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虽已渐渐转暖,但牢房的空气却还是阴阴冷冷的。可能是有无数亡灵还在此地盘旋吧?走廊最深处是死刑犯的单独囚房,灯开得很暗,说是可以让死刑犯得到一点人性的安慰。墙上到处刻满了狂乱的字迹,剥落的每一块墙皮下都是一幅生与死的大作。林易时坐在冰冷的木板床上,一行一行地看过去。那多是些拙劣的现代诗,“后悔”这个词以不同的字体出现了很多次,她边默念边笑了。
“他们说这些字儿对新来的犯人也是种安慰,就没有涂掉。”吱嘎,有人推门而入。
林易时扭头看向门口,发话的是一名她并不熟悉的警官,体型偏瘦,长脸上的一双眼睛没什么精神地藏在黑眼圈里。仿佛睡眠不足的警官紧抿着唇坐在了她对面。
“是吗,”她回答,“很有意思。”
孙贾摸摸鼻子,打量了一下对面的少女。她穿着囚服,手脚被束缚在沉重的镣铐里。长发披散下来,在脸颊旁弯出温柔的大弧。她很平静地,有礼貌地对自己微笑着。他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一般来讲在死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死囚的情绪都会有些反常,有些人呆滞成一尊雕塑,仿佛失了魂儿,有些人在囚房里大笑大叫,还得出动医生打镇静剂,有些人哭了一夜,有些人企图自杀……但他没见过像林易时这样丝毫不为所动的人。
也许她真的对死亡不屑一顾吧。孙贾想。
“你好,我叫孙贾,是N城刑警队的。”他自我介绍。
对面的少女点点头,问:“是罗振威的同事?”
“是他的下属。”
“哦……”林易时好像在琢磨着什么,又说,“我是林易时,就不用介绍了。孙警官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孙贾局促不安起来。“明天你就执行死刑了,今天领导派我来问问你还有没有什么想实现的小心愿,我们尽量满足。比如想吃点儿什么,都可以告诉我。”这是项苦差事,虽然对面坐着的是十恶不赦的死刑犯,但他们多会在这个晚上爆发出最后的人性来,那种无限的绝望往往将人感染得几天都难以恢复。
林易时微笑着说:“我没有什么要求啊。”
“嗯……你有想见的人吗?明天可以安排见上一面。”
林易时低下睫毛,仿佛思考着什么,又说:“没有。”
“那么,想写遗书吗?很多人都会留下点东西。”
她摇了摇头,长发轻轻摆动起来。
孙贾有些为难。林易时真的一点儿想要的东西都没有吗?他脑中忽然一亮,想起了一个人。他自从一个月前旁观了庭审,就被叶浮对她的感情深深震撼。他还是觉得这两人其中有些不太对劲的地方,总觉得林易时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所谓的“情感操控”也并不妥当,但具体哪里不对,他也说不上来。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你有什么话要带给叶浮吗?我可以帮你告诉她。”
林易时明显愣住了,她轻轻地咬住了下唇,过了一会儿,露出了一个让空气都开始升温的甜美笑容。她弯起了水波流动的双眼,在浓密的睫毛下泛起温柔的光芒。林易时翘起嘴角,回答:“不用了。”
孙贾看傻了。他面红耳赤,搔了搔后脑勺,又不知所措地搓着手,问:“唉……真的什么心愿都没有吗?不是太过分的话都可以满足你的。”
在死前最后一夜还保持迷人微笑的少女歪了头,仿佛不想让他难做一般,认真地思考了几十秒。之后,说话了。
“那就让我画张画吧,”林易时说,“帮忙拿一张纸,一根铅笔和一块橡皮就好。”
孙贾立即站起来,取来了纸笔,条件有限,只是从办公室里拿来了一沓A4纸,铺在林易时面前。
“对不起,没有找到好些的纸……”
林易时摇摇头:“这就很好了。”捏起铅笔开始浅浅地打一个轮廓。动作牵动了腕子上的镣铐,金属敲击着桌面,发出一连串闷响。林易时就拿左手扯住了它,又挪出小臂压住纸张,整个人像是要俯在桌面上一样,艰难地一点点画着。
“这样画很不舒服吧……”孙贾坐在一旁看她画画,觉得那姿势实在很扭曲。
少女安抚道:“没关系,能画画我就觉得很开心了。”
孙贾也就不再说话,看着少女在白纸上谨慎地描出一根根线条。不久也看入了迷,林易时的手就算被镣铐所困也依然像飞鸟一样灵动,画纸上很快出现一个人形。那是个扎着圆髻的成熟女人,戴了金丝边的眼镜,穿了职业套装,是一副打拼多年的OL形象。但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那脸上害羞的表情,她似乎脸红了,闹别扭地蜷在椅子里,微微偏过头不看这边,扁着嘴,一副十分不满的小模样。
简直就是在撒娇嘛。孙贾在心里笑了一声。这是OL小女人的一面吗?他把视线投向画手,却惊讶地发现那张绝美的脸上也挂着沉溺一般的温柔笑容,眼睛微眯着,好像沉浸在砂糖一样甜美的回忆里。林易时抬起手,在画中人的左眼下轻轻点出一颗小痣。
有点儿眼熟。孙贾想。
“这是谁?”他问,“你认识的人吗?”
林易时停了笔,抬头看他一眼,微笑着不说话。
……看来不想告诉我呢。孙贾看着林易时在画上又涂出一小片阴影,问道:
“这幅画……需要我帮你带给谁吗?”
林易时拿橡皮蹭去了多余的线条。
“不用了。”她说,“等我火化的时候,顺便烧掉就好。”她在那嘟起的小嘴上描了一笔,又露出笑意。
孙贾沉默了,胸中填满了疑惑。但现在死囚的意见最大,他也就不再多说,专心地看林易时画画,偶尔偷瞄一眼她的表情。他之前没有直接接触过这个杀人狂,所了解的只有卷宗中她一手制造的惨不忍睹的杀人现场,以及罗振威时刻挂在嘴边的仇恨话语。他原以为这个以人肉为食的恶魔少女应该是性格暴戾的,像之前那段嚣张的采访里一样令人观之而火冒三丈。法庭里的她则是冷漠的,嘲讽的,无机质一样冰冷的双眼里全是对法律的蔑视。
但这个集人性中所有的“恶”于一身的少女,此刻却穿着对她而言稍显宽大的囚服,俯下身,带着梦一样柔和温暖的微笑小心翼翼地画图。昏暗的灯光将她单薄的身体晕染得更加柔软。他给她倒水,她还会双手接过,礼貌地点点头道谢。
到底哪边是她的真正面目呢?
孙贾分不清。
林易时动作受制,画得很慢,直到深夜才完成最后一笔。孙贾又仔细问过了她,没有拿到什么新的要求,于是起身离开。他把笔和橡皮都收走,将那幅小小的画留给林易时。娇小的少女双手捧着画纸向他道谢。
孙贾戴上帽子,站在门边犹犹豫豫地劝慰道:“明天就要上路了,你一定想开点儿。下辈子做个好人吧?”
坐在木板床上的少女只是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容,并没有回答。她所认为的“好人”是什么呢?孙贾在心里揣摩着。
“唔……如果你还有什么要求,可以告诉狱警,好吗?我们会努力帮你实现的。”
“知道了,谢谢您。”林易时伸出一只手向他挥了挥,“再见孙警官,晚安。”
“晚安。”孙贾的表情有点儿难过,慢慢关上了门。
门里,林易时将画贴在颊边,扭头轻轻地亲吻了画中人的左眼角。
她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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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阳光毫不吝惜地照亮了空旷场内的每一寸土地,将最后的一点寒意除去。春|色渐渐深了,场内长出了郁郁葱葱的青草,新叶在脚下被踏出浅坑,像是一张柔软的巨毯。
林易时站在场边,平静地看着这残酷的春天,轻风扬起她的白色衣裙。这是她自己要求换上的,原因是“有人很喜欢我这么穿”。黑色的长发飘起来,掺杂了清新的草香。哗啦啦,脚镣响动,她一步一步地走进场内。为她执行死刑的是两位神色庄严的武警,都很年轻,瘦削的脸上面无表情。其中一名轻轻推了她一下:“就是这里,跪下吧。”
仿佛神游天外的少女没有反抗,慢慢跪在了草丛里。草下的泥土弄脏了她雪白的裙角。
武警姿势熟练地架住了她,偷偷观察那张小脸的表情。真是怪了,他瞪大了眼睛,这人竟在微笑!他也枪决过十来个人了,每个人在最后都表情怆然,多数吓得腿软,一推就瘫倒在地上,还得他下力气托起来。可这个人……
另一名武警举起步枪,枪口抵在林易时的后脑勺上。
这时,林易时的嘴唇忽然开合了起来,说了几个字。丰润的嘴唇张开来,隐隐露出雪白的贝齿。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微微咧开嘴唇,拉长了一点,像是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声音很小,架着她的武警听不到。他还在分析她说了些什么,几秒后的枪声却瞬间打断了他的思绪。
砰!
脑浆喷了他一脸。他双手一松,那娇小的身子便无力地趴在了草丛里。破了个大洞的头颅里,颜色分明的内容物淌出来,染红了她身下的草地。
血腥气溢满了整个场地。
准备已久的医生执了一根铁棒,走上前来,在破洞里搅上几圈,转头对武警点点头。武警便吐了口气,将尸体翻过来运去火葬场。
枪弹的威力惊人,她死得很干脆,上半个头几乎全被打碎了。
然而在那尚算完整的下半张脸上,失去血色的唇边还挂着浅浅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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