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欢喜之事大多相似,洞房花烛、金榜题名,然而悲伤却不尽然。
张少白在梦中与家人相会,先是重温美好,随即又被空虚填满,他的悲伤源自生离死别。
薛灵芝在真实中与家人相见,先是无言,随即便是冷言冷语到恶语相向,她的悲伤源自血脉相连。
十数年前,还是孩童的薛灵芝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只是这世上的一个过客。
偌大的后院,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住在这里,一盏油灯,非但没显得温暖,反而在空旷中透着阴森。
这段时间她还是会时常感到困顿,然后便沉沉睡去,变成了另一个人。薛兰芝与张少白合作得很好,下人已经不敢来打扰自己,于是她便可以经常偷偷溜出别院。可前些天那个久未谋面的父亲突然来到别院,据说是薛家遇上了大事,可能会有麻烦。父亲没说事情具体是什么,只和她讲了许多没有意义的话,无非就是指责罢了,离去时还不忘嘱咐石管家把她看得再牢靠一些。
薛灵芝看了眼父亲的背影,没什么特别的感情,只是有些失望。
习惯了,早就习惯了。
她被关在闺房之中,门窗全都紧闭着,这实在是件太无趣的事情。薛灵芝打了个哈欠,然后看到有只飞蛾也被困在了屋里。
那只蛾子还未长大,只有指甲盖大小,如今正没头没脑地乱飞,可惜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离开樊笼的办法。
飞了许久,或是累了,飞蛾向着屋子里唯一的光亮冲了过去,在刹那间变成了一撮灰烬。
在飞蛾扑火之前,薛灵芝终于不忍,赶紧打开了窗子,只可惜晚了一步。窗外的石管家轻轻咳嗽了两声,便帮她把窗子重新关好。
薛灵芝无奈地坐回桌旁,吹了一口灰烬,心想屋外的世界便是一盏更大的油灯,自己是宁愿死也要自由呢,还是留在这方囚牢中虚度光阴?
她宁可孑然一身,只要能够真正地活上一些时间,即便是死也值得。
想着想着便累了,她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待到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丫鬟战战兢兢地打来一盆冷水,然后便头也不回地逃走,她只好自己洗漱,又认认真真地绾好发髻。
看着府上下人的表现,以及梳妆台上的崭新梳子。薛灵芝便知道自己昨夜睡熟之后一定又被鬼魂占据了身体,大肆喧闹了一番,甚至还把自己最喜欢的那把玉梳摔碎了。
唉,我到底是谁呢,如果我就是我,她又是谁?
如果她就是我,那我又是谁?
是否死了就能一了百了,自己便再也不必烦心这些?
薛灵芝推开房门走了出去,用力地感受着阳光的温暖,希望心中的阴霾能够减少一?些。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睡得怎么样?”
她循声看去,只见一袭白衣的张少白站在凉亭中,今日的他没有把自己装扮得怪模怪样,看上去多了几分可靠。
薛灵芝先是行礼,然后才回答道:“还好,有劳先生费心了。”
张少白颇为潇洒地摆了摆手,说道:“今儿天色不错,要不要出去走走,一直憋在家里对你的病情可没有好处。”
薛灵芝为难地摇了摇头。
张少白偷偷看了眼守在花园门口的石管家,低声问道:“他们不让你出去?”
“原本我自己住在这边的时候是没人管这些事情的,不过三年前我得了病,家里就下了禁足令。而且最近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看管也变得更严了些。”
张少白大感疑惑:“你刚才说,以前你就住在这里了?这不太对劲吧,偌大一个薛家,干吗把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赶到这么个偏僻地方?”
“嗯……”薛灵芝沉默良久,没有回答。
“我知道这或许是你的难言之隐,只是你的双魂奇症着实奇特,我需要了解你的方方面面才有可能将其治好。”
“其实也不算是什么难言之隐,先生你相信命数吗?”
薛灵芝说这句话的时候直勾勾地看着张少白,她似乎在渴望着什么,或许是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
张少白答道:“信,但不全信。”
“有位高人为我做过批命,说我是‘天煞孤星’,会引得家破人亡。”
“噗,这种批命也敢到处胡说,是谁在胡说八道?”
见到张少白的笑容,薛灵芝忽然觉得心里舒服了不少:“我还以为祝由之术也相信命数一说的。”
“该信的时候自然相信,不该信的时候还是算了。话说回来,前两年有个叫温玄机的道士为我摸过骨,说我是‘灵乌萃于玄霄者,扶摇之力也’。结果呢?狗屁扶摇直上,我只知道我的家人让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张少白洒脱一笑,“所以说啊,命数这东西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人这一辈子几十年的寿命,岂是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居然是温道长,我的批命也是他做的。”
“那你就全当他是放了个屁吧。”
薛灵芝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似乎是在憋笑,但眉间还隐隐藏着一些恼火。
“我说错话了?”张少白最擅察言观色,自然看出了不对劲之处。
“不瞒先生,早些年温道长曾在薛府暂住过许多时日,而且他算是有恩于我,还传过我医术……”薛灵芝轻轻咬着嘴唇,显然觉得有些尴尬。
没想到张少白却是个脸皮极厚的,瞬间便换了一副嘴脸,说道:“哎呀,温道长在大唐颇有名气,据说是药王孙思邈的徒弟,一身医术可谓通神啊!”
话说到一半,张少白突然闭上了嘴,因为他反应过来自己越是吹嘘温玄机,就等同于自己也在认可那道“天煞孤星”的批命。
一时间,他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薛灵芝久居深闺,这些年来从未见过或是听说过他人的生活,今日得知张少白的家人尽皆死于一场大火之中,忽然感到自己的处境原来也不是那么糟糕。她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了,不过是父亲说了几句重话,以前又不是没有说过,何必为之寻死觅活呢。
反倒是张先生,看他年纪与自己相仿,却已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现在依然可以笑对风云,实在是令人钦佩。
故而她对张少白并不恼火,主动说道:“没关系的,其实温道长为我做那道批命也是为了薛家好。”
张少白疑惑道:“为何这么说?”
“自打我出生以来,薛家就连连遭难,先是爷爷被罢官流放,全家人被迫离乡。然后是母亲自从生下我后身体欠佳,早早便离去了……类似的事情很多很多,所以温道长说我是‘天煞孤星’,建议家里将我安置在别院中静养,这样便可不再伤害周围亲?人。”
“这么说来,你从小便一个人生活了?”
“嗯,来这里照顾我的石管家和仆人大多是在薛府犯过错的,安排给我算是对他们的一种惩罚吧。”说完薛灵芝颇为无奈地笑了笑,其中满是辛酸。
张少白却是一点都笑不出来,只觉得那道批命真是害人不浅,义愤填膺道:“我还是不信命数,薛家人把你送出来之后转运了吗?”
薛灵芝稍稍回忆了一下过往,讲道:“和我保持距离之后,我家就像是枯木逢春,爷爷更是蒙大赦重返朝堂。”
张少白重重地叹了口气,骂道:“这是什么狗屁世道,人活着难免有旦夕祸福,怎么能偏偏把全部的祸都给了命数一说,却把福给了自己!”
他是真的为此感到愤怒,无法理解薛家为何要为难区区一个女童。天知道薛灵芝从小遭了多少罪,一个没有朋友,甚至很少与亲人来往的女娃,能够长成现在的模样实属不易。虽然张少白对她的了解尚不深刻,却可以肯定她是一个善良的人。
为何世间多磨难,且善良之人往往首当其冲?
薛灵芝感到张少白是真心为自己打抱不平,心中不免有些感动,毕竟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这般,而且还是一名年轻男子。
但她很快就收拾起了这些闲杂心思,问道:“先生已经见过她了?”
张少白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谁,点头道:“见过,简直和你判若两人。说实话我对你的病情愈发好奇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魂魄怎么可能装在同一具躯壳里?”
其实张少白自己也说不清灵芝和兰芝哪个更好一些,灵芝虽然性格温婉却一直给人一种疏离感,反而是心思活泼、行事毫无章法的兰芝更让人觉得亲近。
薛灵芝又问:“能和我讲讲她是什么样子吗,我只知道院里的下人都很惧怕她。”
“怎么说呢,算是个狡猾的人吧。而且做事很没规矩,和你截然相反。”
薛灵芝怔怔看着张少白,又问:“那她……过得开心吗?”
张少白想到曾在南市瞥到的那抹身影,答道:“应该还算快活吧,实不相瞒,我和她做了笔交易,我帮她做掩护,她则可以借机溜出去玩。”
“原来她是一个这样的人,如果先生有办法的话,不如把这身体完全给了她吧。”
张少白顿时大惊,赶紧说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薛灵芝神情有些失落,“先生不必担心,我只是觉得既然她活得比我好,占了这副身体也未尝不可。”
“愚蠢至极!”张少白忽然颇为恼火地骂道,吓得小娘子一个激灵,“生而为人本就不易,怎能不用心珍惜?我家祖师爷曾说过,祝由一脉子孙若有自尽者,不入族谱,不进祖坟!”
薛灵芝乖乖点头认错:“先生勿要生气,灵芝知错了。”
“那就好。”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张少白的心里却丝毫没有放松,他只觉得心有余悸。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悠然逗弄着池水中的小鱼,那样的薛灵芝为何会被折磨到心生死意?
张少白脸色稍缓,主动问道:“不过她占据你的身体之后,一直自称为兰芝,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兰芝”二字刚刚脱口而出,气氛随之变得凝重起来,薛灵芝脸色剧变,其中既有惊恐也有内疚。
遗憾的是,薛灵芝的反应和石管家一样,都不愿提及此事,她说:“对不住先生,关于她的事情……不能说。”
张少白心知兰芝必定是薛家的一桩隐秘,而自己现在还没有完全得到薛灵芝的信任,就算追问也是枉费,于是便不再追究此事。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唉,这么好的天不出去转转实在是太可惜了。说实话,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薛灵芝眼前一亮,随即便又黯淡下来。
“薛兰芝可是经常出去的,难道你就不好奇,外面到底有些什么值得她这般着迷?”张少白想起了在洛阳南市偶然瞥到的那抹鹅黄身影,应该就是出来玩耍的兰芝?了。
其实薛灵芝在得知那个兰芝的事情之后,不仅对她觉得好奇,对外面的大千世界更是心生向往。上次出去已是数月前的上元节了,从那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迈出过别院半步。她的确想要化身为一只飞蛾,却又缺少扑火的勇气。
张少白笑得像是南市的人贩子:“只要你点头,我们可以偷偷出去。”
“啊?”薛灵芝惊讶得险些叫出来,赶紧用手捂住小嘴,轻声说道,“怎么出去,不会被发现吗?”
“山人自有妙计。”
薛灵芝想了想,终于轻轻点了下头。
故技重施总要有些新意,否则难以见效。先是让薛灵芝安安静静地待在房里,然后张少白便主动找上了守在花园门口的石管家。
数日不见,老管家似乎苍老了许多,精神也不如往日那般抖擞,看来薛家真的是发生了不少事情。
张少白说道:“小娘子已经倦了,接下来我打算做一场法事,还请配合。”
石管家回应道:“先生需要什么,我这就去准备。”
“一支毛笔足矣。”
他只稍候了片刻,管家便取来一支毛笔,笔杆木质奇特,透着清亮,毫毛刚柔兼顾,拂过手背感觉如春风轻扫却又略带刺痛,看来不似凡品。
于是张少白提醒道:“事先说好,我作过法后这笔可就要不得啦。”
“无妨,先生尽管取用就是。”老管家面不改色,连眉毛都没抬。
果然是大户人家,早知道就应该再多要几个金饼子用来“作法”。张少白一边痛恨着自己的缺心眼,一边来到了池塘旁边,脱下靴子,双脚光秃秃地站在水中。
石管家身后来了不少人,别院的仆人都想亲眼看看祝由先生是如何作法的。老管家本要发火,不过看张少白没说什么,便也按捺下心头怒气。
张少白自然不会觉得不满,他巴不得看热闹的人越多越好,这样才方便自己建立权威,在薛家多捞好处。
然而仆人们却大失所望,因为祝由先生既没有跳舞,也没有念咒,他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纸,然后便用毛笔在上面写写画画。可那毛笔压根就没蘸墨水,画了半天什么也看不出来,不知道是在弄什么名堂。
过了许久,张少白总算画完,若无其事地将那支名贵毛笔揣入了自己怀中。他抖了抖手中的黄纸,示意石管家过来帮忙。
石管家不敢推托,心中有些忐忑,问道:“不知先生需要老仆做些什么?”
张少白把黄纸塞到管家手中:“符箓已然画好,接下来需要一人镇宅,老管家年纪最大,对这别院也最为了解,所以这人由你担当再合适不过了。”
“这个……我年纪大了,会不会有些不妥?”
“管家放心,对身体绝对无害。”
石管家闻言心中稍定,只不过还是有些紧张,毕竟他还从未接触过怪力乱神的事情。按照张少白的吩咐,老管家弯腰将符箓浸入水中,他的指尖不小心也触碰到了池水,感到异常冰凉。
下一刻,那张空白的符箓顿时有了变化,上面居然隐隐浮现出了一张鬼脸。
石管家发出一声惨叫,吓得将黄纸扔了出去,幸好张少白眼疾手快,将半空中飞舞着的符箓重新抓回手中。
“邪祟退散!”他冷声喝道,与此同时手中一搓,一股火焰凭空出现,将那张锁着鬼脸的符箓烧得干干净净。
别院的仆人尽皆看到了这一幕,一个个瞠目结舌,至于亲手摸过符箓的石管家更是吓得魂不守舍。
张少白脸色惨白,说道:“好厉害的水鬼,此番作法险些遭其反噬。这后花园可有厢房供我休息,我需要调养一番再与它争斗。”
石管家忙不迭地点头,伸手一指:“厢房早已备好,就在此处。”
张少白顺着看去,嘱咐道:“接下来的时辰说不定会发生什么,这后花园最好不要有人进来。当然进来倒也无妨,只是那水鬼大怒之下或许会伤及无辜。”
话音刚落,原本聚众围观的仆人们轰然散去,石管家也是狼狈而逃,似乎在此处多待片刻便有性命之忧。
张少白看了眼花园门口,确定再也没人监视此处之后,脸色便又浮上了些许红润,也不知刚才他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是如何装出来的。
“出来吧。”张少白在灵芝房前说道。
薛灵芝小心翼翼地开门走出,看向张少白的眼神有些复杂。
“怎么这般看我,难道是我脸上沾了脏东西?”
“那支毛笔名叫‘松针’,父亲喜欢得紧。”
“嗨呀,这玩意儿沾过鬼魂,最好还是不要再用了,等我找个地方把它一把火烧?了。”
薛灵芝知道张小先生这是在耍无赖,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而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张少白一脸无辜:“你说什么?”
“那张鬼脸,你肯定在毛笔上动了手脚。”
“胡说,这手‘水中捉鬼’乃是我祝由千年不传之秘,可不敢亵渎祖先的智慧?哟。”
薛灵芝不再追问,不过看表情明显是不相信的。敏感的她确定张少白一定用了某种手段,凭空出现的鬼脸和指尖的火焰,这些古怪之处肯定都有答案。
说来也是荒唐,被鬼魂附身的人偏偏不信鬼,那些安然无恙的普通人却怕得要命。
张少白从怀里掏出一块怪模怪样的石头,上面有不少孔洞,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他在池塘的假山上寻了个位置,然后将石头放了上去。风儿吹过,石头顿时发出“呜呜”声,仿佛鬼哭。
薛灵芝不由得瞪大眼睛,没想到那块石头竟有这种作用。
“别乱动啊,就把石头放在这里就好,他们听到声音肯定更不敢靠近这里了。”
“你这……”薛灵芝纠结半天,也不知道如何评价张少白。
这人简直是个骗子,但也有着真本事。相处得越久,就越难看透他的想法,不知道他的哪些话是胡闹,哪些话又是当真。
张少白走到花园角落,那里种了一棵老槐树,树干粗壮,树身高大,刚好越过别院高墙。更让他欣喜的是,高墙那头也有一棵槐树,这两棵树应是一同种下的,只是修建别院的时候才被分隔开来。
毕竟一院不种二槐,这是大忌讳。
张少白说道:“走,咱们爬树出去,我带你好生看看洛阳风光。”
薛灵芝和张少白并肩而立,抬头看着槐树,面露难色:“我从未爬过树。”
“那兰芝是怎么出去的?”
“我不知道。”
“罢了,”张少白忽然蹲下,“你踩着我的肩膀,然后我再站起来把你送到树上。那根树枝比较粗,你就顺着它攀到墙上去。”
薛灵芝仔细看了看逃出别院的路线,既觉得为难,却又不愿放弃这样的大好机会。她的内心纠结许久终于做了决定,轻嗔着跺了下脚,然后便双手扶着树干,双脚踩着张少白的肩膀。
她一心向往着外面,已然忘记了男女之防。可张少白却没有,他努力地站直双腿,强忍着抬头往上瞧一眼的冲动。
张少白你丢人不丢人!他在心里反复骂着自己。
虽然什么都没有看到,但少年还是鼻腔一热,幸好没有鼻血流出,否则可真是丢了大脸。
薛灵芝把脚迈到树枝上,攀着它爬到了墙头。她坐在墙头,往下看了一眼,不仅不觉得晕眩或是害怕,反而有些激动。
张少白手脚并用,麻溜上树,然后来到薛灵芝的身旁,只见她正对着远方怔怔出神,仿佛看到了绝世美景,迟迟不愿转移视线。张少白自己也往那头看了一眼,没发现有什么好看的,他知道自己看腻的许多风景,对灵芝来说却弥足珍贵。
两人顺着院外的槐树溜了下去,总算是逃出了令人备感压抑的别院。
张少白回头看了眼那两棵大树,又想到方才灵芝踩在自己肩膀上,两人可谓前所未有的亲近,不由在心里赞叹这树种得真好,真妙!
薛灵芝不知道身边男子的鬼心思,她的精神完全集中在洛阳之上。她这些年跟着家族往返于长安、洛阳两地,可无论去了哪头,大多时间都被幽禁在别院之中,似乎还从来没有这般认真地观察过、感受过院子外的世界。
※
他俩由东往西走了好几里,路上薛灵芝感到有些口渴,张少白便从街边为她买了一碗醪糟,喝起来酸酸甜甜,而且解暑提神。
不好意思和店家说话,她将空碗递给了张少白,让他还碗顺便付钱。
张少白笑得眯起了眼睛:“好喝吗?”
薛灵芝刚想说话,便不小心打了个嗝,满是酒味,她一下子就红了脸,什么话也说不出。
张少白颇为识趣地装作没看到,转而说道:“那边还有家桂花糕,味道相当正宗,你肯定喜欢!”
灵芝点了点头,然后便乖乖跟在后面,距离保持得不近不远。
卖桂花糕的地方是个笼饼铺子,他家笼饼那是祖传的手艺,据说隋炀帝吃过了都说好。只可惜传了三代人,笼饼味道越做越差,估计是里面肉馅越来越少的缘故。后来他家娶了个江南女子,贤惠得紧,还做得一手美味的桂花糕,铺子这才渐渐热闹起来。
不少人就爱吃他家的桂花糕,于是店家在铺子外头搭了个棚子,只要不遇到刮风下雨,棚子下面总是坐着三三两两数人,一边吃糕一边聊天。
有两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正在棚下坐着吃糕,其中一人忽然说了句“晦气”。原来有个小乞儿讨饭讨到了这边,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桂花糕,双脚已然是挪不动步了。
小乞儿身子瘦瘦小小,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吧,不知为何沦落至此。他蓬头垢面,指甲缝里满是泥土,嘴唇更是干裂出好几道口子。
“行行好吧……行行好吧……”估计小家伙刚当乞丐不久,对于乞讨一事还不甚擅长,说起话来结结巴巴。
那两个书生谈笑了数句,其中一人忽地皱眉,用手掩住了鼻子。他深深看了小乞儿一眼,眼中满是厌恶,于是便随手扔了一块桂花糕出去。
可他并未将桂花糕扔向小乞儿,而是扔到了道旁。
小乞儿眼中只有桂花糕,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着,赶忙追着桂花糕冲了过去,模样像极了一条饿犬。
书生哈哈大笑,笑声爽朗,不愧是读过圣贤书的人。
与此同时,一人鲜衣怒马奔腾而来。
洛阳城内向来不许纵马,但此人身披甲胄,看样子绝不普通,故而道上行人纷纷避?让。
唯独没有让开的,是一道小小的身影。
他弯腰捡起桂花糕,小手抹了抹上面的尘土,可惜抹不干净,反而更脏。小乞儿盯着桂花糕看了好几眼,内心不知做着怎样的挣扎,最后还是没有将其一口吃下。
或许心中仍在牵挂某个人吧。他想把桂花糕揣在怀里,一想到小妹看到桂花糕时一定很开心,自己的心里也就乐和了起来。
偏偏此时,那匹大马呼啸而来,重重地撞在了他的身上。
小小的身子瞬间飞出,像是一个破破烂烂的麻袋,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仍瞪着双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鲜血从他的口中、鼻孔和耳朵里涌出,但他仍然紧紧攥着手,手里的桂花糕已然稀碎。
小乞儿瘪了瘪嘴,疼得想哭,可发现自己就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骑马的人只是淡淡地看了小乞儿一眼,然后便纵马离去,他应是有着天大的事情,和这事情比起来,一个街头的乞儿死了不算什么。本就是洛阳城的垃圾。
张少白和薛灵芝刚好往这边走来,目睹了这一幕,张少白赶紧往小乞儿的方向冲去,刚跑了两步就感到身旁有道身影和自己擦肩而过。
原来是薛灵芝,她跑得居然比张少白还要快些。
她毫不在乎衣服染上血渍,跪坐在地上将小乞儿抱在怀里,眼眶中含着泪水,却强忍着没有流下。她仔细地检查着孩子身上的伤势,发现他的肋骨有错位迹象,内脏似乎也受了伤,所以才会往外吐血。最糟糕的是头部,方才重重地撞在了地上,结果七窍都在往外淌血。
张少白蹲下身子,先是翻看小乞儿的眼睑,又伸手试探了一下鼻息,颇为严肃地说道:“应是头部和内脏受了伤,若不及时医治恐有性命之忧!”
不料薛灵芝却一反常态,竟然自行按住了孩子的膈俞穴和地五会两处穴道,顿时鲜血便被止住。
小乞儿艰难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隙,隐约感到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又香又舒服。
他嗫嚅着,似是梦呓:“娘……漱儿好痛……”
薛灵芝眼中满是怜爱,安慰道:“没事,娘亲在这儿呢,漱儿不怕。”
张少白见状也赶忙施展祝由之术,一通忙活之后,小乞儿的情况终于稳定了下来。他将孩子的小小躯体抱了起来,动作尽可能地轻柔,避免碰到胸腹处,以免错位的骨头伤到内脏使得情况更糟。薛灵芝则问了路人最近的药铺在哪儿,然后两人便带着孩子匆忙赶去。
或许是漱儿命不该绝,药铺离得不远,最厉害的医师也刚好正在坐诊。老头子把孩子从头到脚摸了个遍,费了一番工夫才将肋骨归位,又在胸前背后套上夹板。
实在是万幸,小家伙除了肋骨错位,五脏六腑受伤不重,只是头上的问题有些麻烦,不知醒过来之后会不会遗留什么症状。
张少白付了大笔诊金,却不心疼,只是恼火。他见漱儿迟迟不能醒来,便打算再回笼饼铺子一趟。
薛灵芝放心不下,跟在后面问道:“先生这是要去做什么?”
张少白没有回答,只是走得怒气冲冲。
只可惜,两人重返笼饼铺子的时候,往外扔桂花糕的书生已经离去。张少白一肚子火没地方发泄,只好买了一大包的桂花糕,往嘴里塞了一块,用力地大嚼特嚼。
仿佛他口中嚼着的是那个纵马狂奔的恶徒,也是那个扔糕的狗屁书生。
薛灵芝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没想到张少白也有这般孩子气的时候。于是她也伸手取了一块桂花糕,小口地轻轻咬着,觉得味道着实不错。
待到张少白吃了个半饱,心头怒火终于消散,他想起了之前薛灵芝果断救人的模样,赞叹道:“看起来你的医术造诣不低。”
薛灵芝有些脸红:“温道长毕竟是孙神医的徒弟,医术高超,其实我只从他那里学了一些皮毛。”
“太过谦虚就没意思了啊,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不是吹牛,我可是一眼就能看出谁是庸医。”嘴上说着不是吹牛,但其实少年就是在吹牛,“对了,让我来考考你,《难经》第六十一难曾提过医之纲领,知道是什么吗?”
薛灵芝微笑道:“经言,望而知之谓之神,闻而知之谓之圣,问而知之谓之工,切脉而知之谓之巧。简单来说,便是望闻问切。”
“其实我祝由也有类似的纲领哦。”
“是什么?”
张少白故作高深道:“坑蒙拐骗。”
薛灵芝忽然愣住,好久才反应过来,憋着笑意不知说什么是好。
两人提着桂花糕回到医馆的时候,漱儿终于悠悠醒来,感觉脑袋昏昏沉沉,他已经记不清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记得自己弯腰捡了一块桂花糕,然后再一睁眼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我的糕呢?”孩子的声音有些嘶哑,但透着一股狠劲,好像谁跟他抢桂花糕他就要咬谁。
张少白笑着晃了晃手里的小包:“别急,没人和你抢!”
看来伤得不重,居然还记得吃,之前只是看着吓人罢了。
叫了辆马车,按照漱儿口述,七转八转便拐到了一条破旧的小巷中。
张少白抱着孩子,灵芝手里拎着桂花糕和药材,一起走入了一间破院。这里之前修过寺庙,不知为何如今已经荒废了,成了洛阳城众多乞丐的栖身之所。
破院里横七竖八躺了不少人,看到有陌生人便都纷纷转头看去,一个个眼珠仿佛带着钩子。
张少白皱了下眉,觉得把漱儿安置在这里极为不妥。他刚想开口建议把孩子带到修行坊住上一阵,便有个比漱儿还要瘦小的女娃跑了过来,她看着哥哥稀奇古怪的打扮,眼中满是好奇。
漱儿费了好大力气才站稳身子,明明痛得龇牙咧嘴,但还是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哥哥给你带了桂花糕吃!”
“哇!”妹妹的眼中仿佛有星星一般。
薛灵芝摸了摸妹妹的小脑袋,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随后院子里的乞丐们仿佛发现了什么,居然向着这边靠拢过来。
张少白虽然紧张,但还是微微往前挪了半步,挡在薛灵芝身前,同时抓住了她的手腕,打算见势不妙便溜之大吉。
反倒是薛灵芝面色如常,只是看向张少白抓着自己的那只手,皱起了眉。
乞丐纷纷聚拢,他们先是交头接耳一番,有个鼓起勇气向着薛灵芝战战兢兢地问道:“若小老儿没看错,您就是给不少乞丐看过病的女神仙吧?”
张少白已经完全弄不清楚状况:“女神仙?”
他转头看向薛灵芝,后者只是冷淡地说了句“认错人了”,然后便转身离去。张少白仍抓着她的手腕,便跟着一同离开了破院子。
乞丐们没有追上去,只是纷纷跪在地上,目送着薛灵芝走远。其中有些人还号啕大哭起来,口中呼喊着“女神仙”,有些则喊着“女菩萨”。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约莫半里路,薛灵芝忽然猛地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手腕处不言语。张少白满肚子的疑问,一时间倒也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他只是感觉身边有股杀气,而且愈来愈烈。
待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薛灵芝已经盯着自己看了许久。此时此刻的灵芝换了个人一般,脸上挂着平常从未有过的嫌弃表情,就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欠她钱一样。
薛兰芝冷声说道:“还没抓够?”
张少白这才悻悻然地松手,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容,不知道收回来的手应该放在哪里。放在前面觉得扎眼,放在后面觉得不妥,最后干脆把两只手踹到了衣袖里,整个人看起来透着一股滑稽。
他仔细回忆了一番,不记得之前薛灵芝打过哈欠啊,怎么就莫名其妙换成了兰芝?
这个女人让人愈发地看不透,原本以为她只是个大家闺秀,性情温婉,没想到她还精通医术。而且后来出来个古灵精怪的兰芝,还装疯卖傻骗了许多人。直到今日,她在危急关头的冷静态度更是让张少白刮目相看,尤其是身处破院的时候,被众多乞丐团团围住,她居然能面不改色。
想到这里,张少白忍不住开口问道:“他们怎会叫你女神仙,难道你之前还帮过他?们?”
薛兰芝快步往别院的方向走去,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关你屁事。”
“哎,我说你这个人能不能好好说话。对了,你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我倒想要问问你,你是怎么带着我偷跑出来的?”
“俗话说有问有答,先来后到,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凭什么解答你的疑惑?”
薛兰芝“哼”了一声,脚下生风,走得更快:“爱说不说。”
张少白算是遇到了克星,这个兰芝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用美人计把他收拾了一番,今日又玩起了欲擒故纵的招数。因为薛兰芝知道这个祝由先生是个话痨,自己压根不需要追问,只要表现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他迟早会把事情全部交代出来。
可怜茅一川就看不破这一点,总是跟在张少白屁股后面,求爷爷告奶奶才换来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张少白一路上都没说话,似乎是和兰芝置气,只是老脸憋得通红,眼看着就要忍不住开口说话。薛兰芝懒得搭理他,她觉得这具身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但自己却不知道,这种事情实在让人恼火。
天色越来越晚,眼看着就要到了响净街鼓的时候,两人刚好回到了别院。张少白自行蹲在老槐树下,等着薛兰芝踩着自己的肩膀爬到树上去。
没想到等了许久身后也没有动静,张少白扭过头,看到薛兰芝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问:“你这是干什么,等不及要解手了吗?”
说完,薛兰芝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真是毫无淑女风范!
张少白在心中腹诽着,没好气地重新站起身来:“我倒要看你怎么翻墙进去!”
“等等,你和她之前是翻墙出来的?”
“不然呢?”
薛兰芝翻了个白眼:“真是一对蠢货。”
薛府的别院坐落在洛阳城的东南角,叫作嘉庆坊,这里地处偏僻,几乎挨着城门,所以住的人家不多。嘉庆坊本就人少,别院又刚好建在坊里最偏僻的地方,若非府上下人出去采买东西,恐怕一整天也不会有人路过这里。
故而谁都想不到,在别院的高墙之下,居然有一条地道将闺房和外界连在了一起。
洛阳城是个神秘且富有魅力的地方,历经多次磨难,如今依然屹立不倒。故而嘉庆坊出现一条密道也就不是没法接受的事,或许这间别院之前的主人为了自己逃命故意挖了条地道吧。
不知道在他抛弃别院之前,这密道有没有派上过用场,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薛兰芝没少利用它为自己大开方便之门。
地道只有半人高,长度大约二十步。薛兰芝习惯性地摸了一下绣包,发现自己没带火折子,幸好张少白掏出一个,不然两人就要摸着黑往前走,那感觉实在是不舒服。
走到尽头处,薛兰芝小心翼翼地推了推头顶处,将木板挪开,顿时有光线照了进来。张少白熄了火折子,爬出密道方才发现原来它就在床底下。
薛兰芝拍了拍身上的灰,又对着衣服上的血迹发了会儿呆,那是救治漱儿的时候留下的。然后她对张少白下了逐客令。毕竟天色已晚,赖在女儿家的闺房里还要不要脸。
张少白有不少话想问,可惜薛兰芝不给机会,他只好偷偷摸摸地溜出房间,看到后花园里没什么变化,只有那块怪石仍在发出鬼叫,心中大石这才落下。
看来自己之前玩的一手“水中捉鬼”还是很有威慑力的,居然把石管家和一干仆人全都唬住了,整整一天都没敢踏足后花园半步。张少白哪里知道,石管家不仅不敢去后花园,甚至受到惊吓之后患了风寒,现在正流着鼻涕喝着姜汤。
白衣翩翩的祝由先生收起怪石,鬼哭狼嚎之声戛然而止。然后他又去厢房大肆翻腾了一番,努力做出一副自己在这里休息了一整天的景象。
不过做这些就实在是多余了。
张少白本打算就此向石管家告辞,不料连石管家的面都没见到,只听说管家生了病,正在静养,实在是不宜见客。
所以那两名脸熟的大汉便把张少白扣了下来,以时辰太晚,净街鼓响之前送不回家为由强行留在别院休息一晚。
张少白被关在厢房,外面留了仆人看守,不过看其胆战心惊的模样,恐怕张少白打个喷嚏都能把他吓个半死。
“看来薛家摊上事儿了……而且是大事。”张少白仔细回忆了一番白日里石管家的种种举动,想到这间厢房是早就事先备好的,便明白打今早他被请到别院里的时候,他们就没打算让自己再出去。
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会让薛家这般如临大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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