,在做什么?”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比在李十一嘴边。
李十一尚未收好的笑意一僵,薄唇抿了抿,问她:“什么?”
“你方才的表情,是什么?”宋十九将四指掩住嘴唇,大眼珠子奇异地转了一小圈。
李十一皱眉:“你是说,笑?”
宋十九咬了咬下唇:“你那模样,叫做笑?”
“怎么?你未见过?”李十一抱臂,她虽性冷,也不至于从未笑过。
宋十九斟酌了一会子言辞,道:“你从前笑,是这样的。”她不咸不淡地勾了勾嘴角。
“你方才,是这样儿的。”她愉悦地堆起卧蚕,笑涡深深的,露出明晃晃的贝齿。
李十一愣了愣,随即好笑地扩了扩嘴角:“那涂老幺日日咧着牙花子笑,你也未见过?”
宋十九摇头,咬了咬嘴唇,认真道:“涂老幺那样不好看,你这样子,好看。”
她说完,也学着李十一的模样莞尔一笑,杏眼眯起来,嘴角翘得高高的。
李十一只觉十分有意思,伸出食指按住她的嘴角,轻轻往上一提。
“咯噔,咯噔。”宋十九的笑僵在唇边,她大气不敢出地落下睫毛瞟一眼李十一的手指,忽然生出了一种奇妙的错觉。她忽然觉得,自个儿活了许多许多年,活得百无聊赖,活得糟糕透了。
她还太小,不足以容纳这种博大的空旷感,好在那感觉只是一瞬,在李十一收回手迈进门槛时,便猝然消失。
三日后,阿音上了门,貂裘披风裹着水蛇似的身段,蹬着细高跟儿便迈进了院子,院子里一个半大姑娘摇头晃脑地背书,暗红袄子蓝黑棉裤,膝盖处洗得发白,仍旧是十来岁时的红头绳,侧绑了一个粗粗的大辫子。
那姑娘十四五了,因早起还未在脸蛋抹上黑灰,又刚洗了脸,白得发亮的肌肤上生着蜜桃似的绒毛,配上出挑的眉眼,水灵得教人嫉妒。
阿音哀叹一声,摸一把脸颊的细粉,怏怏不乐地同宋十九打了个招呼。
宋十九却气鼓鼓,胡乱应了一句,便又皱眉背起书来。
涂老幺仍旧在屋内扫洒,一面修笤帚一面听李十一说一些入门的知识,见阿音来了,问她吃过饭没有。
阿音道:“馆子里吃的,也没动几个,有羊奶/子没有?给我热上一碗。”
涂老幺道有,便起身开火。不大一会子,一碗热腾腾的羊奶便上了桌,涂老幺又盛了一些,招呼外头的宋十九进来喝。
宋十九放下书走进来,也不洗手,腿一提哗啦一声将板凳勾过去,动静刺耳得令李十一皱了眉头。
“做什么?”涂老幺张着嘴,用气声询问李十一。
李十一摇头,不明所以。
宋十九见李十一摇头,吸了一口羊奶,眼泪竟吧嗒吧嗒往下掉,小鼻子一抽一抽的,仿佛委屈得不想活了。阿音吓得忙放下碗,过去搂着她肩膀,问她:“怎么?哪个王八羔子欺负你了?”
宋十九抽抽噎噎地摇头,随即伏在阿音肩头呜呜哭,阿音拍她的背温声哄着,好一会子才听她断断续续地哭道:“晨起时我想吃羊奶,他们竟不给我,如今你来了,我才好歹有一盅。”
李十一道:“你晨起吃了两碗粥三个馒头并一个小煎包。”
宋十九哭得更是伤心:“嫌我吃得多了是不是?我本就是捡来的,爹不疼娘不爱,总是遭人嫌罢了。”
这又是从何说起?李十一愣住,同涂老幺交换了个眼神,涂老幺脖子一缩,回到板凳上专心修笤帚,偶尔拿滴溜溜的眼扫一回饭桌上的人。
宋十九见李十一毫无反应,更添气恼,将碗一搁便扭头出了屋子,跑到院子角落里擦擦眼泪继续看书。
李十一头疼地扶额,却见阿音若有所思地咬了咬指甲,绢子掸了掸被宋十九眼泪浸泡过的肩膀,对李十一道:“你可记得,前两年咱们遇着一个美利坚国的洋教士,同咱们说道了好一阵子。”
“说是有个叫霍什么的,写了个本子,里头的症状同她差不离,也是一阵儿笑一阵儿哭的,好似叫……”
“青春期。”李十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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