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俨死了,死得悄无声息。
既不像是战场上慷慨赴死的壮士,也不像是舍命平天下的士子。他的死就像一块石头落入了汪洋大海,甚至来不及激起半点涟漪,便被浪花淹没,冲刷去了它仅剩的最后一丝痕迹。
得知死讯的时候,张少白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他承认,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明崇俨,可这是因为同行相憎。明崇俨对他的爱护之心,他却从未忽略过。
是明崇俨推荐他入宫查案,并且帮助他渡过了重重难关;是明崇俨助他重查太子弘案,为父亲,为张家正名;也是明崇俨,口口声声唤他为“少白”。
这份情谊,有始无终。
比起张少白的失落,茅一川则果断得多,带着刀便查案去了。人死不能复生,但总要弄清楚是怎么死的,如果能抓到杀人凶手那就更好不过了。
刑部、大理寺的人联手打捞许久,终于从洛水中找到了明崇俨的尸体。
灰白色的眸子,他即便已经死了,却依然像是一个仙人。
茅一川站在洛水之畔明崇俨身死人亡的地方,怔怔盯着河水,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至于刑部和大理寺的人,看到茅一川都是恨不得绕道走,唯恐那个棺材脸留意到自己。虽然茅一川已经不是大理寺丞,可余威还在,而且谁都能看得出来,今天他心情格外不好。有两个小吏站在茅一川身后,两人推来推去,但谁也不敢上去说话,看样子是有事相报。
茅一川的目光仍在洛水,嘴里却说:“有事快说。”
其中一个小吏被另一个推了一把,于是只能哭丧着脸凑上去,说道:“有人曾在那日傍晚看到明大夫在此处逗留,还看到有个人曾经撞了明大夫一下,然后明大夫就掉到河里了……”
“可否看清那人模样?”
小吏满头大汗:“那人披着斗篷,貌似还戴了一张青铜面具,也有可能是皮肤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茅一川冷声道:“什么叫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小吏顿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好了,我知道了。”茅一川见再问不出什么东西,干脆挥手赶人。
他低头看向脚下,隐约还能在这里感受到明崇俨的鲜血,心中怒火更甚。而刚刚小吏所说的“面具”,让他直接想到了庞先生。
茅一川喃喃自语道:“傍晚时分,宵禁将至。寻常人都是由北向南走,为何此人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洛水乃是东西走向,将洛阳城分为了两部分,北边是皇宫以及城北数坊,居住的多是达官显贵。南边住的则多是平民百姓,洛阳闻名的南市和东市也都在城北。故而到了夜里,大多数人是从北往南走,早些回家,极少有人从南往北。
明崇俨走过天津桥,沿着洛水往家走去,却被一人迎面撞上。那人应是在此等候多时,不过杀害明崇俨之后又去了哪里?茅一川有种预感,那人在出手之后,一定是装作若无其事地沿着洛水继续走下去。
于是茅一川将目光放到了洛水以北的位置,洛阳宫处。
他微微眯着眼睛,心想宫中梦魇一案,明崇俨曾给太子李贤吃过苦头。而五年前的太子弘旧案也查出了不少玄机,明崇俨更是知道不少。最关键的是,宫中不知何时传出了一些糊涂话,说是明崇俨曾向皇帝进言,说当今太子失德,理应易储。
这般看来,杀害明崇俨一事,太子李贤嫌疑最大。
只是,不知帝后二人会如何处理此事?
※
洛阳宫,贞观殿。
李治并未对明崇俨之死表现出丁点哀伤,他只是觉得自己头痛欲裂,而且无人可医。在人饱受病痛折磨的情况下,难免会“病急乱投医”。
于是张少白被莫名其妙接到了宫中。
可怜少年从未和皇帝有过接触,所以难免紧张,就连说话也是结结巴巴。
武后为李治揉弄着额头,斜了张少白一眼,说道:“当初我心软留你一条小命,现在看来你还是一心求死啊……也罢,今日就遂了你的心愿吧。”
看来武后今天心情不佳,脾气也相当暴躁。
张少白赶忙说道:“陛下患有头疾已经多年,伤痛早已入了深处,草民现在实在是治不了啊。”
“谁让你现在就治病了,只要能让陛下好受一些就行!”
“哦哦,草民明白了,”张少白从袖中取出一根足有拇指粗细的香,“此物名为请神香,有安神止痛之功效。”
武后“哼”了一声:“点上。”
张少白胆战心惊地将请神香点燃,然后插在香炉中,看到其中残余的炉灰时,少年惊讶道:“明大夫之前也用过此香?”
武后点头:“没错,只是此物太过稀罕。而且明崇俨曾叮嘱过,不可随意乱用。”
张少白解释道:“请神香在用量上极为讲究,若是用得多了,怕是会引来一些不好的东西。”
“不好的东西?”武后皱眉。
“比如幻象。”
片刻后,李治忽然咳嗽了两声,武后赶忙问道:“陛下感觉如何?”
李治的声音有些嘶哑:“好些了。”
武后脸色稍缓,又对少年没好气地说道:“你还有什么手段赶紧用,非要等着我催你吗?”
“草民不敢,”张少白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草民还真有一个方子,是张家世世代代传下来的,据说可以治疗所有病症,百试百灵……”
武后一阵心烦意乱,实在是懒得听少年胡说八道:“算了,来人!”
张少白赶紧提高声音,加快语速:“此药名为‘心诚则灵丸’,虽然做不到药到病除,但服用得久了还是对身体大有裨益啊!”
说完之后,张少白已经一身冷汗。
武后沉吟片刻,说道:“还不把东西拿出来?”
张少白赔着笑脸:“进宫的时候被护卫搜身拿去了……”
“那就给我现做!”
“天后不知,这‘心诚则灵丸’需要七七四十九天方能炼成。”
“你是想气死我吗?”武后忍无可忍,看模样是真的动了杀机。
就在这时,李治虚弱至极地说道:“皇后莫要生气,这孩子没有骗你。”
武后扶着李治起身坐好,满眼都是担忧。李治冲着她笑了笑,转而对张少白说道:“我听茅一川说过,你曾经把山楂丸子卖到了一贯钱。今天,你想卖给朕多少钱?”
张少白解释道:“容草民为陛下解释一番这山楂丸子的妙用。说白了它只是普通的零食而已,并没有治病之效。但张氏祝由用它治好了无数病患,靠的就是那七七四十九天的炼制。”
李治对此深感好奇:“哦?你继续说。”
“患病者最大的心愿莫过于身体康健,患重病者则希望病痛稍缓。其实他们的这些心愿本身就会对病情产生影响,我给他们吃的‘心诚则灵丸’,无非是一个契机,一个引子,让他们真的心愿成真,炼制的时间越久,病人也就越相信这‘心诚则灵’。可是恕草民直言……此药对陛下或许用处不大。”
“为何?”
“陛下虽然饱受头疾困扰,但心愿却始终在大唐,在黎民百姓身上,所以此药无?用。”
李治露出一丝笑意:“你这溜须拍马的本事,比明大夫还要厉害啊。”
武后却瞪着张少白,语气依然冰冷:“既然没用,你说出来做甚?”
张少白继续说道:“天后容草民说完,‘心诚则灵丸’对陛下无用,但山楂丸子本身却对陛下有些用处。据草民观察,陛下唇色发紫,乃是典型的‘恶紫夺朱’之相,应是身体闭塞所致。多多服用山楂丸子,可助通气,虽然不能治本,但细水长流,时间久了效果也就有了。”
武后怒道:“说什么细水长流,明明就是怕治不好,然后被我处死!”
少年脖子一梗:“所谓医者仁心,天后可以质疑我,但不能质疑我祖宗传下来的祝由之术!”
李治看得有趣,不禁笑出声来,“看来这小猴儿和皇后命里犯冲,你一见他就来气,哈哈。”
武后看向李治的时候,眼神盈盈似水,满是温柔:“陛下正经一些,事关龙体,妾身不得不谨慎。”
“无妨,”李治问张少白,“你那丸子需要什么材料?”
张少白答道:“新鲜山楂、花蜜、甘草……”
李治说道:“那就准备一些吧,朕倒要看看你这细水长流是怎么个流法。”
“那草民告退……”
“谁让你走了?去让太医署把东西准备好送过来,朕要亲自看着你做。”
张少白心知皇帝这是依然不信任自己,或许,也有几分找乐子的意思在其中吧。
少年看了一眼那根烧了小半的请神香,说道:“陛下、天后……那香该熄了。”
李治闭目养神:“去吧。”
武后似乎今日看张少白极不顺眼,骂道:“什么香该熄了,我看你就是个穷酸样子,舍不得自己那点宝贝。”
张少白哪敢反驳,老老实实地掐灭请神香,拔出剩下的部分打算揣回袖中。结果感到脖颈凉飕飕的,回头就看见武后正瞪着自己,于是又悻悻然把香插了回去。
一张珠帘,仿佛将帘后帘外隔绝成了两方天地。李治睡意昏沉,武后轻轻为其调整了一个舒适的睡姿,盖好被子,掖好被角,还用手抹了抹他紧皱的眉头。
乍一看,所谓帝后,其实与民间夫妻也没什么不同。
生怕吵醒好不容易睡去的皇帝,武后一言不发,时而看着李治的睡容,时而看向手足无措的张少白。
白衣少年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又不敢贸然告退,只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武后的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笑意,却依然驱不散满面愁容。
因为今天对她来说,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日子,也注定是一个充满伤心的日子。
这一天本不该来得这么早,可明崇俨的死却促使这一切提前发生。所以武后对明大夫的死没有惋惜,也没有多少悲伤,反而有些恨意。
不久后,太医署的人便把“心诚则灵丸”的制作原料拿了过来,堆在珠帘之外,小山似的一大堆。
张少白行了一礼,用手指了指外面,然后以极低极低的声音说道:“草民去外面做?药?”
没想到李治却闭着眼睛说:“不必了,就在这里做吧。”
他好不容易舒展开的眉头复又皱起,似乎是请神香的作用已经退去,于是病痛又一次占据了上风。
张少白自然不敢抗旨,只好在珠帘内外来回忙活。“心诚则灵丸”说白了不过就是加了蜜糖和数味草药的山楂丸子,与其说是药物倒不如说是食物,所以做起来并没有那么费劲。
少年把碾槽放在脚下,槽里放了甘草等药物,双脚踩在蹬轮上,一使劲便开始来回碾磨。同时手里也不闲着,抱着一个大大的捣药钵,里面装的是去了核的山楂。他一只手拿着杵头上下翻飞,看样子极其熟练。
李治微眯着眼,轻嗅着空气中混合着果肉与药材的香味,打趣道:“你们祝由之术也讲究如何制药?我怎么从未听说张云清和明崇俨有这本事?”
张少白忙得一头是汗:“不瞒陛下,草民也只懂这些步骤,至于那些药材怎么采摘,以及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是一丁点都不懂。至于我为啥对这个如此熟练,还多亏了我家小丫。”
“难道你妹妹从小就是个药罐子?”
“不是,她吃这个纯粹是因为嘴馋。”
“哈哈,让你说得朕也有些嘴馋了。”
片刻后,张少白将山楂泥、草药粉末和着花蜜搅在一起,又仔细地把手清洗一番,便开始了“搓丸子”的步骤。
少年问道:“陛下,草民要做多少山楂丸子?”
皇帝说:“多多益善。”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张少白面前堆起了足足一笸箩“心诚则灵丸”。
张少白累得头晕眼花,强撑着说道:“陛下……这些够了吗……”
李治却说:“差不多了,接下来你把这些丸子都吃了吧。”
少年的脸顿时憋成了猪肝色。
虽然心中有万般不愿,但张少白知道,这是皇帝对自己仍然不够信任,所以需要用自己来试药。当然,其中应该也存了几分戏弄。
帝王心思,果然难猜。
张少白只能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然后便开始吃刚刚做好的新鲜丸子。
李治笑了笑,转而对许久无言的武后说道:“皇后,差不多到时候了。”
武后却是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陛下……”
“你与他走到这一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当断则断,不断则乱,大唐必受其?害。”
“可妾身……实在是狠不下心。”
“有什么狠不下心的,若他真的输了,只说明他不适合坐在那个位置上。你不是害他,而是在救他,快去吧。”
武后站起身来,眼眶里有泪水转了两圈,随即消失不见,她的脸上也再不见一丝愁?苦。
她路过张少白身旁时,捡起了一枚山楂丸子,轻轻咬了一口,面无表情。
武后说:“如若这丸子真的可以‘心诚则灵’,那该多好。”
说完,她把剩下的一口吃掉,又说:“再不济,真是一口毒药,倒也解脱。”
张少白也在往嘴里塞着山楂丸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连嘴巴都忘记合上。他一直觉得今天的武后有些不太一样,可没想到居然这般反常。
武后掀开珠帘走了出去,李治轻声说道:“治大国,如烹小鲜。治小家,亦如是。烹调了那么久,若是再不揭盖,怕是里面就成了一团糨糊。”
张少白似懂非懂,一脸茫然。
李治前所未有地仔细打量了一番少年,看他小嘴吃得通红,嘴边还有些残渣,说道:“你也别吃了,拿一个来给朕。”
张少白乖乖照做。
李治又指了指床榻旁,说道:“跪下。”
张少白立刻跪好。
李治没有吃山楂丸子,只是放在手里,轻轻地按捏了两下:“我听皇后说,你对张云清的死相当不忿。”
少年叩头道:“回陛下,是。”
“你不明白为何弘儿死了,你父亲就也要死,是吗?”
“回陛下,是。”
李治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张氏祝由在祝由天脉中修的是哪一支?”
张少白听后心中悚然,没想到皇帝居然也知道祝由隐秘,但转念一想之前明崇俨生前一直侍立于皇帝左右,倒也了然。
少年回答道:“是扶龙术。”
“是啊,扶龙术,顾名思义,那你觉得你父亲生前,扶的是谁?”李治说完便自问自答道,“朕已是真龙天子,自然是不必扶的,那张云清扶的人又是谁呢,也只能是谁?呢?”
张少白终于明白了父亲是因何而死:“是太子弘。”
李治把山楂丸子一下扔到了嘴里:“你说说看,要扶的人都死了,张云清还活着做?甚?”
张少白坐直身体,少年似乎解开了某个心结,整个人的气质焕然一新。他说:“草民知道了,我父亲是死于扶龙,不算冤枉。”
李治嚼了几下便将丸子咽了下去:“不过你家为何遭难,朕就不知道了,也懒得知道,你想要真相就自己去查。”
张少白真心实意地狠狠磕头道:“草民叩谢圣上指点。”
“以后不要自称草民了,你父亲的官职还空着,自己挑个良辰吉日便上任去吧。”
“这……”少年居然有些犹豫。
李治早就料到少年会作此反应:“怎么,散漫惯了,不想受人拘束?”
张少白仍旧低着头:“草民罪该万死。”
“罢了,就许你带职散漫吧,至于你一身的扶龙术要用在谁的身上,也都随你,”李治打了个哈欠,“去,再给我拿几个过来。”
张少白抬起头,大有春风得意之感:“臣领命!”
许是山楂丸子真的有用,李治感觉脑袋舒服了许多,他若有所思地看向东方。
※
东宫。
世人对紫色看法大不相同,一说“紫气东来”,紫色象征着天上的紫微星,贵不可言。另一说紫色介于黑与红之间,乃是杂色,故有“恶紫夺朱”的说法。
李贤显然偏信前者,所以他喜穿紫色。而他的同胞哥哥李弘,则更喜欢朱红之?色。
此时,仍是那处幽深宫殿。
李贤站如青松,脸色不悲不喜,意味难说。在他面前,有副赤裸着上身的躯体,背上满是赤红混着青紫的痕迹。
奄奄一息的赵道生趴在冰凉的地面之上,脸上却没有多少痛苦之色,他微微笑着,眼睛也眯了起来,乍一看更像是个无忧无虑的清秀少年。
两人对峙许久,李贤终于说道:“你不该这样做的,你既然自囚于此,就应该有始有终。”
赵道生笑容之中满是阳光,可说出的话却阴冷至极:“他该死。”
“这世上该死的人很多,你为何偏偏揪着他不放?”
“他不该在陛下面前说明允的坏话,更不该伙同武后在宫内四处散播谣言。”
“你应该知道,我并不在乎那些。至于我到底是不是母亲亲生,兄长又是否是我所害,我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赵道生仍趴在地上,把脸侧向李贤那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陛下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驾崩,先下手为强,这就是武后如此急切的原因。”
李贤弯腰,伸出一只手,为赵道生轻轻拨开一缕被汗水打湿而粘在脸上的发丝,“是啊,先下手为强,你在武后用梦魇一事敲打我之前,就已经率先下了手,不是吗?”
幽暗殿内,仅有几盏孤孤单单的烛火,它们仿佛感知到了李贤的心意,左摇右晃,无风自动。
李贤说:“温柔坊的灼灼、薛家的龙尸……这些都是那个庞先生教给你的?可无论我怎么查,都查不出他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和‘九罗’有关。你知不知道?和他在一起等于与虎谋皮,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赵道生答非所问:“牝鸡司晨分化了武后与裴家的关系,伏龙牡丹分化了武后与薛家的关系,这样一来,待到明允与武后分庭抗礼的时候,便会多些胜算。”
“你就不怕事情败露吗?”
“那又何妨,反正事情都是我背着你做的,到时候我一人扛下就好。”
李贤直起腰来,俯视着那个渺小如蝼蚁般的人:“你还是不够聪明,有个道理你不明白,只要你做了这些事情,就等同于我也做了这些事情。”
赵道生仍面带微笑,他看到明允往前走了两步,来到自己身前,随后他便感到右手传来一阵剧痛。但他没有叫也没有闪躲,这种痛苦与方才的三十脊杖相比不算什么。
李贤踩着赵道生的一只手,继续说道:“我还要再告诉你一个道理,只要父亲还活着,就永远没有我与母亲分庭抗礼的时候。你太急了,在错误的时间做了一连串错误的事,结果就是将你我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赵道生强忍着疼痛,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扭曲起来:“武后为了拉拢朝堂众臣,甚至不惜说你并非她亲生,无疑就是说你的太子之位名不正言不顺。五年前的太子弘案,更是莫名其妙地查到了你的头上。明允,不是我太急了,而是如果我们再不反击,那就相当于……等死。”
“明允啊,我没错。”身负重伤的男子忽然冒出一股力气,居然把那只被人踩在脚下的手掌抽了出来,“只要武后活着,我们就是在等死。就算你当了皇帝,也会一直被她死死压制,永远得不到自由!”
“所以你就把我逼迫到了这般田地!”李贤忽地大怒,厉声呵斥,“你把我对你的纵容当成了一柄利器,反过来以此步步紧逼,你就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你当真以为你背地里做的肮脏事情,我就全都一无所知吗?”
赵道生身子用力,挣扎着跪了起来,然后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直面李贤,虚弱地说道:“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钓鱼吗,你手里捏着红虫,犹豫要不要把它挂在鱼钩上面,是我帮你用铁钩穿过虫子的身体。它挂在鱼钩上的时候,仍是活的,身子扭来扭去,令人恶心。
“可我记得十分清楚,之后你兴致勃勃地挥竿钓鱼,玩得很开心,似乎完全忘记了之前不敢做鱼饵的事情。明允,我还是当初的我,我愿意为你把鱼饵做好,你只管做一个收竿的渔夫就足够了。”
两个男子,一紫一红,似是针锋相对,又似是互诉衷肠。
李贤死死盯着赵道生的脸,怒火来得急去得也快,他叹道:“可吃饵的不是小鱼,而是能让人仰舟翻的庞然大物。”
“明崇俨死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没有退路了,”赵道生的笑容中透着残忍和狡猾,“明允,动手吧,我已偷偷在宫内安插了五百死士,只要你一声令下,他们就可以穿上兵甲,为你夺来这个天下。”
李贤却冷笑道:“所以我说你还不够聪明,你小看了庞先生的险恶用心,低估了武后的城府心计……最关键的,你无视了我的父亲,他才是大唐的主人。”
这局棋,李治从未落过一子,他不在棋盘之中,而在棋盘之外。
故而不败。
赵道生不服输道:“可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苍白无力的!”
“你以为那五百死士就足以造反了?收起这个心思吧,如果不造反,起码还能输得体面些,”李贤击碎了赵道生最后的一丝希望,“我已遣散了那些死士,至于你私藏的铠甲也尽数清除。”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赵道生忽然无力,跌坐在地,许久后终于开口说道:“我和你终究不同,哪怕只有一丝胜算,我也愿意为之一搏。而你则不同,你想的永远都是如何减少损失,坐等着某一日被人蚕食殆尽。”
“如果你也是她的儿子,你就会明白我为何如此,”李贤蹲在赵道生面前,与他四目相对,耐心解释道,“她的反击马上就要来了,只要撑过这一次,我还是太子,我们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李贤的内心却并不肯定。按理来说,他提早发现了赵道生的计谋,并且撤去了五百死士,这么一来武后一定会扑个空,最后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可他就是情不自禁地感到恐惧,觉得事情仍会有出乎意料的变化。
这时,殿外有几缕风吹了进来,殿内的烛火微微晃动,李贤甚至还嗅到了一股不属于东宫的新鲜味道。
他不再理会赵道生,转身离开,双手用力推开大门。
门外“久叩不入”的阳光仿佛积蓄已久,门一打开便赶忙倾泻而下,瞬间将李贤包裹其中。这位孤孤单单的太子,在阳光下看起来颇为刺眼。
而在他的面前,有三位老臣。
在老臣背后,还有无数禁卫,看样子已将东宫重重包围。
李贤心想,你的计谋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武后仅用了一招便破去了你之前的所有谋划。
“殿下,臣等奉天皇天后之命,彻查太子谋逆一案。”
那三位老臣依次是:高智周、裴炎、薛元超。
赵道生辛辛苦苦分化武后与裴、薛两家的关系,不料武后却让他们来查李贤谋逆的案子。这不仅仅是查案那么简单,事已至此,真相变得不再重要。因为在武后看来,如果裴、薛二人查不出太子谋逆,那就说明他们确已偏向太子一侧。而如果他们查出了太子谋逆,便相当于给武后递上了一张“投名状”。
至于唯一的高智周,他是两不相帮的人。
李贤眯起眼睛,轻声叹道:“母亲啊,你究竟要把孩儿逼到何等地步才能安心!”
与此同时,武后将自己关在寝宫之内,她合上了所有窗子,不想见到哪怕一缕阳光。身处昏暗之中,她的手里拿着一块手帕,上面绣着那首《黄台瓜辞》,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
每念一遍,她就心痛一分,随即心硬一分。
在吩咐高、裴、薛三人彻查太子谋逆案之前,武后做了三件事情。
第一件,派人去香山寺,控制住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出家人。
第二件,将薛灵芝送入皇宫。
第三件,让那个藏在东宫的暗线,也就是传递出太子蓄养五百死士意图谋反的那个人,再做一件“小事”。
而这件小事,将奠定胜局。
武后端详着手帕,泪水扑簌簌地落在上面,打湿了一首伤心的诗,她的嘴里仍残留着山楂的味道,却没了甜美,只剩酸涩。
她把脸埋在帕子里,左右轻轻摩擦,喃喃自语道:“贤儿……”
皇宫就像是一块伤心地,东南西北的人全都各怀心思,无一不伤怀。
※
当张少白看到薛灵芝被带到贞观殿的时候,心情颇为复杂,甚至想要带她逃离皇宫。幸好在灵芝身后还跟着茅一川,少年这才松了口气。
李治已经吃了许多山楂丸子,精神头看起来也好了不少,于是便从后殿转到了前殿。他颇为随意地坐在龙椅上,细细打量了薛灵芝一番,然后便让张少白过去,站在她的身旁。
“让朕仔细瞧瞧,这就是薛相家里的‘天煞孤星’?倒是个标致的丫头。”
薛灵芝举止落落大方,丝毫没有失礼之处,不愧是大户人家出身。反倒是张少白一副患得患失的模样,生怕皇帝一不小心相中了灵芝。
白衣少年和鹅黄女子并肩而立,看上去倒也登对。李治将两人的细微表情全部看在眼里,觉得张少白的小心思实在可笑,却并不说破。
他转而问茅一川:“明大夫的案子查得如何?”
茅一川回道:“凶手戴着青铜面具,与之前所说的庞先生十分相似,而且臣怀疑他住在城北,或是……皇宫。”
李治没什么反应,而是又将目光转到了张少白身上:“听说薛相不愿让你给薛灵芝继续治病。”
薛灵芝闻言身子一僵,张少白强忍着扭头看看心上人的冲动,说道:“回陛下,是的,薛相说我对灵芝心怀不轨,让我离得远些。”
李治哈哈大笑,“可是在朕看来,薛相说得一点没错啊。”
说来奇怪,贞观殿里回荡着的是大唐皇帝的笑声,却令人遍体生寒,毫无暖意。
李治就这么饶有兴致地看着三个少年少女,心想他们就是大唐的新鲜血液,他们没有经历过隋末乱世,更不知道玄武门之类的秘史。他们出生的时候天下便是大唐,死的时候也依然会是大唐!
看了一会儿,皇帝便觉得有些眼花。依稀间把白衣少年看成了年轻时意气风发的上官仪,而后又看成了老谋深算的长孙无忌。他还将穿着鹅黄衣裳的女子看成了多情痴缠的武媚娘,将黑衣“黑脸”的那人看成了金阁里曾经活着的大好儿郎。
他更是看到了自己的儿子们,已逝的李忠、李弘,还有如今的太子李贤。
到了最后,他的眼中再也没有那些年轻人,徒留一片虚无。
李治重重地叹了口气,随后有个宦官将众人赶出了贞观殿,也不让离去,只叫乖乖候着。
不知为何,今日洛阳宫的空气里隐约透着一股血腥味。
张少白看了眼身旁低着头的薛灵芝,刚刚张嘴想要说话,便被茅一川冷声打断:“噤声。”
绝不要在错误的时间说错误的话,因为那可能夺去你的性命。在最危险的时刻,沉默是保命的最后一剂良药。
薛灵芝感受到了张少白的心意,于是伸手轻轻扯了扯少年的衣袖,给他一个安心的笑容。
今天是个不寻常的日子,无论是对大唐来说,还是对位高权重者而言。张少白生了一副玲珑心思,自然不难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出这份不寻常从何而来。
明崇俨之死,在帝后看来无异于坐实了合璧宫密室的那幅壁画。裴、薛两家的案子,加上五年前的太子弘案,终于让他们生出了易储的心思。
张少白等人,不过只是这次斗争中的一枚小小棋子罢了。
武后从不是什么纯良之辈,她将薛灵芝接入宫中,意在以此要挟薛元超,让他在太子谋逆一案中做出明智选择。
李治也不是什么糊涂皇帝,他默许这一切发生,却不出手阻止。这是因为他一旦出手,自己也就成了局中之人,从此身不由己。
而李贤呢?
他到底是否知道赵道生的所作所为,他又在诸多阴谋当中扮演着何等角色?
他是心狠手辣,还是无能无辜?
没人知道,也不重要。
自古成王败寇。
高、裴、薛三人,于东宫马厩搜出五百具本应已被销毁的铠甲,还有一张青铜面具。户奴赵道生主动招认,杀害明崇俨一事乃是太子授意。
太子谋逆案,就此落实。
一时间,东宫血流成河。
李贤没有反抗,他只有一个请求——暂留赵道生一命,之后便神色平淡地随着三位老臣离开了东宫。赵道生孤零零地站着,目送李贤渐行渐远,耳畔满是求饶声和死前的呻吟声。
东宫幕僚该抓的抓,至于宫女宦官则该杀的杀,禁卫的动作很快,杀完人还不忘带走尸体。到了最后,东宫只剩下赵道生一人,他一动不动,脸上表情似哭似笑。
他自言自语道:“你是天上的龙,我是地上的虫。如若造反成功,我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造反失败,你被打落人间,倒也无妨……至少你我可以平起平坐,哪怕只有一日,我也心甘情愿。
“明允,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抬头仰视你的眼神,永远都带着臣服,而你低头俯视我的情谊,也总是藏着不甘于武后的叛逆。
“可是感情,本应是干干净净的啊。”
赵道生喃喃自语着,不知不觉间思绪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是一段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时光。
村子闹了饥荒,甚至到了易人而食的地步。赵道生能够在那样的情况下活下来,连他也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命大,还是他吃了许多不该吃的东西。
老天爷发怒的时候,这世道便是吃人的世道。
“九罗”捡到他的时候,赵道生就像是一个怪物,他的脑袋很大,身子却无比瘦小。那时候的他就像是一只嗷嗷待哺的野兽,张嘴只为了食物。
虽然赵道生从那以后终于不再挨饿,但他有时却在怀疑,自己是否从一个地狱来到了另一个地狱。
想着想着,一滴雨水落在他的额头。
天边忽然飘来几朵云彩,越积越厚,遮住了阳光,顿时天色便暗了下来。到了晚些时候,先有几滴雨水轻描淡写地落下,随后雨滴变得密集起来,有如瓢泼。
一场夜雨来得毫无征兆,将洛阳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地冲刷了一遍。
※
张少白等人仍在贞观殿外候着,只是身旁多了一个打伞掌灯的宦官。可他手里的伞很小,只够遮住自己,反倒显得那三个年轻人更加凄惨。
即便是炎炎夏日,夜雨也带着几分寒意,张少白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视线穿过滂沱雨幕,艰难地落在那座宫殿之上。
外面风雨势大,那里却灯火通明,有对父子正在夜话。
贞观殿内,李治和李贤相对而立,儿子的眉眼和父亲颇为相似,乍一看倒像是年轻时候的李治和年迈的李治站在一起。
李贤与兄长李弘不同,李弘长得更像武后,故而也更得武后宠爱。李贤则只像李治,所以才会有他并非武后亲生的传闻。
但仔细想想不过是场滑稽至极的笑话罢了。
明崇俨的几句话,难道就能决定皇朝走向?
李治看着儿子的眼神,带着七分痛心,还有三分因其不成器的怒意,“你从小就是这副样子,从不主动为自己谋划什么,结果被别人的肮脏心思推着前行。”
李贤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的母亲,还有你最亲近的赵道生,正是他们二人之间的斗争,最后把你卷入其中,弄了个粉身碎骨,难道你就没有任何悔意吗?”
“没有。”李贤的回答很平淡,就好像自己从未犯过任何错误,故而没有一丝悔?意。
李治咬牙切齿道:“为何要亲手杀了那五百死士,你若是不这么做,至少还能有些反抗的余地。或许皇后查案查得晚一些,你便得手了呢?”
李贤仍是低眉顺眼的模样:“因为孩儿想让父亲知道,我永远不会对血脉至亲大动干戈。”
“为什么?”
“先皇将皇位传位于父亲,也是因此。”
李治的语调越来越冷:“可后来呢?我的那些兄弟姐妹,现在活得如何?”
李贤复又默不作声。
“糊涂!”李治厉声喝道。
“我若真的谋反,难道父亲就满意了?”李贤抬起头看着父亲。
李治同样看着这个颇为器重的儿子:“至少你我父子可以在战场上了结这段缘分,至少你能死得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李贤却说:“可孩儿不想死,我明知道赵道生的所作所为而不阻止,是因为我的确在觊觎皇位,不想将其拱手让给母亲。但我不与赵道生同谋,就是因为孩儿怕死,不想在事情败露之后,和他一同奔赴幽冥。”
儿子终于说了真心话,怕死是人之常情。
“不要恨你的母亲,她也怕你走上必死的那条路,所以才会早早动手,为的就是在你犯下弥天大错之前将你阻止。”
“但母亲还是凭空变出了五百具铠甲,给孩儿安上了谋反的罪名。”
李治叹道:“这是你母亲的意思,既然你输了,总要受些惩罚。”
李贤反驳道:“您只说这是母亲的意思,可这次将孩儿带来洛阳又是谁的意思呢?父亲比母亲更早对孩儿生出了疑心,甚至已经不愿再让孩儿留在长安监国。”
啪!
“放肆!”
李贤扭回脸来,半边脸颊已然红肿,手指印清晰可见。他扶了扶有些歪掉的头冠,发现难以扶正,于是便干脆将其解下扔在地上,瞬间头发散落而下。
无冠,散发,仿佛罪人。
李贤执拗说道:“孩儿说得没错,逼迫我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是所有人。父亲的不信任,把我带来洛阳,赵道生因此坐立难安,认为一切都是母亲在背后暗中蛊惑,方才设计对付母亲。之后母亲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她的两次反击,一次打碎了母子亲情,另一次则将我从太子之位拽了下来。父亲说得也没错,孩儿的确输了,理应受到惩罚。”
李治怒意难消:“所以我才要打你!你明明不是一无所知,却也什么都没做!”
“孩儿能做什么,我不想与父亲母亲反目成仇,也不想与皇位失之交臂。我既不想当一个卑鄙小人,也不想当一具无心傀儡。所以我只能选择旁观,同样地,无论结果如何,孩儿也一并承担。”
此时此刻,李贤执拗的模样和儿时如出一辙。犹记得十多年前,李治心血来潮,曾以一块玉佩测试两个儿子的心性。那块玉佩巧夺天工,弘儿和贤儿俱是眼馋已久,但李治说,玉佩总不能掰成两半,所以只能给一个人。
至于给谁,就看谁能率先逗笑母亲。
那时候武后端坐于皇帝身旁,认真地板起脸来,眼看着弘儿在面前时而做着鬼脸,时而有模有样地学起了老夫子,显得滑稽可爱。李治已经笑得直不起腰,而武后依然强忍着笑意,又把目光转向了次子李贤。
贤儿却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武后问他,为何不动,是不喜欢这块玉佩吗?
李贤的回答是,兄长喜欢,他不愿与兄长相争,但自己其实也有点喜欢,所以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做。
武后再没说话,而是被李弘逗笑,于是玉佩便落到了弘儿手里。出乎意料的是,随后弘儿就把玉佩送给了弟弟。
那日李贤呆呆傻傻的模样,李治仍历历在目。
这个孩子从书中学到的,是一个“不争”。对盛世大唐来说,不争乃是好事,不争能让百姓过得舒服一些,不争也能让学问流传得更久一些。
李治终于恍然大悟,或许这些年来,李贤从未变过。是自己变了,也是皇后变了。
于是他的怒火终于平息,方才的愤怒咆哮变成了轻声细语。
“我问你一次,你要说实话……弘儿的死到底和你有无关系?”
李贤没有给出“是”或“否”的答案,他回答说:“孩儿那时还是沛王,曾在梦中见过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奇人。他问我是否想当太子,继承大统,孩儿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是。之后兄长便突然暴毙,孩儿得知后也曾怀疑是否与我有关,但那毕竟只是一场梦,难以捉摸。”
“可你真的想当太子。”
“只要是生于皇室的孩子,谁不想呢?”李贤反问道,但心里却莫名想起了赵道生,那个既自卑又高傲的人,他只有属于一位帝王,才不会让人指指点点,才能挺直腰板做人。
李治又问:“你虽然有取而代之的心思,但宫中的壁画,乃至弘儿的痨瘵之症,并不是你所为?”
李贤答道:“孩儿说过,孩儿永远不会对血脉至亲大动干戈。孩儿,一直如此。”
血肉至亲,大动干戈。
可是贤儿啊,你知不知道所有皇位,都是这般来的?
李治仿佛忽然间苍老了许多,他挥了挥衣袖,黯然说道:“罢了罢了,削去李贤太子之位,着明日送回长安。”
李贤跪下恭恭敬敬地叩拜道:“孩儿领命。”
然后他便果决地离开了贞观殿,从此与皇位再无瓜葛。
李治背对着儿子,不忍去看他狼狈离去的模样。他心想,“九罗”啊“九罗”,你这个阴魂不散的东西,到底要如何才肯放过大唐?
大唐已经死了一个太子,如今又废了一个,难道要大唐后继无人,才是你的真正目?的?
在李治看来,废掉李贤历经牝鸡司晨、伏龙牡丹两起案子,随后武后以梦魇一案警告李贤。真正把李贤推入谷底的,是五年前的太子弘案那张来路不明的壁画。于是李贤有了谋逆的心思,最终也为这份心思所累。
因为,帝后可以原谅太子的一切,唯独除了谋逆。
李治要大张旗鼓地将废太子送回长安,目的有三。
其一,留李贤一命,回长安再行审判。
其二,以李贤为饵,引出在外仍贼心不死的太子势力,彻底断绝他们的谋反可能。
其三,想必“九罗”不会让李贤活着回到长安,因为李贤一旦死在途中,便可说是武后所为,一举毁掉天后名望。
如此一来,大唐更会乱上加乱。
由此可见,这一路之凶险,远超想象。
李贤走出贞观殿的时候,外面雨势渐小,转而吹起了冷风,吹到身上更是冰凉。
他缓步走到张少白面前,没看黑袍的茅一川,也没看一身鹅黄衣裳被雨水打湿,勾勒出曼妙身躯的薛灵芝,唯独盯着张少白看了许久。
张少白想要行礼,但转念想到面前之人已经不是太子,便有些手足无措。
李贤主动开口说道:“你亲眼看过那幅巧夺天工的壁画?”
张少白点头道:“看过,茅一川也看过。”
“你相信壁画上的内容吗?”
“不信,不过是怪力乱神的东西罢了。”
披头散发的李贤笑了笑,虽然狼狈,却又多了几分潇洒:“很好,张少白,你想不想知道是谁一把火烧了长安张家?”
张少白蓦地瞪大双眼,没想到李贤居然会提起此事。
李贤的笑容中透着残忍与嘲弄:“想法子让我活着回到长安,你我在长安重逢之日,我便告诉你答案。”
说罢,已经不再是大唐太子的李贤便拂袖而去,他回到了冷冷清清的东宫。
地面的血水刚好被夜雨冲刷干净,那里有个叫赵道生的人仍在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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