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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诊断报告上写着病症的具体表现是焦虑和抑郁相交替,由于最近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抑郁已经提刀上门取我狗命了,再加上我整体生理状态都非常糟糕,于是做了大概半个月的思想准备,终于去医生那里去开了药。

还是那个熟悉的医生,我没指望他记得我,但他看就诊记录的时候说噢,是你啊。

我顿时很尴尬,说哎,您好。

他倒也不是很介意,只是说你这次不要再逃跑啦。

真可爱一叔叔,于是我不是很紧张了,我说我倒是想跑,也跑不掉了。

他也乐了,说小姑娘你还挺好玩。

我所有技能中嘴炮点得最高,其次是苦中作乐,这点骚话我信手拈来,很轻松自在了。他和我说了一些关于服用药物的禁忌事项,并且给我打了一份医嘱出来,大概是怕我第一次吃药副作用太大或者嗑药过量在家里挂掉。

我心说至于吗。

然后第二天下午我是爬着下床的。

操,我很昏厥,我和陆星嘉说我怀疑我吸毒了,陆星嘉笑着说没事,一开始都是这样的。我点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你妈的,你到底背着我干了多少事?”

“……替你查了查资料。”

唉,陆星嘉,绝世好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我昏乎乎地在想我可能该给陆星嘉征婚了,他以后要找的人一定他妈的得过我这关,谁再辜负他,老子立刻提刀出征。

这些药的后劲真的很大,我连着一个礼拜才感觉稍微适应了那么一点点——也只是一点点。甚至由于副作用,我连去咨询的状态也全无了,我俩交流全靠微信聊天,她知道我开始吃药之后给了我一些指导性意见,我说行,等我下次去找你再详谈。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在家里待的这段时间里,联系列表就只剩陆星嘉和咨询师,秋历今年也去了时装周活动,没空找我。我开始吃药之后他才从欧洲回来,大概是还有后续的工作要忙,我俩也没见面,他就微信问候了我几句,这么一想我俩的感情还怪虚伪的。

秋历作为所有人里第一个察觉到我应该去看病的人,我也没有对他隐瞒我的情况,但也没有让他了解得太详细。他还有一些后续工作要忙,所以等到我差不多适应了药性我俩才约出去见了面。

他和我谈时装周的事,抱怨我没去,他一个人压力太大快要崩溃了。我问摄影部的弟弟妹妹没和你去吗,他说去了俩,但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不如我们阿肖啊,一个能当十个用,妇女能顶半边天,革命家的醒世恒言是真的。

我好想笑,但又觉得他变着法地嘲讽我,要不是一杯咖啡四十块,我立刻泼他脸上。

他抱怨之后又和我聊了聊其他模特的事,我认识不认识的都有,但我听到最后都没听到蓝山的名字,想了想,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问出口:

“蓝山没去吗?”

“蓝山?蓝山辞职了。”秋历一拍脑袋,“我最近太忙了,这事没来得及和你说。我以为陆星嘉能和你说——哦对,妈的,忘了他远走高飞了。”

我一怔:“辞职了?”

“嗯,半个月前的事。”

我算了算,大概是飞光之后的事。

我有些懵,心说不至于吧。一是因为蓝山确实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二是我和蓝山处着的时候也没瞧出来她有任何转行的情绪或者本领,她离开得这么突然,搞得我现在很摸不着头脑。

秋历说她的签约都是三年的短约,别人的都是五年起,大概是她自己早有安排吧。

然后他问我知道她什么情况吗。

我摇摇头,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因为蓝山,从来什么都不和我说。

蓝山消失得这么突兀,像一滴水消失在水里,我惊觉我的朋友圈里一个和蓝山相识的人都没有,反而是我去问了别人之后,大家都来反问我说“你不知道吗”,这样就很好笑了,在所有人眼里我和蓝山都是灵魂伴侣一样的关系,嗑CP一样地盼着我和蓝山好,实际上我和蓝山只是真情实感地营业过罢了,说到底谁都没走进谁的心。

我曾经还算明确地觉得我已经不爱蓝山了,但我还是会想起她。尤其是在她毫无下落的情况,就更令人担心了,我一边找人了解消息,一边安慰自己:蓝山可能只是去国外旅游或者找她爹去了。然后我又转念一想蓝山对她爹的态度,得,我想太多了。

季节渐渐接近春的尾声,原本应该逐渐热起来的,天气仍然还在十几度徘徊,真他妈奇怪。我一整个冬天都没梦到过小花,她大概是冬眠去了,但最近又开始频频见到她,我说你是冬眠结束了吗,她不回话,就只是盘在我的腿上,很安静地躺着,像从来不会说话那样。

小花从一开始对我剑拔弩张到现在的温柔和善,像是换了个人,不是,换了条蛇一样奇怪。我有为了她去找周公解梦的网站,跳出来第一条说我性.生活不美满,我当场就给关了。

妈的,气死老子。

这之后我就只是随缘地和她相处,从我们和解之后梦里就总是晴天了,太阳照着,她躺在我腿上睡觉,于是我梦里也总在想,这算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可究竟为什么。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知道蓝山辞职这件事约一个星期之后,梦里的场景和旧时如出一辙,但这次不同的是她没有再安详地睡在我膝上,而是缠着我的手臂一言不发。我虽然和她是老朋友了,本性还是很怕蛇,她这样歪歪曲曲地黏着我不放,我反而会感觉很阴森恐怖,于是想把她甩开,但梦里小花缠着我越来越紧,我几乎要叫出来,伸手去拨开她的时候发现她整个身子完全僵硬了,我一愣,再去摸的时候,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我被活生生吓醒了。

我至少缓了整整一分钟才意识到我在干什么,再去摸小花待过的那只手臂,完全是被我压麻了才丧失知觉,无语。

我又气又想笑,一看表已经接近十二点了,打算起来弄点东西吃。然后点开手机一看有三个未接来电。我刚睡醒,有些懵,还在辨认这个陌生号码是不是我忘记存的某个朋友,屏幕就跳了跳,它再次打过来了。

我接起来,准备下床,听到那边在问:

“您好。您认识蓝山吗?”

我的人生如果是一座雪山,那么接到这个电话之后应该就是全球气候变暖的开端,每一秒过去就升温十度,我不知道它的崩塌是应该以融化还是以雪崩的方式开始,可能两者都有,这样雪落下的时候也会下雨,还挺浪漫的。

但我除了至死的浪漫,还有雪融之后无尽坚硬和不可穿透的冰川。

我从接到那个电话之后整个人都非常冰凉,我麻木地刷牙洗漱换衣服出门,甚至我知道我这个状态完全开不了车所以还打了个车去警察局,现在想起来可能人类的所有行为都只是无意识再现,我只是个负责实行命令的载体,不配去思考。

但说实在我也的确不能思考,尤其是在面对一个死讯。

他们找我来目的很简单,让我认人——我挺难受的,我说不出那个字,它会明确我现在和蓝山之间最大的区别,我做不到。

他们调查了蓝山这半年来的经济情况,有确实的证据表明蓝山在《空空》的拍摄地附近买了一栋小别墅,在两个多月以前,也就是拍完这套图之后没几天。这事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包括我。

在这之后她被人发现,身边只有一盆烧尽的炭火。

在讲这些情况的过程中我完全记不起来自己是什么反应,只知道警察一直在反反复复地提醒我不要走神,一个调查报告至少和我讲了一个小时,最后他们说调查了蓝山所有的个人物品和人际关系,已经排除了他杀的情况。

我点一点头,什么都没说。

“她的家人我们已经联系了,只有她父亲一个人是吧?”

“叔叔在国外,恐怕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赶过来。”

“但还是要走确认关系的流程,请问你是她的——?”

我愣了好一会,说:“朋友。”

我又咀嚼了这俩字好久,艰难地重复了一次:“……很好的朋友。”

事后想起来这事其实讲起来很苦情,蓝山和我说过她父亲可能没办法接受自己喜欢女人这种事,可她一点也不在意。但我在意,连带着此时此刻我去见她这一面,都不能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讲起来好心酸喔。

阿Sir带我去另一栋楼的小房间里时腰带上挂着那串钥匙总是叮当响,以至于我以后再也没办法听到钥匙在狭小空间里回响的声音,对我来说那就是一个非常阴冷的信号。我在走那条路的时候忽然找到了当初和陆星嘉去看医生时的那种心悸和恐慌,可我现在往身后看去空无一人,陆星嘉在国外,这个点他在睡觉,我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我想摸出手机,至少给他发一条信息也好。但我刚摸出来,大叔已经给我开门了。他让我站在门外等一会,一分钟之后才把我叫进去。我咽了咽口水,手在衣襟上磨蹭了好几次,全是汗。阿Sir对我好有耐心,他说第一次见,你可能会有点怕。

我摇摇头,其实我没什么感觉,就是觉得有些荒唐。

我在门外深呼吸一口气,我一点都不想嗅到门里的气味。但实际上这些工作都是徒劳的,因为我看到蓝山躺在那里的时候,就又觉得很荒唐了。这样的荒唐是非常窒息的,以至于后来警察问我什么问题,我完全是凭着自主意识在回答。

我直勾勾地盯着蓝山看,除了面色苍白,她还是好漂亮。

我把她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次,她裸露出来的皮肤和脸一样苍白得像石膏,很适合用来作画,然而我的确看到了一点与众不同的颜料——

我指着她的脚踝,说:

“不好意思,您可以让我看看这里吗?”

他把笔记本放进内袋,伸手去把那里的白布揭开:

“这个姑娘啊,有一个正红色的纹身呢。”

我说嗯。

我停一停,又说,我认识它。

之后我向警方提出了认领蓝山个人物品的请求,这些东西本应该是移交给直系家属的,但蓝山情况特殊,一是家属身在国外,二是他们在走访过程中大概是发现了我和蓝山关系特殊,只是没和我挑明,所以最终经过商量又打电话联系了蓝山父亲,他同意我先带走,到时候再交给他。

蓝山父亲在电话里和我说:“阿蓝这个孩子没什么朋友,她的东西请麻烦你先保管着吧。”

我说好。

回家之后我把那些东西放了整整一天一夜没去碰它们,我在床上躺了一天,起来的时候还是很恍惚,今晚我的梦里没有小花,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我醒来时坐在床上忽然就醒悟了:她陪我晒了那么久的太阳,如今走了,的确是该日落了。

我起来吃了点东西,翻开蓝山的日记本和手机,密码我都知道,查起来也不困难,但没什么好看的,非常普通平常,微信里还有辞职之后和经纪人寥寥几句的聊天,消息最多的是微信支付和运动,唯一置顶的还是我的名字,我们的对话停留好久以前。

我想起和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那天还在下着雪。

我还在惆怅蓝山的手机什么信息都没有,这样叫我怎么相信她是自杀嘛。但又转念一想蓝山只有一部手机,工作时要经无数人的手,是我的话也不会轻易留下信息的。于是我去翻开蓝山的笔记本,封面和扉页之间夹着两张洗出来的照片,两张都是她拍的脚踝,但我分得清哪张是口红画的,哪张是的的确确纹上去的。

后者看得出来伤口流过血结过痂,疼痛得更真实鲜活。

我静静地看了一会,把它们翻过来,各写着一个字,我的单字。

舟舟。

在这样无济于事的事后回忆里她连我的姓氏也不叫,也不知道是习以为常了过去的亲昵还是根本就动情太深,可惜无论是哪个选项我都再也听不到她亲口回答了。后来蓝山父亲回来在国内办了她的葬礼,墓地选在外婆身边——但说实在也不是叔叔或者我选的,因为我们从墓地管理员那里得知,蓝山在很早之前就买好了两块连在一起的墓地。

我又一次沉默了。

清明过后仍然还是小雨纷纷的季节,我默默着陪叔叔完成一切事宜,这其中最一言难尽的是叔叔从她所有的照片里挑来做遗像的照片还是我拍的——在那盏温柔的小红灯下,我说你不用勉强自己,于是蓝山真的没有再强颜欢笑。

我拍完之后对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最后叔叔说这张她没有笑,会不会不太好。我摇摇头,轻轻说:“蓝山本来也不是很爱笑啊。”

于是最后还是用了这张照片。蓝山的葬礼很小,只有她几个普通朋友来参加,秋历也来陪我,最后我们去到墓园,他站在我身边打着一把黑伞,很忧虑地说:

“阿肖,你和我说过的,你放下了。”

是吗,原来我真的这样讲过啊。我觉得我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肯定非常的真情实感,但那个时候的感情也不会影响我现在的状态,我现在自己在想什么,连自己都完全弄不明白了。

人是会变的,也是不会变的。

我好累啊。

我从伞檐之下抬头去看那些落在山上的雨,它们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漫山遍野都是。

“我先送你下去吧。”

“嗯?”

“你去车上等我,等会我送你回去。”我说,“这把伞送给我吧。”

秋历不明所以,但也不敢问。他也没要我送,说就这么几滴雨,淋一淋坏不了,我把车钥匙给他,让他至少开个热空调别感冒,秋历说好,他要走的时候和我说:

“你最近都没理陆星嘉,他找不到你,来联系我了。”

“我太忙了。”我说,“我会联络他说对不起的。”

“嗯……他也忙,那边的确抽不开身,不过他已经买了下礼拜的机票了。”秋历说,“他要我转告你:‘阿舟,千万别出事。等我回来’。”

……

我点头说我知道了,然后秋历转身下山去。我蹲在蓝山的墓前把雨伞放下来:

“你听到了吗,陆星嘉这个人,说话做事,真的好好哭啊。”

“如果我和你说过这句话,你会不会好一点呢。”

我想一想,又说:

“这把伞送给你,最近常下雨,你不要感冒。”

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和叔叔一同下山去,他在路上和我说了谢谢,为了我陪他办这些事。我说不客气,然后问他蓝山的随身物品什么时候要,叔叔说不用了,蓝山和他不亲近,这些东西留在我这里,她可能会更开心。

我想也是,不过如果叔叔要的话,我还是会把那两张照片私自扣留下来。

叔叔又说:“蓝山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比我以前看到她的时候开心了一些。”

蓝山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也没有确定他是否参透了我和蓝山曾经情深至不可分割的关系,所以我只是从容地说您言重了,但他这句话的确又是让我雪上加霜了一些,以至于我这几天反反复复地都在想:事实的确如此吗。

但世上是从来没有后悔药的,我也不能倒带回去看从前的事实。我只是日复一日地沉默和日复一日地疲倦,咨询师那里我已经很久没去,她发的微信我已经不回了。其余最关心我的两个人一个是秋历一个是陆星嘉,前者要求我把每天的外卖订单截图和甚至吃完饭拍的照片都发给他看,生怕我死在家里。陆星嘉和我语音直播改签,发现更早的日期压根没票的时候难得爆了粗口。

我真心为他俩觉得没必要,现在他俩都把我当做即将殉情的高危病患,我只说我不会那么做的,应该吧。

我这人从不食言,所以我惦记着我答应过陆星嘉说要好好等他回来,我不想再让别人失望了。

在家里这几天我断断续续地在看蓝山留下的笔记本,里边其实也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蓝山很懒,尤其在写字这方面,她的心血来潮永远是断断续续的,有时会连续写上一个礼拜,有时会隔好几周都不更新,我要是个读者大概能被她气死,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笔记本里的内容也很冗杂,有时候会记录好天气,有时候会抱怨工作辛苦,我在字里行间想努力找出我存在的痕迹,但很少。我第一次的出场被写在前年的九月一日,她写:

我昨天遇到了一个有趣的人,希望还能见面。

隔了几行,蓝山又写:梦想成真了。

那也是全本里的唯一一篇有后续添笔的文字。能在同一天让蓝山动笔两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也是非常厉害的人了。

从这一天的笔记一直往后翻,蓝山动笔的频率比以前高了一些。搞得我看的时候忍不住在想我和蓝山那时候一整天都黏在一起,她到底在用什么时间去偷偷写的这本笔记,看来又得成为一个未解之谜了。

我的出场次数不是很多,大多数时候都和吃的挂钩。有一点很奇怪的是蓝山在这本笔记里从不把我和工作挂钩,相反记下来的都是一些琐事,比如某年某月我们一起去吃了一家非常好吃的寿司,后来再去的时候它倒闭了,蓝山不开心,但我后来在家里做了一顿寿司,几乎还原了那一家的口味,蓝山就不再抱怨了;或者是我们还没买洗碗机之前,我和蓝山猜拳她输了,洗碗出来的时候我坐在靠阳台的沙发上看书,她站着看了我一会,转脸就在笔记本里夸我好看。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事,我记得的和不记得的,挟持着回忆的浪潮滚滚而来。

我溺亡了。

我从前常在想一个人的人生是不是轰轰烈烈才足够有味道,但看到这本笔记时我觉得不对,因为蓝山那么有魅力的一个女人,笔记本上却记录的都是琐碎的不起眼的事,像一个极其普通的女孩子一样天真可爱,我甚至看不出她生病的痕迹,偶尔几句过分悲伤的话语,大概就是蓝山曾崩溃而留下的痕迹。

而这些痕迹被我读到的时候,我就是下一个受害者了。我默默地看完心里就有些堵,但也还是没有嚎啕大哭,老子八百年前就不做这种事了。所以最后我选择睡觉——

我发誓这是我还记得的最后一件我后悔的事。

我看完笔记本睡过去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左右,醒过来的时候大概是傍晚六点。我服从着人类趋光的动物本性,床挨着窗,这样下雨的时候窗户映着灯光就特别好看,飘丝或者滂沱,怎样都有它自己的美,我会永远记得。但这次我醒来的时候窗外没有下雨,就只是非常单纯地被夕阳照着,橘色的,温暖的,好像我家里又被额外附赠一盏灯,大概是因为我已经是个寂寞贫困户了,所以额外得到一点垂怜。

但这不好,很不好。

我就这样静静地侧躺着看太阳的馈赠,身边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可能睡了一觉起来就失聪了,或者关于我的电影剧情被按了静音键。我看着光又要仔细听着声音,我好忙,但我脑子里其实什么都没想,它们空空一片。

唯一一个变故是我在扯被子的时候把蓝山的笔记本给摔下去了,它本来就摊在我身边,我挺对不起它的,所以再难受也起身去捡了。本子在地上瘫痪,牛皮封底翘起了一条缝,像一条张嘴的死鱼。

我看到底页上写着几个字,就像看到死鱼嘴里又吹出一个垂死挣扎的泡泡。

我伸手去捡起来的时候在思考我之于蓝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假设这本本子是蓝山的一生,那么我所占的篇幅其实寥寥无几,这么少,都不够我领盒饭的,我还得去别人的笔记本里打工,再心甘情愿地回这里倒贴我的戏份。

我这样不甘,但又忽然很甘心了:

因为蓝山在最后一页只写了四个字,她说。

“我好想你。”

它没有指名道姓,没有落款日期,但妨碍我知道她讲的是我吗?当然不会。如果我没有自作多情或者她没有另寻新欢的话,那么这个“你”可能也就是我了,可能也就只有我了。

怎么讲,就好像我已经在悬崖边上眺望了,忽然一股邪恶势力就在我背上踹了一脚,我一声呼救都没来得及喊,立刻摔得粉身碎骨了。

——是真的好碎。

我没办法去形容当时的感受,我脑子是很清晰的,但做的这些事又全部被碎片化了,我甚至记得我是把本子捡起来端端正正地放好之后才开始崩溃,当本子在桌子上合上的时候,我就完全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还挺高兴的,甚至埋怨这种感觉为什么不早点来,如果来得早一点,我大概就可以把蓝山这个名字整个从我生命里消除掉。但它来得太晚了,晚到飓风过境我整个人生都夷为平地,这时候才姗姗来迟说你刚刚是不是打了119,我只顾着悼念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我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了。

最惨的是我好像已经可以明确蓝山的确爱我,或者说是曾经爱过我,但我还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讲呢。她父亲离开她太早太远,身边所有爱她的亲人也已经去世,我没办法再对她过去的人生补课,可我有错吗,我觉得也没有,就像看一本推理小说到半作者忽然去世,那些未解的谜团和未知的结局,就谁都再问不了了。

……人的一生啊,就是被很多事不知不觉,又后知后觉地反复折磨着。

而现在受折磨是我,我是我自己的人质了。在今夜我丧失了所有对光线的感知和对时间流逝的触觉,我只记得我捡起笔记本的上一秒还是黄昏,掉了一滴眼泪就他妈十二点了,我甚至有心报警,说有人偷走了我的时间。警察大概会觉得我有病,所以肯定不会接警也不会上门来调查,那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我还能听到有人疯狂敲我家的门,大声叫我的名字呢——

妈的,今天好像陆星嘉回国,我没去接机,可能要被他杀了吧。

对陆星嘉我是真的很抱歉的,没别的情绪,就真的是抱歉。

我想起我第一次见他甚至能给他递纸巾,我觉得我能理解他,我们能当最好的朋友。但我现在一直在拖他的后腿,他去了LA都不得安心,我是罪人一个。

陆星嘉吼我说,你他妈放屁,你再多讲一个废话我杀了你。

操,绝了。我居然第一次看到陆星嘉这样骂人,此生无憾了。

然后陆星嘉又去吼别人,让他马上下楼开车。我看到被使唤的人是秋历,一时有点无语:俩男人私闯民宅,我有一个报警的合理理由了。他从我衣柜里扯出一件衬衫在我腿上打了一个很紧的结,我痛得叫出来:

“你妈的,那是老子最喜欢的衬衫!”

“我以后给你买十件。”陆星嘉说,“傻.逼!”

?妈的,我怎么又被骂了。但陆星嘉没给我回嘴的机会,他抱起我就往门外走,又赶又急,我要吐出来了,按道理我应该很不爽,但我已经没有力气生气了。电梯门关上之后我只听到陆星嘉在喘气,我说我很重吗,陆星嘉又让我闭嘴。

我想一想,又说:“你不该骂我的。”

陆星嘉一副被噎到的样子:“……还有哪个傻.逼像你这么欠骂。”

“不是。”我很认真地讲,“我答应过,会好好地直到你回来,我没爽约。”

讲真,这句话很煽情吗。

陆星嘉不讲话了,他只沉默,我看到他眼睛红了,和他衬衫上的血交相辉映,美得过分残酷凌乱。

我再有意识的时候就已经出现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腿上缠着很厚的绷带,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想去摸一摸它们,因为我完全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陆星嘉从我身后的沙发上站起来,把我的手打开,用哄小孩的语气说:“不要碰,会疼。”

“……什么时候?”

“昨晚。”陆星嘉大概一夜未眠,非常疲倦,但还是很耐心,那个失态的陆星嘉已经消失了。他又试探着问我,“你是想画出什么吗?”

我说,我想画一只鸟。

陆星嘉就点点头,温柔地说喔,那下次不要用刀了哦。

……我很困惑:我有这么做吗。

我问陆星嘉说这里是哪里,他给我报了个医院的名字,我听过,还挺有名的,专治精神科。我看起来大概是有些茫然和害怕了,陆星嘉就把他的手腕伸过来让我握着,说阿舟,不要怕,会好起来的。

我的天,我这个时候真的过分感激陆星嘉。或者说过分感谢他身上那股味道,水生调的香水,我几乎要命令他就把这一瓶用到死了——当然我还是没这么讲,我只是说我去警察局的时候,找不到人陪我去了。

陆星嘉说,你可以拒绝的,这事不该由你去干。

我说不行,那蓝山就孤零零地在那里了,比起她爹,我觉得她更希望我去看她。

陆星嘉说那下次遇到这样的事,不要再自己一个人担着了。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医生开门走进来了。

我看到这个医生的第一眼就觉得很崩溃,因为他身上没有我喜欢的元素,虽然他面相也很和善,看起来四十有余,戴着眼镜一副精英模样,但我不行,我把凳子往后边拖,不想去和他讲话。护士和陆星嘉小心地靠近、安抚我说的话我全然不记得了,我缩在墙角,假装自己是个仙人掌,恨不得穿到墙里去。

最后陆星嘉才意识到了什么:“不好意思,能麻烦找个女医生来吗?”

我重新坐回到办公桌对面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了,我那时候看起来冷静了很多,至少有点像正常人。对面坐着的女医生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这个年纪是合适叫姐姐的,但我对她没什么反应,直到她把头发放下来,长发,微卷,据她所说我那时候轻轻眨了眨眼,像是一瞬间放松了警惕,甚至安心到能够让陆星嘉暂时到门外等候,留下一个我们俩面对面的空间。

午后阳光很好,流金一样从窗里淌进来。我看着她的脸——或者说你的脸——其实你们俩是不像的,一点儿也不,但因为她就是长发,我喜欢长发。

话讲到这里,后来的事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你那时候给我倒了一杯热茶,声音好温柔,轻轻问我说:“可以和我说一说,你在想什么吗?”

我说,可以。

然后我静一静,收拾了思绪。我说:

我一直认为女人半敞着衬衫很美,遇到蓝山时这样的欲望就更为强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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