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村在半山腰,不大好找,沿途的茶肆问过去,好容易才探得了道路。也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几位挑扁担的卖茶翁一听何家村三字纷纷变了脸色,欲言又止地匆匆指了路,便讳莫如深地埋头往壶里添水。
一路往上走,天也渐渐擦黑,暮色沉沉地罩下来,像倒扣了个粗泥碗。
山上要到底比底下凉些,沿途的雪还未化干净,越往里头走,雪堆得越是杂乱,大道上亦结了一层滑滑的冰,只零星几道脚印和车辙,仿佛是没什么人往来。
涂老幺拎着西裤走,里头几层的棉裤露出来,掖在毛袜子里,倒是不大冷,却是这皮鞋走得十分费劲,窝了好几道深深的勒痕。
他想起从前走街串巷的日子,大冷天儿的棉鞋裂了口子也舍不得扔,涂嫂子补了又补,都辨不出原本料子来,这才没几个时日,连上好的牛皮也不心疼了。
他望一眼旁边的李十一,好日子便是从这里开始的,他不习惯将感激挂在嘴上。可他清楚得很,若他和婆娘还同从前一样窝在北京巷子里,如今战乱四起,也不晓得还有命没有,更别说安安生生地住在租界里。
这世道连命都不大贵,什么也不奢侈,安生便是奢侈。
他涂老幺屁本事没有,却得了天底下最贵的馈赠,他不晓得怎么回报才好,是以才死皮赖脸地跟着李十一。
李十一见涂老幺一个劲儿盯她,有些不自在,眼皮子一撩,问他:“怎么?”
涂老幺眨巴眼睛,“啊”了一声,目光越过李十一投在身后,咋咋呼呼:“这山顶反光得厉害,怕是常年积雪罢?”
李十一瞄一眼,“嗯”一声,又望他一眼,见他说话没头没脑,仿佛是不愿交谈的意思,便也没有追问的闲心。
再绕过半座山,两旁才渐渐有了几头归家的老牛,前方是一个小村落,路边雪里插着半根旧年的木头,煤炭隐约描了一个“何”字。
村落是典型的徽派建筑,青瓦白墙,屋檐高低错落,画儿式地叠着,远远地瞧着似极了水墨山水画,炊烟正好升起来,衬得瓦砾间雾蒙蒙的,是重逢的好场景。
李十一将步伐慢了下来,鞋上还沾了未化的冰碴子,鞋头有些湿,显出了些长途跋涉的风尘仆仆,她想了想,衣裳是不必管了,只将帽子摘下来,顺了顺头发,又将腐皮揭去,手背揉了揉略红的脸颊,将包袱收拾齐整了,这才往里头走。
涂老幺望着她不紧不慢的动作,生出了重叠的幻象,他第一回见李十一时,她也是井井有条地收拾着家伙事儿,那时她翻墙掏灶,动作利索又干净,神情却是懒怠怠的,仿佛只要你不太大声,她便连眼皮子也不稀得抬。
如今她又一次在他跟前整装,慢吞吞的动作里却带了藕丝似的优柔寡断,眼帘扇了又扇,好似在考量。
“其实,也不必太紧张。”涂老幺安慰她,“兴许,十九早走了呢?”
李十一顿了顿步子,瞥他一眼。
涂老幺险些咬舌自尽。
他咬着舌尖儿左右一顿看,心底却疑窦丛生:“这村落里咋恁的没人气儿?”
处处屋门紧闭,百业关张,院儿里连条狗都没有,菜叶子也是蔫儿了吧唧的,偶然有一家才是今日浇了水的模样,小道上不见行人,巷口却搁了一个个火盆子,也没人看顾,只自顾自地燃着,涂老幺近前一瞧,烧的是几件衣裳。
他揣着手瞧:“真浪费嘿。”
李十一却道:“病村。”
她骤然明白了为何半路的人都神色有异,也明白了为何途中径道覆雪。
“你咋晓得?”涂老幺诧异。
李十一抽了抽鼻子:“药味,你没闻见?”
涂老幺狗似的嗅了嗅,抬手捏鼻左右胡撸:“怕是鼻炎又犯了。”
他仔细辨了辨,是依稀有几声不大分明的咳嗽,李十一自包袱里掏出一块布条,递给他:“将口鼻掩上。”
说完便提步往前去,涂老幺一面绑布条,一面想提醒李十一,却陡然想起来紧要的,自顾自乐一声,十一姐是开了光的菩萨,自是不必怕。
李十一目不斜视,循着药味愈浓的方向往深处走,她的步子迈得有些匆忙,哒哒哒的,好似在她心上敲着小鼓,才刚转过一个弯,鼓声便断电似的停了,而后是滋滋电流的余音,“喑——”地从她耳边伸出去。
她微微喘着气望着前方,能听见街边一个药炉子“咕噜咕噜”的冒泡声,蒲扇来回悠着火候的“噗噗”声,蹲在一旁的小男孩儿一句接一句的背书声,还有一个小姑娘“咯吱”一声掩了门,从里头抱出来一小盆炭火,弯腰递到炉子边。
更有甚者,她能听见远山顶上大雪压枝的“簌簌”声,炉子底下火舌偶然窜出的“噼啪”声,执扇熬药的人裙摆摩挲地面的“窸窣”声,以及自己似浪拍礁般哗然的心跳声。
其实有更吵闹的声响,好比说涂老幺在耳畔叽叽喳喳狗都嫌的叫嚷声,同递完炭盆的春萍“呀呀”惊喜的招呼声,可她的耳朵容不下太大的声响了,只容得她慢悠悠地走过去,看着将煮药的动作生生顿住,侧脸与她对视的宋十九。
“终于”这个词的美妙,要在你用到它的时候才知道。
譬如说,李十一终于找到了宋十九。
涂老幺布条掩着脸,只露出一双笑眯了的眼,伸着胳膊食指不住地点:“十九!”
他又回头对李十一笑嚷:“十九,十九啊!”
他见李十一颇为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好似在说——我不晓得那是十九不成?
但涂老幺并未将动作收回去,他瞧见了李十一那一眼中细微的微笑和羞赧,她不大习惯激动,那涂老幺便替她激动。
于是他小跑上前,嗓门更大了,生怕嘴被遮住宋十九听不清:“果真是你嘿。我就说前几日见过你,也是穿的这个衣裳,跟着这个女娃娃,你可真是长进多了。”
宋十九站起来,将蒲扇搁下,抿着笑回涂老幺:“怎么长进了?”
涂老幺嘿嘿一笑:“从前是妹子,现如今像个姐了。”
不是小十九了,是大十九了。
宋十九不言语,只是笑,笑得涂老幺眼珠子闪亮亮的,觉着大了的十九可真是好看。他一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模样,也不晓得这自豪打哪儿来。
他又回头瞧走近前的李十一,她却未开口说话,甚至没正经同宋十九对视几眼,只拿眼瞧着宋十九搁下的扇子,倒是春萍上前,裹得同涂老幺一样严实,拉了拉她的袖子,喊她:“十一姐姐。”
一段时日不见,春萍好似长高了一丁点儿,也不像最初那样内向防备,甚至会主动招呼了。
李十一含笑应一声,摸了摸她的头顶。
她忽然有些难过,难过于春萍长高的那一丁点,难过于春萍活泼的那一丁点。宋十九是没有变化的,可春萍的变化,便恰如其分地印证了她此前所想的“缺席”。
李十一抬起头,轻轻喊一声:“十九。”
宋十九一顿,点点头:“嗯。”
只瞟了她一眼,便又转头去看那炉子,仿佛十分紧要似的。
靠着李十一的春萍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宋十九身边的涂老幺亦如是,正清清嗓子要搭话,却见一旁的小男孩凑上来,拉住宋十九的手,问她:“‘性相近’后头是啥?”
宋十九一怔,未回过神来,却听李十一清冷的嗓子接了话:“习相远。”
她接得很温柔,眼神亦浮尘一样落在了宋十九的侧脸上,原来紧要的不是药炉,原来十九并非对自己的到来不为所动,原来她方才是借故发着呆,才被这平常的《三字经》问得不知所措。
小男孩咧嘴一笑:“你也会背《三字经》?”
李十一适时将目光收回来,心间的涩里漫出一点糖,她看向那男孩儿,头大身子小,稀稀拉拉的头发掩不住宽大的额头,瞧着跟小豆丁儿似的。
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豆丁。”他脆生生答。
李十一讶异地挑了眉头。
她听见宋十九的鼻息微动,在李十一的余光里溢出一个转瞬即逝的浅笑,笑容里多少有些意料之中,仿佛宋十九第一回听到小豆丁的名字时也是如此挑着眉毛,心里头暗叹竟这般人如其名。
李十一侧脸看她,宋十九依然是顾着炉子,面上没什么表情。
涂老幺两眼滴溜溜一转,对小豆丁道:“《三字经》有什么难?赵钱孙李的,你涂叔我也会,你来,春萍是不?你也来,咱们比个赛,瞧谁背得多。”
他三两下将两个娃娃招呼进屋里,将落日西沉的余晖留给李十一和宋十九。
宋十九眼见门掩上了,便正回头,两手将大腿处的旗袍抚平,弯腰坐到板凳上,执起扇子专心顾火。
李十一抿了抿唇,亦坐到她身边,心里头默默数了十来下,才开口:“冷不冷?”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是因语气硬得不如想象中温柔,也是因着说了一句废话。
她实在不擅长说废话。更不晓得,若十九回“冷”或是“不冷”,她该怎样接下一句。
“不冷。”宋十九果然道。
李十一“唔”一声,想了想,觉得宋十九搭理她了,也算得上好事。
于是她默了一会子,又问:“这村里,是什么境况?”
宋十九又添了两块炭,低低说:“瘟疫,村子里的大半染上了。”
她来的时候便是如此,好几户人家死绝了,村里的心知没多少活路,便也不大下山了。
小豆丁爹妈都没了,如今住在隔壁的三叔家。三叔刚染上病,宋十九帮着熬药,又兼着帮手带着小豆丁认字,婶娘很是感激,便将豆丁家空下来的屋子给宋十九落脚,时常也过来做做饭聊聊天儿。
李十一还未接话,远远的婶娘果然来了,见着生人稍是愣了愣,寒暄两句便拎着菜篮子进了屋。
宋十九见火势稳了,便进屋帮婶娘做饭,李十一跟了进去,想要洗手帮忙,却被婶娘婉拒出来,李十一初来乍到,不好勉强,便又理着袖子往厅堂里去。
未走几步,听见宋十九小小的声音:“这个不洗了。”
婶娘接口:“芹菜么?”
宋十九轻轻“嗯”一声,未再说话。
里头响起哗哗的水流声,刀子有节奏地跺着砧板。
李十一的嘴角提起来,弯曲的弧度比宋十九的话语还要浅,但停留了不短的时间,好似这份笑令她十分珍重。
李十一不爱吃芹菜,哪怕是在闹别扭,宋十九也时刻搁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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