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一见尽人鬼事,却从未养过猫,不晓得成日里绕在跟前的小雪团子怎么就远远儿地趴着,毛球同小鱼干全无了吸引力,偏偏那猫爪又利利地挠着人的心,令人又是疼又是痒,却舍不得放它自由。
这只猫叫做患得患失。宋十九养的,放到了李十一的院子里。
猫儿的爪子挠到深夜,挠得李十一废了三张写字的宣纸时,阿音才敲开了宋十九的门。
她望着宋十九披散的头发,因拆了发髻而略微卷曲,从前她的头发卷着时似个精巧的玩偶,也不知是不是瘦出了棱角的缘故,此刻缠绕几缕发丝在颈间,竟有了一些楚楚的可人。
“阿音。”她有些恍惚,手里转着一枚眼生的印章。
那印章原本是她同李十一接吻后,偷偷刻了想赠予她的,因着配红色的穗子抑或黑色的穗子纠结了两天,后来便未送得出去。
阿音随她进去,将手里架着的两个高脚玻璃杯搁到桌上,拔塞起了一瓶葡萄酒,倒得刚刚没过杯底,笑道:“五钱搜罗回来的洋酒,只得这一瓶,你可别同涂老幺说。”
宋十九“嗯”一声,牵动嘴角算是笑了笑,坐到桌边,纤细的小腿光裸着并叠,斜斜地支撑姣好的身姿。
她将晶莹剔透的酒杯拿起来,举至眉端轻轻晃动,睁着眼静静看,猩红的液体挂在杯壁,似有了跟随的影子,她的瞳孔里生出了好奇的神色,而红酒折射的光影拓到她脸上,又恰到好处地规避了天真。
人通常说故事动听,那么心里头揣了故事的人,便该十分动人。
阿音同宋十九饮完了酒,也未急着说话,直到红晕爬上了二人的脸颊,才拉着她钻进被窝里,揽着她说悄悄话。
她想起从前宋十九抱着枕头来寻她说心事的模样,也未过几个月,却似过了许多年似的。
宋十九如今不再窝在她的怀里,只是难耐地将额头抵着她的肩膀,待酒精的热气渐渐散了,才轻声说:“我也不想这样。”
她明白阿音的来意,也早想同人说,只是不晓得怎样起头。
话语里不由自主的委屈漫得溢了出来,仿佛能听见小姑娘的鼻酸,阿音安抚猫儿似的一下下撩她的脊背,直到绷直的筋骨渐渐松软下来,才问她:“因着十一,是吗?”
宋十九的额头在她肩膀处蹭了蹭,也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她并未回答阿音的问话,只是道:“我瞧见了,阿音。”
“我不晓得我为什么会瞧见,但是,我瞧见了。”
“我瞧见你红着眼睛望着十一,瞧见她在你跟前解衣裳,我听不见你们说什么,我拼了命地想听,可是什么也听不见。”
阿音的脑中“轰”一声炸开,炸得耳畔嗡嗡作响,被酒精泡过的太阳穴拉扯青筋,仿佛要自薄薄的表皮中冲出来。
她深呼吸了几回,抬手按住宋十九的后脑勺,声音轻得似在温水里滤过:“所以,你便成了这样?”
“不,”宋十九摇头,“我原本想同十一和你讲个清楚,可我一见她心便被掐得发酸,任什么也提不起兴致来,我难受极了,吃不下睡不好,我仿佛是……仿佛是病了。”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这种病态来自生理,并非自己主观能控制。
阿音忖了忖,宛宛开口:“你不是个小姑娘,我也不愿再瞒你——我曾喜欢过十一,喜欢极了,恐怕不比你少。”
她斟酌着加了“曾”这个字,尽管恐怕还不精确,但她笃定必定用得上。
阿音诚恳而坦白地说:“只是,你晓得她对我说什么吗?”
“你那日瞧见的那一幕,是她对我说,她能够满足我的可耻欲/念,可今后便做不成姊妹了。她将身子同神情一齐摆给我看,让我选。”
“我没敢选,也没敢想,过后才发觉,我仍旧想与她做好友。”
阿音笑了笑:“感情终归是两个人的事。”
宋十九想要说什么,阿音却回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眼儿娇媚媚地眯着,越过她的侧脸望着桌上残留的半瓶酒:“这几日我同阿罗出去,我听那苏州评弹,你猜我想什么?”
她破冰般松动目光,唇边撩人的笑意依依稀稀的:“我想呀,若我一人追着她,倒不如捧个可心的角儿,照样是我在台下瞧着,她在台上风光,我上不了台,也唱不成戏。我若是捧角儿,砸了大钱,角儿还同我笑一笑,我舒坦,她也舒坦。可我若一厢情愿追李十一,将自己全副身家砸得血淋淋的,她却不舒坦,我也不舒坦。”
“你说,是也不是?”
宋十九欲言又止,半晌轻轻的一声:“是。”
阿音柔声道:“我又想,我既身子成了这个样子,感情可万不能糟蹋了,定要寻一段顶干净,顶完全的情意才好。”
“我活这一遭,若什么都糟蹋了,可有什么意思呢?”
宋十九咬着一点子嘴唇,一会子又将其吮吸住,伸手捉住阿音的手,握在手心儿里,许久未动弹。
半晌,她才说:“我恐怕也同你一样。”
阿音却是笑,伸出指头戳她:“你可不同。我瞧她因着你难受的模样,竟是有些痛快。”
她歪着脖子想了想,也不知究竟是什么道理。
宋十九靠在她怀里摇头,沮丧极了:“我想明白了。我自小学着你们长大。她不爱涂老幺,也不爱你,更不至于爱她自己,又怎会爱上我呢?”
阿音蹙眉:“这是什么歪理?”
宋十九埋着头,眼眶隐隐发红:“若她当真心里有我,缘何吻了我,却晾着我呢?”
阿音一怔,没想到她会问出这句话来,连抚摸她的手也停住了。
最后还是宋十九另择了话题:“阿音,你对我十分好。”
她同她一样喜欢李十一,却肯半夜来同她说这样一席话。
“屁话。”阿音轻蹭她的头,“你花生米大点儿的时候,还险些吃了我的奶呢!”
“你若有良心,该喊我一声娘。”
宋十九愣住,久违的脸红将她打得措手不及。
阿音笑得花枝乱颤,好一会子才止住,起身关了灯,搂着她睡过去。
第二日宋十九精神好了一些,正在园子里头逛,遇上早起要出门买菜的五钱,想着自个儿关了好些时日,便索性同他一道出去。待都起了,涂老幺煮了几碗汤圆,一人一碗慢慢用,涂老幺嗦着吞了一个,指着五钱留下的字条松一口气:“俩人买菜去了,总归是肯出门了。”
李十一咬一口糯糯的表皮,未做声。
阿音将碗搁下,乜她一眼:“若搁不下心,便追着去。”一个汤圆咬了四五口,芝麻馅儿都流干净了,实在看不下去。
李十一抿抿下唇,将勺子放回碗里,索性不吃了。
阿音又道:“昨儿我与她谈了一宿,总觉得有些蹊跷,她平日里跟个小火炉似的,如今却丧气得很,胡思乱想的,能活生生将自个儿说哭。”
李十一心尖一抽,抬手支着下巴。
涂老幺三两口将汤也喝了,咕噜一声咽下去,忽然道:“你一说,我倒记起来了。”
“有一日我对月思亲。”
他在众人的眼神里将话换了:“有一晚我想婆娘想得睡不着,去院子里头打蚊子,见小阿九的窗户里头有个小人儿,不过两三尺高,二人在窗边说话。”
“我仰头瞧了一会,脖子酸眼睛也酸,迷迷瞪瞪地回了屋,只当是发了梦。你说蹊跷,兴许竟是真的?”
李十一无名指按着下唇,来回蹭了两下,沉沉思索起来。
却听阿罗道:“若果真如此,我恐怕知晓缘由了。”
众人抬眼看她,见她笑容温文,似一株舒展的兰花:“是否如我所想,尚需印证。”
“如何印证?”阿音问。
“令她开心一瞬便是了。”
“她都快愁哭了,还开心呐?”涂老幺不认同。
阿罗不置可否,将眼神扔给李十一。
李十一低头瞧木桌,小腿却冷不丁被阿音拿脚尖轻轻一踢,阿音笑着抻眉:“咱们十一姐该不会说,不晓得怎样令她开心罢?”
李十一扇了两下睫毛,举棋不定的犹豫将肩头轻轻一压。
“哟,”阿音掏出绢子掩在唇边,偏脸同阿罗笑,“咱们前儿瞧的戏里那个负心人你还记得?抱也抱了亲也亲了,竟不同人有个交待。”
她原以为阿罗要认同地捧个哏,却见阿罗抿一口茶,含着复杂的笑意望向她,反问:“是么?”
毫无交待的,仿佛不只一个。
黑幕倒碗似的扣下来,又大发善心地留了月亮和星辰,足够照亮迷途,也足够指引归人。门被轻轻重重叩响三下,曲指的手好看得似是价值连城的古物,可它的主人却紧张极了。
以至于门被开启,见着宋十九时,李十一竟不晓得该说什么。
她许久未与她独处过了,她隐约觉得随着宋十九的生长,自己与她关系的平衡木在微微晃动,她不再是稳坐上风的一方,她在宋十九的生分里瞧见了自己的弱势。
“还未睡?”嗓子轻柔得像是讨好。
“嗯。”宋十九垂头望着前方,伸手局促地撩了一把头发。
几根发丝勾在指尖,她捻起来,在手上无意识地缠绕,一圈又一圈,好似在度量她与李十一的纠葛。
头发缠得紧,将自己的指腹箍得白一道红一道,她讷讷地望着,没来由便有些鼻酸。
她十分想扑进李十一的怀里,同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撒娇,可望着被勒住的手指,又硬生生地克制住。
她觉得她便是没有分寸的发丝,李十一是手指。
李十一伸手捉住她的手腕,问她:“发生了什么?同我说,好不好?”
她原以为再没有什么比宋十九含着眼泪的沉默更令她难受,可下一刻宋十九惊弓之鸟一样收回了手腕,将双手背到后头。
嗓子一瞬便梗住,她望着宋十九坐到桌边,双手拘谨地搁到膝盖上,说:“我……”
她叹一口气,面庞压抑得厉害。
李十一浅浅呼吸,在她瘦弱得不像话的身板里停滞了一秒,她终于觉得,若是再这样下去,她要失去宋十九了。
失去那个拎着水桶擦汗的火太阳,葡萄藤下赶蚊蝇的弯月亮,绕来绕去不知疲倦的花蝴蝶,同在她手心里闭着眼颤抖着说“我不喜欢李十一”的小骗子。
李十一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温柔地看进她的眼里:“你怎么了?”
原来低声下气并不是那么难,只要对象令你心甘情愿。
她认真地看着她,以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寸步不让的坚持,声音却轻得怕惊扰了面前的人:“从前那个宋十九呢?”
花仍开花,星仍闪耀,世间万物,仍在以千千万万种方式爱着她,可她却没能依言捧出她的棺木,令她问一问她的生辰,听一听她的真心。
“从前那个说,凭自己是个什么玩意,都要……”李十一顿了顿,“……的宋十九呢?”
她的胸腔涨极了,突突突的,连呼吸亦不大受控,耳后烧得似架起了柴火,火光漫了一些在脸上。
宋十九亦怔住,小口小口地吸着气,她感到李十一搭在她膝盖上的手在轻轻颤抖,幅度很小,但同她眼里隐约的清亮联结在一起,似在宋十九肋骨间拍打了惊涛骇浪。
她小心翼翼地问:“要什么?”
“爱我。”
李十一的羞涩终于进了眼珠子里,令她的睫毛也不堪重负,本能地往下压了压,勉力维持不被人窥的孤傲。
爱我。她说。
是补充,是准许,也是请求。
有些话她并不想这样快说出来,她还不习惯将独来独往的生命交到旁人手里,但她没了法子,也不想再等。
水到渠成四个字并不意味着时间,若有人拿铲子将沟渠挖通至你心里,便没有理由再将水流拦住。
宋十九用力地眨着眼,胸骨一突,随后是咯噔咯噔的声响,似有一百台机杼在没日没夜地织布,编的是她七零八落的爱情,织的人是面前低眉敛目的李十一。
期盼已久的事终于降临,带来的感受却不是如愿以偿,而是自我否定的难以置信。
她看着李十一,呼吸一滞一滞的:“什么意思?”
李十一将眼帘耷拉着,伸手拉住她的右手,将手指一根根嵌入她的指缝,而后将掌心贴上去,牢牢合拢。
她抬眼看宋十九:“有些事,只能我教你。”
“‘东山再起’之东山,是会稽东山。”
“‘投桃报李’之李,是李十一的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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