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历史军事 > 大唐扶龙传 > 第十三章 红莲业火

祝由天脉分为扶龙、屠龙以及登龙三脉。屠龙术与杀伐有关,明崇俨修的就是此道,故而能够设局分化武后和太子贤的关系,从而酿出一场血腥镇压;登龙术向来神秘,传闻此术可使凡人生出一身龙气,得登大宝;而张少白所习的扶龙术最擅辅佐一道,譬如揣摩帝王心思。

他能够从帝后二人的深沉心机中屡屡逃生,凭借的也是这个。

张少白此时虽然置身事外,却将李治的想法分析得头头是道,他深知陛下爱惜性命,渴望长生,这是每一个帝王的最终追求。可是当他头疾发作的时候,痛苦难免会使人失去理智,从而令他做出许多平日里绝不会做的决定。

比如创建丹庐,还抓了许多能人异士研制长生不老药,甚至用活人试药。

秦鸣鹤胆敢提出开颅之法,就是因为他抓住了陛下的这个弱点,认为自己总有一天能够说服陛下。可慈恩大师完全和秦鸣鹤相反,他的治病法子不用冒险,也明确告知病人无法根治,但只要用了他的方子,绝无性命之忧。

两者相比,身为帝王的李治自然更倾向于后者。

就在张少白想得出神之时,鼻子忽然不由自主地动了动,仿佛嗅到了什么古怪气味。紧接着他猛地回过神来,又用力吸了两下,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应是前不久刚巧闻过……

想起来了,这正是石脂的气味!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普度坛会出现这个味道?

张少白心乱如麻,先是怀疑自己是否太过敏感,然后又觉得一切并非巧合,到最后他莫名想起了两个字,“九罗”。

奇门的那个书生曾说,石脂燃烧后生有剧毒,且火势遇水更旺。水火一旦相遇,便如烈火烹油,威力简直可以地裂天崩。

这话虽然有些夸张,但张少白曾亲眼见过张宅在大火过后烧得一丝不剩,故而瞬间就对这股味道生出了警惕之心。

他向着左右仔细打量了一番,却并未发现可疑之处,只是石脂的味道就像一片乌云笼罩在普度坛上方,也遮盖住了他的心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忍了片刻,张少白终于决定赌上一把,向陛下出言预警。不过这样一来,如果并未有大火燃起,他怕是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没想到还没轮到张少白开口说话,一股东风便吹进普度坛,顿时一股大火席卷而入,火势滔天。正如奇门书生和厉千帆所描述的那样,此火一旦燃起便势不可当,且难以寻找火源。

李治正与慈恩大师攀谈,不料异变突生,瞬间周围涌来许多护卫,将帝后二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茅一川一见火焰也想到了石脂,于是提议此地不宜久留,如今长安天干物燥,且这火不是寻常之物,一时间绝难熄灭。

普度坛早已乱作一团,众人如一窝蜂般向着外面跑去,有些人不小心沾染上了火星,瞬间衣裳便被点燃,发出凄厉哀号。

不过即便身处这等绝境,李治仍是不慌不忙,他身为大唐帝王,这等场面早已习惯,毕竟大唐的举世无双可不是平白得来的。他不知不觉地攥住了武后的手,身边有诸多侍卫以阵法结队保护,跟随着人群向外走去。

自打普度大会举行以来,九罗显得异常安分,谁想他们竟是在养精蓄锐等待时机。今日帝后二人微服出宫,来的地方是普度坛,而九罗竟早就在此地做了埋伏,可见皇宫之中必有奸细!

随着火势越烧越旺,普度坛已经化作一片火海,伴随着滚滚浓烟,好似佛门所说的人间炼狱。而且在火焰吞吐之中,还有不少身影迎着火势冲来,身穿特制黑衣,竟然沾染火焰而不燃。

“有刺客!”茅一川率先看到了那些与众不同的身影,其他人都是往外跑,而他们却是向着坛内冲来,其中必有玄机。众护卫听到他的喊声,随即阵法一变,众人抽刀迎敌,刀光清澈,乍一看这阵法就像一朵由无数宝刀组成的莲花。

而九罗刺客也尽数变成了不惧死亡的魔鬼,毫不犹豫地冲进了火海莲花之中,转眼间便被剁成碎块,又在火焰的焚烧下变成了焦炭。

茅一川心神紧绷,终于将帝后护送到了门口,随后他心思一颤,突然想起了张少白,但他却无暇抽身回去救人。

在护着帝后二人突破火海包围后,他们与普度坛外的军队会合,开始往皇宫走去,毕竟谁也不能确保九罗是否还有杀招暗藏。“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茅一川咬紧牙关,心中暗自祈祷。

可惜事与愿违,张少白正身陷火海之中,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他这辈子与火有缘,孽缘,张家毁于大火,故而他心中对火极其畏惧。

去年在薛家的时候,他就险些被活生生烧死在屋里,而这次的情况要更加糟糕。石脂燃烧后的气味浓郁至极,张少白每呼吸一次便会嗅到这股味道,然后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当年张家的惨状。

他并不是为这片火海所困,而是为自己的心魔所困。

至于心魔为何而生,乃是因为一件六年前发生,只有张少白自己知晓的事情。

张家毁于大火那天,张少白曾与母亲晏柳苏大吵一架。原因说来老套,不过是少年想要出去玩耍,结果却被母亲拦下。

其实仔细回想,张少白仍记得那日母亲神色忧郁,或许她对张云清在洛阳遭遇不测早就有所预感吧,毕竟夫妻同心。

可尚且年幼的张少白却不知道父亲已经暗中下了牢狱,被一杯毒酒赐死。更不知道随着张云清的离世,多少魑魅魍魉全都盯上了张宅,有人是在觊觎咸天八法,还有人则是想要将张家满门全部杀光。

那日晏柳苏终究没能拦下张少白,因为她不忍告诉孩子自己在担心什么,生怕孩子听后承受不住。母亲虽然生气,却还是拜托张五叔在暗中保护,还许诺一定备上一桌好酒好菜等着他们回家。

谁承想,这一分别就成了永别。

最终张少白被五叔提溜着回家的时候,眼前只剩一片废墟。

那一刻,他跪在废墟之中,双手用力攥着地上的灰烬,多希望自己没有负气离家。假如他没走,五叔便也不会走,或许张家就不会出事。

就算他和五叔改变不了结局,至少也能一同死在火中。

至少……也能……死在火中!

这句话从此成了他的心魔。

张少白用力吸了口气,然后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觉得自己今天是一定出不去了。

就在此时,一只苍老却有力的手扶住了他的臂膀。

“勿要放弃。”火光中的慈恩仿佛化身佛陀,令人心安。

张少白愣了一下,随后忽然想起了许多人和事。比如茅一川和薛灵芝,比如放火元凶和九罗,这一刻仿佛有一股生机顺着慈恩的手蔓延向少年全身,终于驱散了他心头的死意。

慈恩大师微微颔首,用力抓住张少白的手腕便向外扯去。他只是一名普通僧人,既不像成玄风身怀绝技,也不像茅一川武艺高强。但在绝境之中,他却是最有毅力之人!

“噼噼啪啪”,普度坛的每一寸都被火焰焚烧着,发出阵阵声响,眼看着随时就要倒塌。一老一少身处火场当中,虽然想要逃跑,一时却难以分清方向。

张少白用衣袖掩住口鼻,灰头土脸道:“是我连累大师了。”

慈恩大师仍不放弃,他解下身上的七宝袈裟,用力一挥,便将两人笼罩起来。话说这袈裟又叫锦斓袈裟,乃是当年玄奘西行之时先帝所赠,传说可以水火不侵。今日一见,火焰落在袈裟之上,竟然真的无法将其烧透,只能在表面留下一块黑色印记,果真不凡。

“这里不该是你我的葬身之地,少白,静下心来,想想办法。”慈恩大师虽苦苦支撑,语气却一如既往的柔和。

张少白皱紧眉头,心想慈恩一大把年纪尚且振作,自己绝不能拖他后腿。于是少年开始苦思冥想起来,突然一拍脑门,从怀里掏出了“司南鱼”。

之前他脑中满是仇恨与遗憾,竟是忘了还有这等宝物可以帮助自己分清方向。他双手掐住小鱼腹部两侧,用力一搓,铜鱼便转了起来,停下之后鱼嘴对准的方向正是南边。

张少白记得普度坛的大门乃是开在鱼嘴相反的北边,便赶忙和慈恩往那头跌跌撞撞地逃去。一路上看到不少昏倒在地的太医或是护卫,其中还有些尸体已经彻底与火焰融为了一体,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味。

慈恩大师看到那些人心生怜悯,却没有出手相救,因为他深知此时救一人尚有一线生机,救数人则彻底没了逃出去的机会。眼看着就要到了门口,老和尚一咬牙,用力撑起袈裟,和张少白相互扶持着往外面冲去。

就在普度内坛彻底被火焰吞噬,房梁再难承重,终于倒塌之时,张少白和慈恩终于冲了出来,两人极为狼狈地摔倒在地上,模样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咳咳……”张少白用力咳了几下,想要将肚子里的烟尘全部吐出去,然后忽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咳……哈哈!”

慈恩大师转头看着少年,眼中满是慈爱之意,亦是咧嘴笑了两声。

无论如何,死里逃生总归是一件快事!

不过,慈恩大师只休息了短暂片刻便站了起来,说道:“恐怕纵火之人的目标并不是陛下。”

“这场火和寥寥几个刺客,都很难成功杀死陛下,所以九罗肯定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经他这么一提醒,张少白也回过神来,推测道,“难道说他们真正的目标,是有可能治好陛下头疾的人?”

慈恩并不知道九罗,但他认为张少白说的应该没错,“他们虽然杀不死陛下,却可以杀死你、我以及秦鸣鹤。”

张少白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说道:“假如真是这样,那你我二人的劫难才刚刚开?始。”

刚说完,张少白便生出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仿佛自己被凶兽盯上,随时都有可能遭到它们的袭击。慈恩大师深有同感,两人对视一眼,便开始继续向外逃亡。

由于普度坛着了一场大火,之后又有许多护卫保护帝后二人回宫,所以坛外街道一片狼藉。可是这样一来,官兵全都忙于护着帝后,竟让张少白找不到可以求助之人。

最可怕的是,张少白感觉暗中有人正搜寻着自己和慈恩大师,若是找不到安全的藏身之处,迟早会被其抓住。而且九罗中人遍布大唐,当初还有人假扮里正找寻藏身张宅的天天,所以并不是每一个陌生人都能信任。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这极为糟糕的境况中,慈恩大师坚持着走了几步,忽然脚下一个踉跄,身子一歪竟是险些摔倒在地。幸好张少白手疾眼快,扶着他艰难走到一处隐秘墙根下。

慈恩大师面如金纸,呼吸声也变得微弱下来。张少白仔细察看了一番,发现慈恩背后被火烧伤了一大片,且后肋处还有撞伤的痕迹,应是两人撑着袈裟逃跑时被砸伤的。没想到老和尚竟咬牙坚持了下来,一声不吭。

张少白鼻子一阵发酸,他记得火场之中慈恩是何等悉心维护自己,如果他没有将袈裟的大半都遮盖在张少白身上,绝对不会伤得如此严重。

“好孩子,别哭,”慈恩背靠着冰冷墙壁,深深吸气,努力平复着情绪,“你不必感到内疚,贫僧救你也是有事相求。”

“您尽管说,我一定做到!”

慈恩虚弱地笑了下,说道:“自打玄奘法师归来,佛门中兴,总算有了与道门抗衡的底蕴。但是,大唐崇尚的依旧是道门,而非佛门。”

张少白乖乖跪坐在慈恩身旁,仔细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想要把它们牢牢刻在心?里。

“可惜我佛门分成大小无数派别,始终无法齐心,故而这些年来除了在普度大会上出出风头,实际上还是不如道门势大。不过这次普度大会,没想到武后居然主动找上了佛门,至于为何,聪慧如你一定能猜得到吧。”

张少白先是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武后要您为陛下治疗头疾,方法却是让他远离朝堂,这样一来武后和佛门算是互利互惠,达成双赢局面。”

慈恩微微蹙眉,说话变得有些费力:“是啊,可是这样一来佛门便与武后牢牢捆绑在了一起。”

张少白不想让慈恩说太多话,以免伤势更重,于是开口说道:“看样子您并不想这样,因为佛门与道门相同,都不应该成为某股朝堂势力的附庸。佛与道,本应纯粹。”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也是你父亲张云清曾冒着极大风险告知于我?的。”

“什么原因?”

“张云清曾说,大唐国祚将有十数年的断层,且武后身负五爪金龙。”

张少白瞪大双眼,一直以来他只知道后面半句,而且自己也用“望气之法”亲身验证。可是对于前半句话,他却一无所知。

慈恩大师说道:“作为这道预言的回报,我承诺当你遇见生死难关时,一定会出手相救。”

“父亲……”张少白听后有些伤感,没想到父亲竟然为自己留下了这样一道伏笔,果真在关键时刻救了他的性命。

慈恩大师脸色越来越差,但依然硬撑着一口气,讲道:“如果大唐将有翻天覆地之变化,我最担心的事情就是佛门能否明哲保身,譬如这次普度大会,怎么做既能满足武后的要求又不会惹来陛下厌恶。”

张少白越听越难过,因为他已经猜到了慈恩的选择:“您在普度坛配合武后,提出了自己的治疗之法,故而武后心里已经领了佛门的情。接下来您将会以死脱身,这样又不会让陛下生疑,只会觉得可惜。”

“若你早生个几十年,或是我晚来这世间几十年,一定不会这般寂寞。”

张少白终于明白,原来慈恩早就给自己铺了一条死路,而九罗的刺杀只不过刚好成全了和尚的计划。换而言之,无论九罗是否出现,慈恩都会想一个办法杀死自己。

因此今日慈恩才没有带木鱼前来普度坛,他不想让徒弟亲眼看到师父死去。

看破了这些因果,张少白对慈恩既是亲近又是敬重,问道:“我能帮您什么?”

慈恩的眼神变得有些涣散,他明明在看张少白,给人的感觉却仿佛在看另一个人,他说:“木鱼的身世很不寻常,而且,他是一颗‘无漏种子’。”

“‘无漏种子’?”

“他是唯识宗的无上瑰宝,但我死后,恐怕佛门会有人对木鱼不利,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在木鱼需要帮助的时候,伸手帮他一下。你无须为此付出太多,只是举手之劳便可。”

张少白没有想到,佛门当中竟然也有许多龌龊事,就像是祝由支脉觊觎天脉,佛门诸多宗派同样也在眼馋身为“无漏种子”的木鱼。他虽然不懂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却能够感受到慈恩对木鱼的重视。

就像是张云清始终将儿子视为比自身生命还要重要的传承之道。

张少白重重点头:“我张少白对轩辕祖师发誓,只要木鱼有难,我便一定会出手相?助!”

慈恩脸上笑意更浓,“话已说完,你我的缘分也尽了。少白,快快逃命去吧。”

张少白顽固道:“不行,我绝对不会把你留在这里!”

“假如你所说的九罗真要杀光所有可能治好陛下的人,那现在你我能活一个便活一个,不然就彻底输在了他们手里,”慈恩的说话声越来越轻,渐渐低不可闻,“逃吧,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大师?大师!”张少白微微用力摇晃着慈恩,见他已经闭上眼睛,心知自己再不逃难免会被九罗一网打尽,到时候才真是辜负了慈恩的一番苦心。

少年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把七宝袈裟抚平,将其工工整整地穿在和尚身上。做完这件事,他忍着心痛转身往远处逃去,跑了数十步后还是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

竟隐约看到慈恩大师盘腿而坐,双手合十,额头低垂,身上袈裟宝气四溢,法相庄?严。



与此同时,普度坛外某处安静所在,秦鸣鹤竟然同样死里逃生,此时身边还站着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神秘人,看穿着打扮正是曾经惊鸿一现的庞先生。

秦鸣鹤望向普度坛燃起的火焰,苦笑道:“只要慈恩死掉,陛下定会允我为他开颅,事成之后你能否放掉我的妻儿?”

庞先生亦是笑道:“可惜我并不想你治好皇帝。”

秦鸣鹤脸色一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实话告诉你吧,大唐如今岌岌可危,形势更是乱不可言。与其治好皇帝,倒不如在开颅的时候使些手段,让他直接死掉。当大唐彻底陷入混乱,你能得到的便会更?多。”

“这不可能,这样一来我们一家人绝无生机!”

“唉,世人大多眼光狭隘,胆量不足,果然屠龙之事只能由身负‘屠龙术’之人来做;”庞先生发出一声叹息,“着实可惜了你这一双天赐的好眼眸啊。”

话音落下,一柄尖刀便刺穿了秦鸣鹤的心脏,他瞪大碧蓝之色的眼眸,双手紧紧抓着庞先生的衣袖,挣扎着说道:“放了我的……妻儿……”

紧接着,尚未死透的秦鸣鹤眼睁睁看着两根手指距离自己的双眼越来越近,然后刺入眼眶,活生生地抠出了眼珠。

庞先生取出一块手帕擦了擦眼珠和手上的血迹,说道:“既然你长了一对可以透视的眼睛,怎么就看不出我在骗你呢?两个已经死了的人,放了又有什么用。”

他将那对眼珠收好,笑道:“接下来,就只剩下张家的那个余孽了。”

“张家?余孽?”突然有道声音在庞先生身后响起,那人身上还带着一股酒味,“这么说来,张家的大火就是你放的?”

庞先生戴着青铜面具,故而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他的语气中却能感到一丝故人重逢的……“喜悦”,他转过身对张五叔说道:“是啊,只不过逃了两只老鼠。”

“老你娘的鼠!”五叔将腰间酒壶用力扔向庞先生,不过庞先生看来也是个武艺高强之辈,轻描淡写地一挥手便将酒壶打了回去。

下一刻,张五叔的铁拳重重砸破酒壶,身影不停,誓要与面前仇人一分生死!

只是这满含怒意的一拳却是打了个空。

张五叔惊出一身冷汗,发现庞先生原本站立之处只剩一股烟雾,竟是不知何时动了手脚。更为可怕的是,五叔还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阵法当中,周遭景色变得朦朦胧胧,仿佛无端起了一场大雾,而且雾中还有许多人影影绰绰。

“不过是个野种罢了。”庞先生的声音响起之时,一道身影擦着五叔背后而过,幸好张五叔躲闪及时,只在背后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痕。

张五叔忽然心乱如麻,因为脚下阵法似曾相识。如果他记得没错,自己年幼时候曾见过张家老太爷施展此法,人在阵中恍若幽灵,乃是上等的障眼法,名为……厌阴。



与此同时,张家仅剩的唯一“余孽”正努力逃跑,可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那股给人暗中窥视的感觉。更糟糕的是,他出生时就患着的气虚之症在一番折腾之后终于爆发。

张少白痛苦地捂着胸口,觉得双腿越来越沉重,心道如果继续跑下去,恐怕没死在九罗手上,也要死在自己手里。

随着他的步伐放缓,那股不安感距离他也越来越近,张少白对此束手无策,只能在心里埋怨几句五叔。不过埋怨归埋怨,张少白更多的还是担心,毕竟他和五叔一直以祝由秘法暗中联系,只要两人距离没有超过十里,五叔便一定能够找到张少白。

可是现在五叔这么久都没有现身,说明他一定是受到了那场大火或是九罗中人的阻?拦。

身处绝境之中,张少白决定铤而走险,主动放弃藏身在巷道内,转而去了坊市中最为热闹的街道。虽然那里极可能有九罗的眼线,但也可能会有愿意伸出援手的人。

祝由先生的白衣染着一层黑灰,看起来落魄无比,他缓缓走在街上,感觉身边传来数道不怀好意的目光。走着走着,他便想起了明崇俨的死法,他就是在拥挤人潮中被捅了一刀,死得不明不白。

难道自己也要落得相同的下场?这可不太合适啊,毕竟明崇俨的死是为了完成自己的计谋,可他张少白若是就这样死了,却是十足的亏本生意。

少年低着头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忽然发现有人挡住了去路。

“终于忍不住要动手了吗?”张少白苦笑着抬起头,结果一看挡在身前的人竟是笑眯眯的来俊臣。

“张少白,算你命大。”曾用“苏童”之名隐瞒身份的推事院之主来俊臣,怀中抱着一柄长剑,目光穿过张少白,落在了少年身后的数道身影上。

他说:“近来长安到处传言秦鸣鹤可以用开颅之法治好陛下,我奉命调查流言源头,这么说你会不会相信我?”

张少白虚弱道:“比起九罗,你就是说你能用嘴放屁,我都相信。”

“狗嘴吐不出象牙的东西,快滚吧,打起来我可护不住你。”来俊臣本就在张少白手里吃了不少亏,看他极不顺眼。但来俊臣身为武后心腹,至少还能分得清轻重缓急,当下便拔出剑与张少白擦身而过。

那几个九罗刺客见状也纷纷现身,亮出兵刃,开始围攻来俊臣。

“你要是没死,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张少白无暇回头去看战局,强撑着身体加快脚步,这次有来俊臣吸引九罗视线,他便打算找个僻静地方藏起来,直到事情结束。

不料他还是小瞧了九罗此次杀他的决心,甚至可以说比起刺杀皇帝,九罗在杀害张少白一事上安排了更多的人力,即便有慈恩和来俊臣先后分担了不少压力,可他还是感到背后有目光如附骨之疽始终跟随。

张少白越逃越是心慌,病痛也愈渐加深。他心想自己再这么逃下去肯定小命不保,于是路过一个茶摊时向摊主要了一碗热茶,又多给了几枚铜板。摊主一见客人大方,顿时乐开了花,赶紧就去忙活了,不过等端上热茶的时候却发现客人已经不见。

原来张少白只做了片刻停留,感到危险逐渐逼近,便从茶摊穿行而过,刚好躲进了后面的小巷。这里堆积了不少杂物,倒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地,他躲在一堆麻袋堆成的杂物后面,感到喉咙一痒,险些忍不住咳出声来。

不过他还是及时用手捂住了口鼻,只发出“扑哧”一声轻响,紧接着他放下手,看见掌心全是鲜血。

“真是糟糕,也不知五叔现在怎么样了。”张少白靠在墙上,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从附近传来,不能确定来者是普通百姓还是九罗,但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是轻手轻脚地将藏身地转移到了墙角后面。

片刻过后,果然有人一把推倒了麻袋。张少白冷汗涔涔,连大气都不敢出,他不用露头去看,只用耳朵听便知来者不善。

可有一点让他颇为疑惑,那就是九罗到底通过何种手段找到了他的行踪?偌大一个长安城,难道他们还能在每一处都布置眼线不成?

张少白正苦思冥想,不经意抬头一瞥,刚好看到一只乌鸦就停在旁边房檐之上,他忽然觉得这只鸟很有问题。

咸天八法当中有一“鬼使之法”,其实操纵的不是鬼,而是飞禽走兽。这些生灵经过教化之后,便可帮助主人暗中做些事情。比如佘婆婆的蛇擅长偷袭,张家曾经也养过一只灵猴,颇通人性。而这只乌鸦,或许便是九罗最厉害的眼线。

是它一直跟着张少白,并且引人来追!

只可惜张少白想到这些的时候已经太晚,他现在被堵在这里不知该往何处逃窜,乌鸦那黑溜溜的眼睛又始终盯着这边。他弯腰捡了一根木棒,然后施展出地脉兽门的口技,学的正是野猫。他原本想着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乌鸦听后居然真的振翅飞起,在空中盘旋了两圈,往另一个方向飞去。

而随着乌鸦离开,那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也随之停下,稍作停留之后便渐渐走远?了。

张少白松了口气,心道:幸亏我平时学了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不然真要死在这里。死里逃生之后他倍感疲惫,居然两条腿都在打战。

不知为何,张少白那颗高悬着的心刚刚落了一半,便重新悬了起来,仿佛在提醒他这里仍不安全。这是他当了多年祝由先生练就的本能,有时候人的身体会欺骗自己,但心却不会。

巷子里的风,带着一股腥气。

张少白眼皮一跳,转头看向墙角那边,只见一个人正倒退着露出身形,他应该就是跟着乌鸦追踪到这里的九罗杀手。只是这会儿的他看起来极为恐惧,似乎正面对着一个更加可怕的事物。

突然,一只手掐住了杀手的脖子,用力一扭后随手扔在了地上。然后那只手的主人缓缓前行,转过身来,面对着张少白笑道:“原来小野猫藏在这里,我的手下脑子还真是生了锈,居然会被你这种拙劣技巧糊弄过去。”

这个人戴着青铜面具,身穿藏青长袍,上面绣有星辰日月、麒麟凤凰,正是庞先生。而在他的肩膀上,还落着一只乌鸦。

张少白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逃,干脆不再考虑,而是直面庞先生问道:“你是祝由中人?”

庞先生答道:“咸天广祝,不问来由。”

“屠龙术?”

“你说呢?”

“看不出来,我本以为明崇俨才是屠龙术传人。”

“是谁告诉你屠龙术只有一个传人的?”

“扶龙术只有我一个传人,所以我觉得屠龙术也是一样。”

“愚蠢,扶龙自然只需一人,若是有两人,迟早要互相争斗不休,还扶什么龙。但屠龙就不一样了,只要能毁掉大唐,谁都可能身负屠龙技。”

张少白疑惑道:“可是我不明白,如今大唐国泰民安,你们这些人为什么非要改朝换代?难道就为了施展一下屠龙术?”

庞先生一动不动,却透露着一股磅礴气势,他回答道:“世间既有扶龙,就会有屠龙,还会有隐藏在不可知处的登龙。因为你我都是炎黄子弟,所以难免对龙有所偏?执。”

“按照你的意思,等你们九罗屠龙之后,岂不是又成了新的扶龙之人?”

“可以这么说,你我本就是阴阳两面,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张少白又问道:“可你为什么偏偏追着我不放,有这力气还不如直接杀了李治更为直截了当。”

“一国之天子若是那么好杀,这世道早就乱了。而且所谓屠龙,讲究一个剥皮、抽筋、去骨,最有意思的莫过于拔掉它的逆鳞,与这些相比,直接一刀砍掉龙头实在是太过无趣。”

“你们九罗,可真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庞先生也不恼怒,笑道:“哈哈,和你说这些只是想给你一些时间积攒力气,不然跑起来可不够快啊。”

张少白无赖道:“我不跑,反正也跑不过你们这些飞檐走壁的人,我说什么也不跑?了!”

“那可不行,你知不知道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想看看你今日的惨状。”

“听你的意思,咱俩还有旧仇?”

“张少白,其实你可以不死的,可惜你做错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选择。”

“反正我现在也要死了,能不能告诉我是哪里错了?”

庞先生动了动嘴唇,不出声地“说”了三个字:“薛灵芝。”

张少白脸色剧变,不知道庞先生说的话是真是假,但假如薛灵芝真的受他牵连,那么他张少白便说什么都不能坐以待毙!

少年牙一咬,心一横,掉头就跑。

而庞先生就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似乎颇为享受这种猫抓耗子的感觉。

他一边走,还一边悠悠哉哉地念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张少白心中腹诽:你也配念这首《沧浪歌》?

可怕的是,庞先生的声音距离张少白不近不远,永远都是一个距离。似乎无论张少白逃到哪里,都无法甩脱这个神神秘秘的人。

而且,身为祝由先生的张少白今日也被麻雀啄了眼,居然身中“鬼打墙”而不知,踉踉跄跄走了许久都没能出了这条巷子。

原来他就像庞先生的玩物,翻手为生,覆手为死。

两人又这般拉扯了一会儿,庞先生突然停下脚步,说道:“罢了。”

张少白听到这两个字,顿时身上汗毛全都奓开,然后发疯般向前冲去,结果中了障眼法的他一不小心便重重撞在了墙上,跌坐在地,简直眼冒金星。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道身影来得极快,带着决然之意与庞先生撞在一起。

庞先生得意道:“我还以为你会放弃他!”

那道身影浑身是血,已经看不出衣裳颜色,他一言不发,只是与庞先生缠斗在一处。张少白头晕目眩,他用力揉了揉眼睛,一眼便看出了那人是谁。

“五叔……”张少白张口说道,可声音微小。

张五叔没有回头,面对大敌他无暇顾及其他。此时此刻他只想为张少白搏出一条血路,即便自己死在这里也在所不惜。

“噗”,一柄利刃穿过了五叔的腹部,他没有喊痛,而是还了那人一记拳头。

“咔”,庞先生的肩膀传出骨头碎裂的声音,他愤怒地抽出匕首,然后又一刀刺了下去。

这两个人,完全是在以命换命。

不知道张五叔在厌阴之法吃了多少亏,他一只眼眶空洞洞的,还在不停往外流血,左边耳朵也少了半个,脸上身上更是有数不清的伤痕。那些伤口深浅不一,有些只是皮外伤,有些却是深可见骨。

可是即便这样这个汉子也没有倒下,他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更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咣”,他的拳重重砸在庞先生的脸上,青铜面具虽然没有掉落,却被打出了裂?痕。

这一拳,像极了好多好多年前他打过张老太爷的那一下子。

那时候张五叔还是屁大点的孩子,老太爷教他练武,他总是学不会。学不会就会挨打、挨饿,害得他一肚子火。

或许是愤怒使他开了窍,终于有天他一拳头砸在了老太爷脸上。那时名叫张黑子的他吓得瑟瑟发抖,心想自己这下犯了大错,该不会被赶回街上当乞丐吧。

没想到张老太爷却哈哈大笑,揉了揉红肿的脸庞,又掏出个精致的小酒壶喝了一口,骂道:“还行,虽然有点傻,但是不孬。”

张黑子可不傻,他能听出好赖话,不服气道:“我才不傻,也不孬!”

老太爷把酒壶塞到了孩子手里:“瞧瞧,这还说自己不傻呢,我啥时候说你孬了?算了算了,越说越乱套,你不孬倒是喝口给我看看!”

张黑子哪肯服输,仰头就是一大口。

张五叔突然吐了一大口血。他心想,我喝张家一口酒,今天便还您一口血。

记忆又飘回了十多年前,张少白骑在五叔肩膀上玩,笑得像是池塘里撒欢的野鸭子,而且嘴里的牙还缺东少西,十分不美观。

这孩子笑着笑着,忽然尿了一泡。五叔被浇了一身,也不生气,只是憨憨地笑了几?下。

张云清一看就不乐意了,说道:“老五你别这么惯着他!”

紧接着晏柳苏又骂了张云清一句:“就知道嘴上说说,有个屁用!”她一把将张少白从五叔肩膀上揪了下来,扒下裤子,露出小白屁股就是一顿抽。

五叔想要护着,但又不敢违逆嫂子,只能在旁边一个劲说:“别打了,别打了……唉,轻点儿,轻点儿……”

张云清看着五叔,说道:“既然这么喜欢,怎么不找门亲事,自己生个孩子?”

五叔愣了一下,他盯着那边的张少白,心疼道:“我这条命是老太爷给的,这辈子只留在张家……再说了,少白虽然不是我儿子,但在我眼里也差不多了!”

可张五叔眼前的少白,渐渐变成了那张可恶的青铜面具。

他一把抓住对方,心中满是愤恨地一头撞了上去,此时此刻他多么想破口大骂,可惜舌头也被割掉了大半,实在是骂不清楚。

七天前,张宅的一个普通夜晚,五叔喝了不少酒,翻墙进了院子。他看见张少白屋里的油灯还亮着,便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看到孩子趴在桌上,表情凄苦,眼角还有泪痕。

五叔将他挪到了床上,铺上被子,掖好被角。还听到张少白梦呓着:“爹……娘……”

“别怕,张家的仇,五叔陪你一起报。”

不知是不是张少白在梦中听到了五叔的话,眉头居然真的舒展开来。

张五叔见状“嘿嘿”笑了两声。

当下,张五叔突然也“嘿嘿”笑了两声,他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居然将一只手插入了庞先生的胸膛。

即便此刻,他身上也又添了几道新伤。

庞先生咬牙切齿道:“你就是条野狗!”

张五叔说不出话,只能在心里想道:野狗可不如我,老太爷没收留我的时候,老子靠的是从狗嘴里抢吃的才活下来。

庞先生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野种弄得这般狼狈,他猛地用力推开张五叔,又看了那边的张少白一眼,心想今日便放你一马,即便我不取你性命,帝后也不会留你。

然后他便用最后一丝力气逃窜而去。

这时天色是真的已经黑了下来,张黑子瞪着仅剩的一只眼睛,看庞先生真的跑远了,这才轰然倒下。

张少白旧疾发作,又有新伤,已是提不起丁点力气。他只能挣扎着爬到五叔身边,看着那个伤痕累累的男人。

五叔仍瞪着眼睛,用力看着张少白,似是想要把他刻在心里,才好下辈子再来找?他。

张少白的泪水扑簌簌地往下落,摔打在五叔的脸上,为他洗去一些血痕。

张五叔没了舌头,更没了生机,临死前,他张大嘴想要说些什么。

张少白知道,他想说的是一个“张”字。

张少白的张,张云清的张,张黑子的张。

从此真的孤单一人的少年,抱着五叔,身子微微摇晃,就像是年幼时母亲抱着自己唱着摇篮曲那般。

他说:“前阵子天天非要给一条狗取名叫张老黑,我气得想要揍她。他们都以为,因为我叫少白,所以不喜欢狗叫老黑。

“其实啊,都不对,我生气是因为我的五叔叫张黑子,那条狗怎么能取和我五叔相似的名字?

“张黑子,你要是现在醒过来,我就给你买一辈子酒喝。

“五叔,你能不能别死,我不想……一个人。”

那是大唐开耀元年的冬天,一个很不起眼的日子,一个既不是白露也不是冬至的日?子。

那一天,张氏祝由,只剩张少白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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