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止处理完文件已是凌晨一点多,想去看看陆南枝睡没有。手扶上门把一用力,不意外被她从内反锁。
稍稍叹息一声,转身拿了钥匙。
谢行止其实是一个生活作风相当老派的人,就算工作繁忙,也尽量会在一点半前睡。对于陆南枝,则要求她十一点半前必须入睡。
陆南枝睡得很沉,脑袋埋在自己堆了一床头的布偶间,手中还抱着她最爱的棕灰色小松鼠“Pine”。
这是小时候陆爷爷给她买的,即便已经陈旧,她也一直带在身边。
柔软似香云纱的长发散开,谢行止坐在床头捻起一缕,指腹细细摩挲。鼻尖萦绕一段香,是他按照陆南枝的喜好找人订制。前调是杏仁的奶味,散开后清冽纯粹的雪松香有淡淡的甜。会让他想到雪地里挖出自己贮藏的宝贝松子,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小松鼠。
睡裙的细肩带歪歪扭扭滑下去,露出一截光滑如玉的雪肩。谢行止眸色幽深,手指移到她肩上,顿了一下,替她将肩带拨回去。
他猜到她会锁门,但真被她用这种方式拒之门外,难免挫败。
陆南枝不好养。胆小,又有轻度社恐,刚开始对他怯生生的,怎么也不肯亲近。费尽心血好不容易养熟了,她肯黏着自己,现在又回到解放前。
谢家人喜木,他和谢行舟也不例外。无论家中还是公司,都以原木制品居多。“Atwood”的作品合他心意,可惜陆爷爷去世后一落千丈,再无灵性。
直到陆南枝设计出夺得IFDA金叶奖的那把椅子。
陆南枝父母去世的时候他曾见过她,那时只觉得小姑娘可怜,没有过多在意。后来陆南枝叔叔急急忙忙向谢氏邀功,希望谢氏能施以援手的庆功宴上,他又见到了她。他已听说陆爷爷去世一年里陆南枝的境遇,这次便多了一丝怜惜。
让谢行止决定将陆南枝带回谢家的,还是拜访南阁,见过她散落在房间里的图纸。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融合了她父母与爷爷设计的长处,又衍生出自己想法的设计。宛如漫天星辰坠落,让这个看似平凡的小姑娘浑身发出耀眼的光芒。
他注定会为了谢氏放弃建筑,但他不想见她被埋没,落在她叔叔这样丑陋不堪的商人手里。
于是谢行止做出了对他而言这一生最重要的决定——将陆南枝带回谢家。
刚开始对她也仅仅是对一块璞玉的爱惜,后来小姑娘开始展露心扉,愿意亲近他。所有不经意间透露出的亲昵,都化作甜腻丝线,一点一点将他拉入深渊。
一块处处都合他心意,由他亲手雕刻的美玉。一个从小心翼翼到缠着他要抱抱才肯睡觉的小家伙。全然的依赖和喜欢,让他欲罢不能又疯狂。
他记得刚搬到市区这套房子的时候,陆南枝睡不好。无论多晚,一定要待在沙发上等他回家哄她才肯睡。于是那时候回家,总能看到沙发里蜷成一团的小姑娘。客厅灯只开一盏,光线昏暗不明,却能衍生出许多关于“家”的美好想象。
陆南枝睡得不沉,听到声响,便迷迷糊糊揉揉眼睛爬起来,伸出两只雪白纤细的手臂要他抱回房间。明明娇小又柔软,抱在怀里却像拥有了整个世界。
他还记得陆南枝心血来潮找谢行舟教她做饭,太复杂的学不会,只让谢行舟大材小用教她番茄炒蛋。如果她不是陆南枝,可能已经被谢行舟和DE美食协会的人打死了。可是后来他生日的时候,陆南枝为他做了一碗番茄鸡蛋面。最普通的挂面,浇满切得大小不一的番茄和碎碎的鸡蛋,红红黄黄上撒着碧绿的葱段。小姑娘趴在桌边看他,两只眼睛亮晶晶将面往他跟前一推:“生日快乐!”
后来这就成了他生日时的传统,哪怕谢行止自己不记得,也有一个人提醒他。因为他,原本普普通通的一天成了她眼里特殊的日子。
谢行止自认不是什么好人,接手谢氏那刻起就已成为众人眼中手段狠厉的铁血暴君。甚至他,也早在背弃理想时放任自己陷入黑暗的泥泞。
直到黑暗中重新有了光。
触手可及的光,温暖又柔软,叫他如何能放手。
他不后悔对陆南枝做的一切,因为他不可能满足现在的关系。他渴望的是更亲近,犹如渴血的兽类那样渴望着她。
如果她想逃,哪怕打碎她的筋骨,他也要让她留下乖乖接受他的庇护。等到她愿意一直留在他身边,他会将他的心,连带着整个世界一起送给她。
撩开陆南枝的碎发,俯身在她额前轻轻一吻。谢行止沉溺在她的香气里深深吐息,半晌才缓缓起身,重新锁上门离开。
***
陆南枝房间的装饰和她南阁的卧室很像,清晨微光透过米白色窗帘缝隙洒进来,小姑娘也慢吞吞转醒。手背搁在眼皮上揉几下,抓着小松鼠“Pine”坐起来。
顶着蓬松的头发坐了好一会儿意识才清醒,陆南枝跳下床洗漱完就往餐厅走。
一切只是重复曾经无数个清晨下意识的动作,等看见早已坐在餐厅浏览早间新闻的男人时,脚步猛然停住。
谢行止在家穿得休闲,黑色衬衣扣子解开几颗,衣袖整齐叠上去,露出线条紧实有力量感的小臂。
她还不是很敢直接面对他,犹犹豫豫就要往后退的时候,男人淡淡喝一口茶,视线依旧落在手中的平板上,语气却不容拒绝:“过来吃饭。”
谢行止喜欢喝茶,明明还不满三十岁,生活习性却跟中老年人一样。
陆南枝僵持片刻,泄了气,走过去拉开离谢行止最远的凳子。谢行止显然不满她的躲避,手指敲敲桌面:“坐过来。”
扭捏是没有用的,陆南枝撇撇嘴,乖乖坐到他身旁的位置。
谢行止终于肯把视线从平板上转移,替她倒半杯牛奶,又将三明治分一块到她盘子里。牛奶和三明治都是热的,他对她作息时间的掌控比她自己还清楚。
看陆南枝乖乖吃饭,谢行止心情也不错,问她:“宿舍怎么样?”
谢行止突然问学校的事让陆南枝愣了一下,点点头:“挺好的。”
“见到室友了么?”
摇头:“没有。”
“真决定住校了?”
陆南枝心里“咯噔”一下,小小声:“嗯……”
气氛短暂凝固片刻,谢行止指腹微微摩挲杯壁,沉声开口:“如果我不希望你住校呢?”
陆南枝立刻慌了,一双美眸惊恐地抬起来看他。谢行止被这视线刺痛,嗤笑一声:“别紧张,我只是随口说说。”
如果他完全不希望陆南枝住校,就不会为她物色学校的宿舍。
私心当然不想陆南枝离开他半步,但她有想克服社恐尝试适应群体生活的念头,他不应该阻拦。虽然讽刺的是,让她迈出这一步的不是心理医生,而是受到他的刺激。
他还能怎样呢?
谢行止在心底叹息,小公主要尝试接触更多人类,他愿意为她创造条件。除了逃离他,想要星星也给她摘下来。
听到谢行止说“随口说说”,陆南枝顿时松一口气,谁料气还没舒完,就听谢行止又补充一句:“我看过你的课表,周四到周日必须回家住。我没空的时候张叔会负责接送。”
陆南枝:“……”
陆南枝试图争取,但对上谢行止明显带警告意味的眼眸,又想起昨天刚到宿舍楼下就打退堂鼓的自己,嘴唇动了动,妥协:“知道了……”
谢行止满意她的听话,抬腕看一眼时间,安排今天的行程:“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上午带你去买。吃过饭下午去见L大建筑系的杜教授。”
“杜教授?你认识他啊?”陆南枝报考的专业是建筑学,L大建筑系历史悠久,有诸多著名研究室。谢行止所说的杜教授是国内著名建筑大师,擅长将东方古典传统与现代设计结合,尤其钟爱木结构,个人风格鲜明。
对于喜爱木头的陆南枝,他是最合适的导师。
“有些交情。”谢行止笑笑,并未多说。陆南枝小脑袋点了点,她知道谢行止接手谢氏之前曾是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建筑系的高材生。她会报建筑学,也是受他影响。
反正一周只在学校待三天,要买的东西不多。采购完毕睡个午觉,便驱车前往杜教授家。陆南枝下车起就紧张得不行,小手紧紧抓住谢行止衣摆,见到杜教授更是结结巴巴半天才能好好打招呼。
杜教授年过花甲,两鬓已白。穿一身朴素中山服,说话斯文有条理,面对陆南枝一直笑呵呵的。陆南枝在谢行止身后躲一会儿,也能小声和他说话。
杜教授本科和研究生只教一门课程,告诉陆南枝平时如果有问题,可以到教研室找他,也欢迎她常去玩。
回程路上,谢行止和陆南枝都心事重重。
谢行止想的是有他陪着陆南枝尚且如此,等到一个人在学校,不是摆明了要他担心?陆南枝想的和谢行止差不多,理想很丰满,但真正要她面对陌生人,内心还是控制不住紧张,只想鸵鸟一样把头埋进地里避免一切可能的交流。
谢行舟打一下方向盘,夜色霓虹都透过车窗融进他眼中,掠起一泓暗色的光。偏头看一眼紧张握着小拳头的陆南枝,谢行舟沉声开口:
“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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