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指间三个月匆匆而过,事实证明张少白所料不错,帝后二人的确无人追究铸无方的生死,普度大会一事也暂且搁下,于是祝由先生终于休息了一段时间。
张少白把日子过得舒舒服服,大唐却是风云变幻,发生了不少大事。最大的一件莫过于裴行俭大破匈奴,年号由永隆改为开耀。其次是老臣郝处俊因病去世,临终前为皇帝留了“莫服丹,莫放权”一句话,据说陛下听后脸色格外难看。
至于第三件则是钦天监夜观天象,发现“荧惑守心”之异象——天象告变,国必有厄,轻则有旱涝之灾,重则有战乱之危,甚是皇帝崩殂。
或许真是“荧惑守心”之故,今年长安的雪水少得可怜,只在大雪时节撒了稀稀拉拉一些雪花,不知是否意味着明年将有一场大旱。
张少白身子本就虚弱,早早就换上了冬衣,将一件雪白色的狐裘披在身上,即便如此仍时不时“哈”出一口热气,搓着手心。
过去了整整三个月,他后背的伤口已经愈合,药人一事也算善始善终。可不知为何,张少白还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就好像有一场风波正在长安深处酝酿,等候时机爆?发。
近来天天忙着帮助芸娘,据说她们在平康坊盘了块不错的地界,硬是在长安开了家玉脂院的分院,里面的小娘子一个赛一个水灵。张少白倒是提过想要过去看看,顺便帮忙定定风水,免得招来邪祟,可惜被天天一口拒绝。
茅一川这段时间再也没有来过张宅,身为金阁之主的他不愿犯欺君之罪,所以一人将所有罪责扛了下来。没人知道陛下到底是如何惩罚他的,但他多日不来张宅,这让张少白觉得罪罚肯定不轻,心中祈祷着棺材脸安然无恙。
虽说少了两位常客,不过张宅多了个小徒弟明珪,整日叽叽喳喳,故而依然不得清静。张少白有时心血来潮会考他一些问题,其余时候更多则是让其自学成才。其实也不是他不想用心去教,只是他如今未到及冠之年,自己都只是个半大少年,如何做得了先?生?
而且比起祝由之术,他认为教会明珪如何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更为重要。
除此之外,张少白最为记挂的人,便是薛灵芝。
三个月前薛灵芝曾帮助张少白取出饮脂蛊,而后兰芝更是帮助茅一川发现了药方中的线索。可那天她回家之后,病情便迅速恶化,转瞬间就回到了一年前的模样。
据说兰芝占据身体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长安城四处闲逛,结果不巧刚好遇到了父亲薛曜。
薛曜还是原先那副性子,见到女儿之后没什么好脸色,依旧是冷言冷语。可薛兰芝却不是薛灵芝的性子,几句话便顶得父亲险些犯了旧疾。
之后这件事情又传回了薛家,薛元超听后雷霆大怒,一气之下又给薛灵芝下了禁足令,禁止她擅自离开。这样一来,张少白这段时间费尽心力做的那些治疗全都成了无用功,薛灵芝一下子就被打回了原状。
这期间张少白也去过几次薛家别院,可惜每次都被石管家拦在门外。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再坚持,心知这背后定是薛元超的手笔。薛老太爷不愿自己的孙女也被卷入满是阴谋的旋涡,只是谁也不知道,薛灵芝背后的那只“不死灵乌”,早已被某个心思深沉的人看到。
不知会引来怎样的苦果。
“先生,听木鱼说普度大会一结束,他和师父就要离开长安啦。”明珪不知怎么认识了木鱼,两人年纪相仿,故而一拍即合,现在已经成了“至交好友”。
张少白坐在院里观雪,手中捧着个暖炉,难得惬意。他颇不在意地说道:“走就走呗,若是舍不得以后可以常去寺庙看他。”
明珪坐在先生旁边,说道:“我倒是没有舍不得,这第三试迟迟不比,他多半要在长安城里过年了。先生,到时候能不能把他请过来玩啊?”
“不行。”
“啊……那我就带他去我家玩好了。”
张少白一脸不爽:“你小子天天和对手的徒弟厮混在一起,真是伤透了我的心。”
明珪赶紧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先生宽宏大量,哪里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区区普度大会,您要是用上真本事,哪里还有其他人什么事?”
“你这马屁功夫倒是越来越精进了,难怪茅一川说你心术不正。”张少白弹了徒弟一个脑瓜嘣,不响,但是很疼。
明珪捂着头说:“时候不早了,我该去找木鱼啦,饭菜都在锅里,先生饿了就自己热着吃吧。”
说完小徒弟拔腿就跑,生怕溜得慢了便被先生抓在家里读书。张少白看着明珪逃出张宅,重重反手把门关好,笑着摇了摇头。慈恩大师和木鱼的落脚处距离此地不远,就在旁边的永平坊,所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说白了明珪也不过是个孩子,能在长安有些朋友也是好事。
不过片刻后,突然响起了一阵“有气无力”的敲门声,似是有些心虚,所以不敢用?力。
张少白一猜就是明珪忘拿了什么东西,想要回来取又怕挨骂,于是便冷着脸去开门,一边还骂骂咧咧道:“跑得快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回来任我收拾……”
话越说越没力气,最后的几个字几乎已经听不清了。因为张少白面前站着一个人,她穿着毛皮夹衣,外面覆着一层最爱的鹅黄色。冬日暖阳下乍一看去,她脸颊的两团红晕透着令人无酒微醺的醉意。
她仰头看着面前男子,软糯糯地叫了一声:“少白。”
张少白终于回过神来,赶忙把人请进宅子,又往街道两侧打量了一番,迅速关紧大?门。
“你不是被禁足了吗,怎么溜出来的?”张少白问完之后便自己想到了答案,又说,“翻墙?”
薛灵芝颇为羞涩地点了点头。
两人便坐在院中石凳上,虽然许久未见却丝毫不觉得生疏。
张少白将暖炉塞到薛灵芝手里,又问道:“我去过几次你家,不过石管家没让我进门,还说薛家给你找了新的医师。”
薛灵芝低头皱眉,答道:“是。”
“有用吗?”
“没有,而且我的‘双魂奇症’反而变得越来越严重了。”
关于此事张少白早就做过分析,他解释道:“这种情况算是意料之中,毕竟那些人不了解你的病情,也就无法对症下药……对了,你是何时发现病情恶化的?”
薛灵芝愁容满面:“你被铸玲珑掳走那日,姐姐说她有办法救你,从那之后我就再度变得嗜睡起来。”
张少白想了想,分析道:“我明白了,之前我让薛家撤去对你的禁足令,让你重返自由,为的就是让你能够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换种说法,当你的身心沉浸在某件事情当中,你的灵魂就会变得十分稳固,兰芝也就无法鸠占鹊巢。也是因此,兰芝再也没有占据过你的身体,只能偶尔在心中与你沟通。
“然而铸玲珑利用你要挟我,将我掳走,所以你认为是你牵连了我。这样一来就像是你的心中生出了一道缝隙,便让兰芝有了可乘之机。”
薛灵芝补充道:“不仅如此,其实能够治好你体内的饮脂蛊,也是姐姐的功劳。”
“这是为何?”
“是姐姐帮忙找到了那本记载有饮脂蛊的古书,我只是对饮脂蛊有些印象,而姐姐却记得它的准确位置。”
张少白听后心神大震,没想到兰芝居然知道薛灵芝所不知道的事情,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她明明只是薛灵芝头部受创之后出现的一个“灵魂”,按理来说她只是这副身体的附庸,怎会有着连薛灵芝都没有的记忆?
薛灵芝是个聪慧的女子,除了给张少白治病一事之外,其实她还发现了不少“双魂奇症”的疑点。但此时此刻她已经不想说那些事情了,她只想“活”下去。
“这几个月以来,我经常无来由地困顿,睡去之后便会为梦魇所困,而且梦境极为真实,就像是亲身经历过的一样……说实话,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是自己,我也不再是薛灵芝,而是兰芝。”
张少白担心不已:“那你现在感觉如何?”
薛灵芝说道:“很累很累,仿佛下一刻我便会被她取代……其实我这次偷偷跑出来,也是害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的说话声很轻很轻,就像雪花落地的声音,这让张少白感到一阵怜惜。
但张少白还是安慰道:“别怕,既然有我在,就不会发生那种事情。而且有件事其实你一直没有搞懂,就是你和兰芝的关系。”
薛灵芝面露疑惑:“我和她?”
“虽然表面来看你和她是两个灵魂,但其实说白了还是同一个人。只是因为某种缘故,你体内的三魂七魄分成了两副,但你俩并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反而是共生才?对。”
“可她并不是这么想的,她曾经说过,我是她,她却不是我。”
“谁是谁这种问题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先不要急着下定论。”
张少白一边安抚着薛灵芝,一边施展出了“望气之法”。自从经历了厉千帆和铸无方两次生死难关之后,他终于可以熟练施展这种张家独门术法,虽然仍未达到当年张云清的高度,但也与之相差无几。
这次他在薛灵芝的身上看到了玄黄二色,以腰际为界,其中玄色沉在底部,黄色则悬于高空。不过此时玄色如烈火煮沸般蒸腾不停,正逐渐蔓延向上方,将原本黄色所占据的多数地方夺了过来。照此看来,若是任由玄色继续上行,不久后便会将所有黄色驱逐出去。
张少白忽然想起多年前,父亲曾在上元节见到过薛灵芝,还对自己说了她的情况。他隐约记得,父亲那时说的是……
“她身上有玄黄两种颜色萦绕不散,且玄色被黄色牢牢压制。”
而现在玄色仿佛挣脱了压制,彻底变了模样!
可惜去年的时候张少白仍未掌握“望气之法”,时灵时不灵,故而一直没向薛灵芝施展。他估摸着原本薛灵芝体内的玄色是被黄色压制着的,只是因为几年前她落水头部受创,心神动荡,这才使得玄色得以挣脱。
不过在张少白的治疗之下,明明薛灵芝病情已经稳定,玄色也被控制,为何这会儿突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薛灵芝见他皱眉沉思,也不出言打扰,只是静静看着他的模样,心中有莫名情绪正在蔓延。一直以来她对张少白都抱有复杂情感,其中夹杂着友情、感激,还有几分好感,这段日子以来噩梦连连,把她折磨得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总想着重温一下之前的美好事物。
所以她才会鼓起勇气逃出薛家,来张宅这边看上一眼。
张少白想了许久,终于开口说道:“能和我讲讲你都梦到了什么吗?”
薛灵芝回答道:“都是一些陌生的场景,偶尔还有一些陌生的面孔。说来奇怪,我对他们有种熟悉感……但其实我从未见过他们。”
“在梦里你是什么模样?”
“似乎是六岁。”
“这就怪了,你脑中怎会毫无来由出现一些从未有过的记忆?”
一旦治起病来,张少白便会将全副心思倾注其上,他苦思冥想着,忽然一手攥拳砸在另一只掌心之上,发出“啪”的一声。
张少白说道:“先不去管那些事情,我先用法子让你好好睡上一觉吧,这些日子你肯定遭了不少罪,不如休息一番再做打算。”
薛灵芝有些犹豫:“可是……”
“没事,你就安心随我来吧。”
薛灵芝担心的是家里人迟早会发现自己偷跑出来,到时候一定会找到张家,而她若是留在这里太久难免连累他人。
张少白却对此毫不在乎,他将薛灵芝领到了自己的卧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家里住的人不多,也就我这间屋子适合治病,要委屈你一下了。”
薛灵芝努力装作镇定,但通红的耳朵根以及蔓延上了一层胭脂色的脖子还是暴露了她的慌乱。
“你去那边躺好,接下来的事情不用担心,一切交给我就好。”
若是其他人对薛灵芝说一句这样的话,肯定会吓跑佳人,不过张少白却是个例外。薛灵芝和他相处已久,十分了解他的脾性,更知道他在治病的时候严肃认真,于是也不矫情,脱掉外衣便躺了上去。
就连她自己都为此感到脸红,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居然躺在了一个男人的床榻上。
“罢了,这个我还能存在多久都说不定,何必在意这些呢。”薛灵芝心中想着各种理由安慰着自己。
张少白在这方面简直是一根木头,他毫无觉察,而是开始在床榻附近布置起了清绳和明铃。到最后清绳结成了一张巨网,上面则挂着足足九十六枚铃铛,它们以一种规则的方式悬挂在床榻周围,刚好将薛灵芝包围其中。
他曾对武后施展过此法,只是那时身在皇宫之中,所带东西也不齐全,而这一次则不同,整个张家都是他作法的场地,可谓天时地利两者皆有。
薛灵芝看着这番布置不免有些心慌,她与张少白之间隔着密密麻麻的绳网铃铛,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又离得极远。
张少白在那边问道:“你准备好了吗?”
薛灵芝说道:“我还有个问题没说。”
“什么问题?”
“你身上的伤好了吗?”
张少白脸色忽然红了起来,他颇不自然地咳了两声,答道:“早就好了。”
薛灵芝露出笑容:“那就好。”
说罢,她便躺了下去,轻轻闭上双眼。鼻尖萦绕着张少白的气味,让人觉得心安。
张少白见状也掏出山鬼面具扣在脸上,双脚踩着玄奥步伐,整个人既像在跳舞,又像喝醉后乱摇乱晃,但总归透着一股神秘美感。
“余处幽篁兮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随着张少白唱起了《山鬼》,屋内铃铛竟随着他的语调声一同叮当作响,而且响声富有规律,密集却不杂乱,清脆却不恼人。
薛灵芝初时感觉铃铛声距离自己很近,而后又逐渐飘远,那歌声也自下而上飘向空中,仿佛是仙人从遥远山巅所吟诵。她的思绪也情不自禁地随之远去,整个人进入了一种半睡半醒、半思半忘的境界。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伴着歌声,她就此睡去。
但张少白却丝毫没有放松,因为他知道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难关。
果然,下一刻薛灵芝突然再度睁开了双眼,甚至还坐了起来。她看着那边故弄玄虚的张少白,眼中满是冰冷:“怎么,终于不做正人君子了?”
张少白摘掉面具,微笑道:“只是觉得很长时间未见,甚是想念。”
“是啊,自打去年崤函道落水之后,她便一直将我牢牢压制着。”
“可为何你最近又能出来了?”
“这你应该问她,而不是问我。”
“问你就等同于问她,你我都心知肚明,你和她本就是同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撇不清关系的。”
薛兰芝冷笑道:“可我凭什么告诉你,让你帮她一起欺负我吗?”
张少白耐心道:“这不是欺负,无论你俩怎么折腾,都只有一副身躯,若有一日身体折腾坏了,你和她都将失去依靠。”
“死了倒也清静。”
“不,你才不舍得死。你帮助了许多人,甚至那些乞丐都叫你‘恩公’,这说明你珍视每一个生命,这样的你怎会甘心就此死掉?”
薛兰芝的眼中满是恼火。
张少白继续说道:“你身上有太多秘密,你不说我也不知道,但我也不会主动去问,因为我压根就不在乎。在我看来你只是一个病人,我要做的事就是把你治好。实话实说,你的这副身子在这三个月里被你俩不停使用,已经到了崩溃边缘。”
“所以你就要我一直被她压制,凭什么非要如此,凭什么不是她受我压制?”
张少白一时竟无言以对。
薛兰芝说道:“我已经受够了她那副懦弱性子,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着她?了。”
“即便身体崩溃也在所不惜?”
“如果你不想让她死掉,就要想办法让她受我压制,这样一来这副躯壳起码还能保留下来。张少白,你总不想有朝一日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变成了一具尸体吧?”
张少白眼神渐冷:“我做不到。”
“不,你能做到。之前她能稳稳压我一头,是因为她心中总是惦念着你,这份牵挂给了她力量。只要你粉碎她的这份念想,后面的事就不用你来管了,”薛兰芝眼看着张少白陷入犹豫,又补了一句,“不然的话,她的死全是你的过错。”
张少白之所以犹豫不决,是因为薛兰芝说的道理并无过错。医者与病人最怕情感纠缠不清,多了因果牵连,会让病情变得剪不断理更乱。
薛兰芝咄咄逼人道:“用不着你花心思去治,只要你愿意远离她,我自会保证我与她都会安然无恙。”
“可这终究是你的想法,而不是她的。”
“就算如此,你又能如何?”
“是啊,我能做些什么呢……你学了铸玲珑的那一套,不惜以灵芝的性命相要挟,句句话都戳在别人心头,仿佛在你看来世间情爱之事都是肮脏之物,不堪入目。你口口声声你和她不是同一个人,也从来不会顾及她的感受,我的确不明白,你明明是在自己为难自己,何苦来哉?”张少白怅然叹道,随后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面前的铜铃。
一只铃铛作响,有如一颗石子坠入水面,顿时其余铜铃也如涟漪般荡漾开来,纷纷发出清脆响声。
身处清明网中心的薛兰芝为之一愣,忽然发现眼前的张少白已经消失不见,自己也不再是坐在床榻之上,而是身处云端。
“这是……什么妖法?”她惊讶地用双手四处摸索,却发现周围一片虚无。
紧接着《山鬼》再度响起,薛兰芝看到远处山顶有个白衣先生戴着幽蓝面具,正翩翩起舞。她觉得无比恼人,却无法闭上双眼,因为她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听自己使唤。
现实之中,张少白轻声哼唱着古老歌谣,薛兰芝则痴痴傻傻地看着他,仿佛走丢了魂魄。
张少白知道自己永远说不过兰芝,因为他心中有愧。人往往如此,有情便想着自己应该让对方事事如意,于是难免生出愧疚。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真的拿薛兰芝没有法子,入梦之法不仅是个使人轻柔睡去的法子,同样也可以强迫醒着的人陷入睡眠。正如佛门既有菩萨低眉,也有金刚怒目,咸天八法不仅可以救人,也可操控他人。
待到薛灵芝终于真正睡去之后,张少白拨开重重绳网走到了她的身前,轻轻为其盖上被子。他痴痴看着她的睡容,说道:“我到底该拿你如何是好?
“父亲总说医者难自医,现在看来不仅难以自医,还难医身边的人。我本想等到将我家案子查个水落石出的时候,再与你好好相处,可惜世事总是不遂我愿。
“在我看来无论灵芝还是兰芝,其实都是你,就像我们祝由总说的那句话‘不容己,何容天地’。你能容得下天地,为何却容不下自己?”
张少白与她说了许多话,许多清醒时两人不敢去说的心里话。他也知道“双魂奇症”本就世所罕见,治疗起来更是难上加难,不比治疗陛下的头疾容易多少。但越是难,他就越不愿意放弃,此中缘由有很多。
他曾想利用薛灵芝攀附薛家,为张家翻案,故而他心中有愧。崤函道薛灵芝豁出性命来找自己,甚至舍命相救,故而他心中有情。两人朝夕相处多日,无话不说,有如故交知己,故而他心中不舍。除此之外,身为祝由先生的张少白也是真的想要治愈“双魂奇症”,这算是见猎心喜。
可是当所有理由揉在了一起,就变得乱七八糟,到最后已经分不清哪一个才是关?键。
张少白是个聪明人,习惯了用一双冷眼去看世间,所以他能看到许多茅一川看不到的东西。唯独事情落到了自己头上的时候,他突然变得迷茫起来。
薛灵芝身上的秘密实在太多,按理来说她生在宰相府里,应该如长安那些大家闺秀一般,平平安安地长大,每个人的经历也都像同一副模子刻出来的。可她却因为“天煞孤星”的批命落得了远居别院的下场,又在落水后出现了另一个自己。
最蹊跷的是,她身上为何会有一幅不死灵乌图?
那日张少白在山洞中看到文身的时候,险些以为是自己眼花。因为他出身祝由,自幼通读奇经异志,所以一眼便知那灵乌代表着什么。
它为何会出现在薛灵芝背上?薛灵芝一个久居深闺的小娘子,怎么会和这种事有所牵连?
张少白为此头痛不已,也是因为这件事情,他回到长安之后守口如瓶,甚至没和薛灵芝提起过此事。
说白了张少白不过处于个比少年略微成熟些的年纪,多少人穷尽一生都没能弄懂情情爱爱之事,何况是他?
张少白伸手想要触碰薛灵芝的脸庞,但最后还是收回了手。他希望时光能够有所停留,哪怕只有一瞬都可以,因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当自己眼中装着她的时候,就会觉得心安,而不见的时候就会觉得心悸。
沉沉睡去的薛灵芝若是醒着,她便会说,自己也有同感。
或许这就是年轻男女都会有的一块心病吧?
又看了几眼,张少白终于依依不舍地离开卧房,重返前院打开了门。他往左右打量了一番,然后在街角处看到了一辆车辇,便径自走了过去。
驱车的人是个豁牙老仆,当初伏龙牡丹一案张少白和茅一川怒闯薛府,算是与他打过交道。
而这样说来,能让此人做马夫,车里那位的身份也就昭然若揭了。
原来张少白敢于让薛灵芝留宿张家,是因为之前开门时不仅看到了灵芝,还看到了这辆不属于永和坊的马车。
张少白向着车辇行了一礼,说道:“晚辈见过薛老太爷。”
车里的人淡淡说道:“进来说话吧。”
老仆低头掀开布帘,张少白随后躬身而入。车厢不算宽敞,他便只能跪坐在薛元超对面,脸上带着晚辈应该有的笑容。
薛元超的模样并未有什么变化,只是脸上皱纹更深了些,毕竟他如今升任中书令,又是太子李显的左庶子,政事不可谓不忙碌。
老太爷和张云清算是故交,所以教训起张少白丝毫不留情面:“你小子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把我孙女勾引到了你这破落宅子!”
张少白厚着脸皮笑道:“您老过奖。”
“哼,去年在洛阳,我孙女险些被你害死,这些事情老夫都还没找你算账。”
“您若是想着秋后算账,现在就是‘秋后’了。”
“让我和你算账,你还不配,”薛元超气得直瞪眼睛,“我问你,灵芝的怪病当下是什么情况?”
张少白收起笑容,严肃道:“比去年还要糟糕,长此以往身体必将崩溃。”
薛元超似是早就料到有此答案,又问道:“我再问你,另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到底是谁,她是否也是我的孙女?”
“当然是了。”
“可老夫的孙女怎会变成那样?”
“她的确也是您的孙女,只不过却是另外一个叫作兰芝的孙女,”张少白话锋一转,“其实我这次也想向您打听此事,薛灵芝会变成这样或许与身世有关,而最了解她身世的人,自然就是您了。”
薛元超听到“兰芝”二字之后脸色一僵,显然有难言之隐。
张少白看出了这点,追问道:“难道薛灵芝的身世真有蹊跷?”
“这算是薛家的秘密吧,不过若是与她的性命相关,倒也不是说不得,”薛元超习惯性地眯起眼睛,用手轻轻抚弄着胡须,“只是你记住,接下来你听到的事情,绝对不许向外透露半个字。”
老太爷说话的语气不重,但张少白却有千钧压顶之感,赶忙点了点头。
薛元超这才讲道:“其实灵芝和兰芝的幼年并不是在薛府度过,而是随着她母亲在娘家长大。”
“什么?”张少白一脸惊讶。
“唉,当年我被罢官流放,没想到长子薛曜在途中结识了一名乡野女子,甚至还与其私订终身……那时我心中满是朝堂之事,也就没怎么理会过此事,没想到家中其他人却一直不愿接受那名女子,竟然将她赶出了薛家。”
张少白说道:“想来她那时已有身孕。”
薛元超叹了口气:“后来听说她诞下两个女娃,薛曜虽然生性软弱,但一听自己有了女儿便转了性子,非要将妻女通通接回来。奇怪的是,那边却突然断了书信往来,也就没能找到她们。
“直到四年后,在薛家人几乎已经将她们遗忘的时候,温玄机忽然带着两个女童找到了薛府。我看到孩子第一眼的时候就肯定她们是我的孙女,因为她俩的眉眼简直和薛曜小时候一模一样,那一刻我心中忽然满是歉疚,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们母女三?人。”
张少白皱起眉头,低声念道:“温玄机?”
薛元超已经沉浸在回忆中无法自拔,他继续讲道:“听温玄机说,他也是偶然间路过一处山村,刚好借宿在一户人家。结果那夜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因病去世,临终前将两个孩子托付给了他,希望他能将孩子送到薛府。”
之后的事情张少白曾听灵芝讲过,与此时薛元超说的差不多。由于薛元超早年流放途中患了疾病,曾受过温玄机搭救,故而温道长这次送回两个孩子之后便留在薛家小?住。
只是张少白没想到,温玄机这一住就是四年之久。这期间由于灵芝和兰芝自打出生便身虚体弱,或许是在娘胎里落下的病根,温玄机便传了两个孩子医术,顺便帮着她们调理身体。
除了这些,还有一件张少白不知道的事情。
传说一胎双生有违天道,故而往往一个聪慧,一个痴傻,甚至早夭。灵芝和兰芝也是一样,兰芝从小就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在医术上更是天赋异禀。而灵芝就显得愚笨许多,而且还被温玄机说是“天煞孤星”,会给家里引来无尽灾祸。
张少白摇头叹道:“温玄机好人做到底就足够了,何必多此一举。”
薛元超惆怅道:“是啊,后来灵芝为此吃了不少苦,薛曜的妻室也因此处处刁难。为了让她过得好些,我只能将她安置在别院中,免得在家受人欺负。”
“恕我直言,您这么做也不是什么好法子,反而害得她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假如她没有被软禁在别院,或许兰芝也就不会因此身亡。”
“你是祝由先生,难道你就不害怕‘天煞孤星’吗?”
“既然您老人家这么害怕‘天煞孤星’,现在为何又要为了灵芝奔波?”
“她毕竟是我的孙女。”
“这就是我不喜欢高门大户的原因,明明是个亲情淡薄之地,偶尔心血来潮的关心都成了让人感动的理由。”
薛元超盯着面前的年轻人,倒也不生气:“她一日姓薛,便是我薛家的人。她生在高门大户是她的悲哀,但也是她的福气。”
张少白也知道自己刚刚有失礼数,努力平复心情之后说道:“实话和您说吧,灵芝的病恐怕全天下只有我能治好。”
“为何?”
“因为我了解她的过去,也能理解她为何变成现在这样。最关键的是,我不信?命!”
薛元超再度仔细打量了一番张少白,他的眼睛虽然混浊却仿佛能够看破人心。而张少白也丝毫不觉得心虚,他的确对薛灵芝有爱慕之心,但想要治好她的那颗心也是真实?的。
看了许久,薛老太爷忽然觉得有些倦了,他想起当年家里因为门不当户不对之事赶走了薛灵芝的娘亲,是否如今又在因为同样的理由赶走薛灵芝倾心的男子?
如果当年的事情是一个错误,如今薛家是否要一错再错呢?
薛元超疲惫地闭上了双眼,问道:“你如何看待当下时局?”
张少白答道:“帝后二人貌合神离。”
“普度大会出了‘药人’这码事,虽然陛下和天后都有意将此事揭过不提,却还是漏出一些风声。在我们这群老臣看来,此事无非是陛下想要长生,而天后不想,所以两人才会有此冲突。”
“其实天后或许做得没错,陛下离了丹庐也并非坏事。”
“此事是好是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唐的江山或要易主了。”
张少白眉眼低垂:“这种事情不是我能妄自揣摩的。”
薛元超轻笑道:“小家伙嘴上这样说,恐怕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吧?我和你一样,我也想知道如何才能让薛家渡过难关。我培养长子薛曜入朝为官,将来也好继承我的衣钵,又让次子薛毅当了东宫舍人,为的是有朝一日新帝登基,若是不喜我们这干老臣,起码我还能在朝堂上留个种子。”
说完他自嘲道:“可我没想到太子人选换了又换,天后权柄更是越来越重。”
张少白说道:“所以您又将薛灵芝禁足,是怕她在此紧要关头遭人利用。”
“你知道就好,”说完薛元超轻轻拍了两下手掌,“我希望这段时间你不要去别院打扰灵芝,等到时局稳定我自然会还她自由。”
张少白不甘心地说道:“可是她的性命之危,您就全然不在意了吗?”
“在意,但我更在意整个薛家的安危。”
这时车外的老仆人掀开了布帘,显然是在送客了。
“唉!”张少白行了个礼,便离开了车厢,只是在离去前他又问了一句,“温道长将灵芝送回薛家的时候,除了‘天煞孤星’的批命,可还说过其他的话?”
车里的人想了一会儿,回答道:“没有。”
张少白应了一声,随后便转身回了张宅。他方才多嘴问的最后一句话,其实是在打探薛灵芝背上文身一事。那文身十分隐秘,而且只有在特定情况下才会出现。
从薛元超的反应来看,他似乎对此毫不知情。
“真是奇怪。”张少白满腹疑问地走进卧房,结果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他伸手摸了摸床榻,上面还残留着薛灵芝的体温,看来她走了没多久。至于为何这般匆匆离去,想来是因为不想给先生招惹麻烦吧。
张少白心中有些失落,颇为丧气地收起了清绳明铃。
就在这时,外面再度响起了开门声,张少白心中一跳,赶忙迎了出去,以为是薛灵芝去而复返。
然而来者却是个黑脸的。
三个月未见,茅一川清瘦了许多,脸颊也陷了下去,显得整个人更加阴沉。张少白本来一肚子怨气,看到他的模样后就变成了歉意,还有一些心疼。
他知道茅一川定是因为铸无方一事遭受了许多折磨,帝王之怒岂是那么好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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