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六月,孟越行至江州。
江州富庶,秦淮河上一片歌舞。
接待孟越的是从前同窗。一行人在画舫喝酒,外面丝竹琵琶声传来。齐锐问孟越,接下来是什么打算。
孟越举起酒杯,笑道:“哪有什么打算?不过随意走走。”
齐锐就感叹,说当年在书院,先生都赞孟生之才。到现在,他们被八斗米困在官场,孟生却悠游自在,令人艳羡。
这话孟越只是听听,不会当真。
喝到后面,他走到船边。晚风习习,吹在孟越身上。他看秦淮河,河上放了莲花灯。灯色与月色交相辉映。
他微醺,兴起,回到画舫中,泼墨挥毫,赋诗一首。
旁人留意到这边动静,渐渐凑来。半晌,孟越放下笔,周身一派夸赞。
后面,一行人你一言我一语,原先的会面成了即兴诗会。
再往后,醉的醉,倒的倒,直至第二日天明,有下人来寻。众人才发觉,原来不知何时,孟越已经离开了。
他在画舫壁上留下一篇短词,讲昨日与诸友相聚,幸甚至哉。今日晨起,见天边浓霞色若锦缎,美极妙极,只觉好事将至,故前去追赶。
同窗看了,感慨:“孟生洒脱,我等却是不及了。”毕竟有俗事牵绊。
与孟越一同离开的,还有孟生那把相伴多年的剑。
孟越并未在江州停留太久。他一路往西,准备入蜀。
追朝赶霞之言,不过托辞。起先孟越并未料到,自己这趟,竟真的遇上一件“好事”。
这会儿是太平年间,孟越手中不缺钱财,又有武力自保。加上才名在外,于是无论去哪,都能被好生招待。
他师从当朝大儒,那位大儒桃李遍天下,门下学生大都入朝为官,俨然成为一党。
也因此,无论走到哪里,孟越都有“同窗”。
钟鼓馔玉见多了,难免厌倦。于是这趟入蜀,孟越并未知会任何人,而是独自走山路。
他带干粮上山,吃了两日,觉得腻味,于是自己做了把弓,又削了一篓箭,开始猎野味。
都说山林凶险,其间或有虎。孟越运气不错,这一路,没遇上老虎,倒是把山鸡野兔吃了个肚饱。
这么走了几日,他慢慢察觉,似乎有人在跟自己。
孟越心中警惕。
他起先觉得,会是山中匪盗。可后面有意试探,对方却始终不露马脚。孟越一度觉得自己多心。
所以他干脆布了个陷阱。
等陷阱触动,孟越赶去查看。没见被捆住倒吊在树上的人,却见一只雪白的兔子,有一双乌溜溜黑眼睛,被绳子扯住腿,晃悠悠在原地。
孟越纳闷。他上前,不急着把兔子身上的绳索解开,而是四下查看。
他看到半枚脚印。
脚印从深林之中延伸过来,到陷阱之下中断。
孟越眯了眯眼睛,抬眼,去看那只兔子。
兔子像是被吓到,不敢乱动,乖乖由孟越帮忙,把身上绳索解开。
孟越摸着兔子柔软皮毛,自言自语:“这深山野林,你倒是皮白肉嫩。”
兔子身体一僵,乌溜溜的眼睛看向孟越。
孟越心里记挂着很多市井传言,说山上有妖精,能吸人精气。哪家镖师路过一家破庙,去住一晚,做了一夜春梦,醒来就被吸干。
孟越拨弄着兔子软乎乎的耳朵,笑道:“难不成是什么妖怪变的?”
那兔子露出一副震惊模样,三瓣嘴微微打开。
孟越:“……”来真的啊?
这兔子怎么跟能听懂人话似的?!
他嘴角略略一抽,却也没想太多,而是抬头四顾。
那个跟着自己的人,多半是发觉了自己留下的陷阱,于是故意布了个局,留了个兔子在这儿,明晃晃地嘲笑孟越。
这让孟越心中不虞。
他戳了把兔子脑袋,在白乎乎的兔毛上留下一个小坑,说:“昨晚那山鸡还有剩,今天先不吃你。”
兔子似乎松了口气。
孟越一顿。
他疑心自己眼花,怎么越看越觉得这只兔子有人的表情。
接下来,孟越把原先用来布置陷阱的绳索解下来装好。想了想,又做了个绳结,捆在兔子腰上,防止自己的存粮跑走。
然后继续赶路。
可这以后,不知是那人放弃了,还是更加隐蔽行踪。一直到孟越进入蜀州,他都没再觉得自己被谁跟随。
倒是那只白兔。孟越原先想在山鸡吃完后就直接吃了它,可每每动这个念头时,白兔乌溜溜的眼睛就看过来,仿若会说话。
孟越看了,不至于心软。他剥了那么多野兔皮,眼前这个不过白一点、漂亮一点、干净一点,但也没什么特殊。
可还是有点迟疑。最后转念一想,觉得既然是储备粮草,那就等山穷水尽时再吃。至于山穷水尽之前,总归这一路都是草木,不至于养不活一只兔子。
结果养到最后,他在蜀州城内进一家客栈吃饭,兔子就蹲在桌上,咬着一把菜叶。
菜叶是擦干的。白兔吃得很满意,一边吃,还一边左顾右盼。
孟越喝着酒,观察兔子动作,乐了,逗兔子:“怎么样,这儿是不是有趣,比你老家山里要好?”
白兔回头,朝他点头。
孟越一顿。
他放下酒杯,捂着额头,低声咒骂:“我真是疯了。”
他又开始觉得,这兔子能听懂自己讲话。
这次远行,对孟越来说,没什么目的地,不过随意游戏山林,看四处风景。
他从京城出发,先南下,再往西,也算见过许多场面。但这兔子,还真是独一份儿。
孟越忽然决定:“好,那以后都不吃你。你与我一起,之后我们去岭南。”
兔子闻言,却稍稍往后退了几步。
孟越凝神看,硬生生从小东西表情里读出:原来你竟然还想吃我?!
孟越叹道,“你这样子,真让人误会。”
他在蜀州停留月余,再离开时,已经习惯有一只兔子蹲在肩上。
这幅作态,也引来旁人注目。只是孟越颇不在乎。
他每到一处,都会寄信给父母,告诉他们:你们不争气的儿子还活着,而且暂时不打算回京。
时间一晃,到了冬日。孟越留在岭南苗族人家过年。
他自持身体好,自出京城至今,转眼也有两年,从未生病。
可在这个冬天,兴许水土不服,孟越身在他乡,大病一场。
半昏半醒间,觉得额头冰凉。他勉强睁眼,见床边坐了一个陌生男人。对方眉眼隽逸,长发披散,头发、眉毛却都是雪一样的白色。
对上孟越视线时,男人一怔,下意识后退。
可孟越病得神志不清,竟抬手将人拉住。
他没多少力气,可还是把人扯到自己身边,抬手,揉了把对方头发。
往后,手上真的无力,手顺着男人脊梁往下,一路滑过背脊,喃喃说:“你终于变成人样了?”
随后沉沉睡去。
后来病愈,再回想这一幕,孟越深觉自己病中脑子当时烧出问题,竟然认为自己的兔子成了人。
他揉着兔子,心生感慨。又出钱,请苗寨中的人帮忙买来纸笔,自己站在桌边,沉吟片刻,绘出一个男人面孔。
在孟越想来,自己那天见到的应该是苗寨中人。只是对方年纪轻轻,就一头白发,兴许得了怪病。也或者身份特殊,平时不会见人。自己要再见对方一面,得悉心打听,不能唐突。
至于为何要再见一面。
孟越冷静地想:这可能就是……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活了二十余年,孟越对病中见到的一个男人心动。
他开始找人询问。
可苗寨中人见了画,都说,从不知道这个男人。
苗语诘屈聱牙,晦涩难懂。孟越学了许久,才能基本沟通。当下,他虽失望,但只觉得自己没把话说清楚。于是遗憾回住处,面对眼前画,怔怔出神。
一边出神,一边揉着兔子,说:“我现在可算明白,曹植当年见洛神,是什么心情。”
兔子不理他。
不止不理他,还跳到地上,慢吞吞咬自己身上的毛,一丛丛拔下。
孟越起先不曾留意。后面发觉,顿时大惊失色,把兔子抱起来,问:“你这是做什么?”
兔子乌溜溜的眼睛一转,跳到桌上,低头,看画中男人。
孟越起先惊道:“哎,可别把我的洛神——”一顿。
他的洛神,活生生出现在他面前。
坐在桌上,头发雪白披散。
孟越惊愕不已。
而男人慢慢说:“我以为你知道了。”
他仿佛不适应讲话,嗓音里带了点奇异的低沉、沙哑。
后面说习惯后,转而透出别样清冽,宛若山涧清泉潺潺。
孟越怔怔往前,抬手,拢起男人一缕头发。
男人不抗拒他的亲近,始终笑盈盈看他。
孟越哑然。半晌,终于问:“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男人不以为意,“不是说了吗,我以为你知道。”
孟越一叹,心跳不已。转而想起什么,略有焦灼,问:“你刚刚拔毛,是不是身体有什么问题?”
男人身体往前一些。孟越花了片刻功夫反应,才明白:他好像想让自己用从前的方式抱他。
可既然成了人,再抱到腿上,自己又带了其他心思,难免擦枪走火。
孟越勉强忍耐。
对于孟越的问题,男人似乎不解,说:“我们要有小兔子了,得给他们筑巢。”
孟越呼吸一滞,艰难问:“小兔子?”
“嗯。”男人回答。
他抬起孟越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孟越掌心下是光滑弹性的薄薄肌肉,还有切实的皮肤温度。
男人似乎苦恼,说:“那天变成人之后,就有点反应。可能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就要出生吧。”
孟越喉结一滚。
他知道自己那天什么都没做,于是疑心,怕兔子被人欺负了还不知道。
可后来慢慢问了几句,孟越又哭笑不得:原来兔子人形只在屋中床边停留片刻,很快又变回去,哪有机会接触旁人?
自己也是着相。带着兔子这么久,眼前更是明晃晃的男人,怎么会有这种问题。
他想通此节,心平气和。转而问:“你有名字吗?总不能一直叫你‘兔子’。”
男人思索片刻,回答:“我出生那座山,名叫‘应山’。母亲在一棵松树下生下我们兄弟一窝,旁边有一片水……”
他跟在孟越身边许久,多少读了些书。
此刻决定:“我叫应泽。”
应泽说,与他一窝的兔子里,只有他变成人。可从前试着与旁人接触,总要被瞧出破绽。他只好按下心思,决定先学会“做人”。
于是跟在孟越身后,想看他如何行事。
可跟了没两天,就被孟越发觉。后来踩中陷阱,慌不择路,干脆变回兔子。
然后就跟着孟越,走到现在。
那日孟越病中喊着要水,可屋内再无其他人在。应泽听了,急切之下,变回人形,给他喂水。
喂着喂着,孟越睁眼,看到人形的应泽。
孟越听完,心道:原来如此。
他抚着应泽长发,掌心细滑柔软,借此分心,叹道:“原来你真是妖怪。”
又说:“不要再拔毛了。”
应泽困惑:“为什么?”
孟越心道:你一个男人……男妖,怎么给我生小兔子?
口中说:“那天我们根本没做什么。”
应泽不解:“做……什么?”
孟越抬头看他,见他面容俊秀,眼中却很懵懂。
孟越便问:“你在山里,有没有见过其他动物怎么出生。”
应泽肯定回答:“见过。”
孟越:“那你知不知道,他们如何孕育子嗣?”
应泽沉思片刻,说:“知道。要先这样,把这个放进这里——”
孟越微微错愕。
原来真的知道?
屋内温度好像变高,孟越不知自己该不该再忍,额上滚落汗水。
他嗓音干哑,问:“只是这样吗?”
应泽回答:“很快。我见过山上老虎做这事,只要一息功夫——唔。”
孟越豁然起身,把应泽放在桌上。
他的兔子仿佛很不解,脸颊一片薄红,嗓音断断续续,问:“怎么,这么、这么久?”
孟越低头吻他。
他含着应泽的唇,回答:“你想做人,就要习惯这个。”一顿,“做人,就是要很久的。”
应泽起先不解,到后面,又沉溺其中。
往后开春,有一日,孟越又见兔子拔毛。
他头痛,揉着兔子,问:“又有小兔子了?”
应泽变回人,像是羞赧,说:“是。”
孟越仔细看他身体,仿佛的确有些许变化。他心里“咯噔”一下,想:莫非因为小泽是兔妖,所以不能以常理相待?
想到此节,孟越也开始紧张。但还是说:“小泽,你不要再咬自己的毛了,我来准备。”
应泽眨了眨眼睛,似乎不解。他睫毛纤细且长,眼下一排细密影子。孟越见了,觉得心动,亲一亲他。
孟生开始认真给即将出生的小兔子搭窝。
同时预备写信回京城,告知父母:你们要有孙子了!
只是要如何说明小泽的情况,还是让孟越有些苦恼。
他并未苦恼太久。
约莫八`九天后,应泽告诉他:“之前好像感觉错了,没有小兔。”
孟越讶然,重新看应泽身体。的确,先前变化的地方,好像又变了回去。
他心中遗憾。
不过抬眼,看应泽隽逸眉眼,风流气度。孟越一哂,说:“嗯,但信还是要写。”
应泽困惑。
孟越微微笑了下,说:“小泽,我出来这么久,爹娘恐怕早有意见。这次,便带你回京城,见公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评分时给个五星好评吧,比心!
*其实雄性兔子不会假孕啦,只有母兔子会。不过文里我们不要管这种逻辑。
到这里就彻底完结啦。88章,好像还挺吉利的~
本章24小时内评论有红包,请大家吃糖。
还还还有!马上要过年,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啾啾=3=
下一篇文大概二月初or中旬开,不过直到正式开坑前都不肯定具体开哪篇(小声)。小天使们可以收藏一下江江专栏。
最后偷偷再贴一次《真香》文案:
秦子游生命中,曾有三个最重要的人
其一,在他年幼孤苦时赠他冷饭的过路少女。
其二,在他拜入门派后教他习剑的师尊宋安。
其三,在他成名后诬蔑他与魔族有染的神秘人。
对那少女与师尊,他敬之爱之。
对害他被打断筋骨、在思过崖下五百年的神秘人,他恨不得将其抽筋剥骨。
五百年后,秦子游肉身尽毁,魂魄依附在青藤之上,化名“慎行”,离开思过崖,誓要彻查往事。
可原来神秘人就是宋安!他受“系统”之命,要让秦子游被捧上天,再跌入泥地!
宋安知道秦子游将以青藤重塑人身,知道秦子游对自己一腔孺慕化作恨意,也知道自己“无意”吐露五百年前曾女装出行,为路边乞儿送一碗冷饭后,化名归来的楚慎行会迟疑犹豫。
秦子游这一生,都在宋安与“系统”掌控之下。喜怒为他,哀恨为他,最终还要与他结为道侣。
提前知道这一切后,楚慎行只觉得恶心。
天雷劈下,他以青藤之身再回从前。遇到了那个想要找到恩人、对各大门派满怀敬仰的自己。
这回,楚慎行心里忽然冒出一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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