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爱一个人,能够像配平方程式那般简单就好了。
撒谎不难,比之更难的是,明明知道对方撒谎,还要装作毫不知情。
方早没有戳破阿崇的谎言,但她不擅长掩饰自己,只好匆匆地聊了几句,便断了网络。
直到电脑屏幕暗下去,她才想起还没告诉阿崇,自己回国了。
她原本想给阿崇惊喜,但眼下只有惊,没有喜。
方早十五岁,她与阿崇第一次见面,他满身的鲜血和伤口,却对她露出了笑容。
方早十六岁,他让她走,宁愿一个人痛苦挣扎,也不愿她看见他狼狈的模样。
方早十七岁,他在长夜入梦而来,沉默地留给她一个背影,她悄然走近,却发现他已无呼吸,生生吓醒。
方早十八岁,他们在厨房的地板上拥吻,他的拥抱十分用力,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还有痛。
时至今日,阿崇的病依旧是他不可触碰的逆鳞,他不愿提及,她便乖巧地沉默,但并不代表她一无所知。屏幕那头的阿崇极力掩饰,可方早也不难发现他脸上的苍白和疲倦。
方早猜想阿崇是病了,但他的欺骗仍旧让她闷闷不乐,待她想清楚打算摊牌告诉他自己回国了,谎言已经被破戳,她却是怎么也联系不到他,无论是网络通信还是国内的电话,皆是无人接听。
方早又急又气,但又无可奈何。回国几日,她都躲在被窝里睡大觉,迟钝如方书愚都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以为她在国外被欺负。方早好不容易搪塞过去,却是明白不能再把自己关在家里睡觉。
周声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记得清楚,是在早晨九点钟。
她没回国时,宋敏诗整天念叨着她在家就好了,可她回家没两天,已被嫌弃得一无是处,大早上便被宋敏诗踢出门,让她别在家里碍眼。
六月的南泽如一个巨大的蒸笼,她才出家门,买了个豆浆,已是一身的汗。方早走到路口,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一时间,她还未反应过来是有电话进来。
她没有多少朋友,回国这事也没有和太多人讲,手机这几日对她来说就只有闹钟的功能,所以系统铃声响起时,她压根没想到掏手机。
直到手机第二次响起,她才发现,是49开头,来自德国的号码。德国现下实行夏令时,与中国有六个小时时差,此时正是半夜三点。
电话那边很安静,许是信号的问题,带着沙沙的异响。
方早“喂”了好几声,才听到周声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奇怪,像是极其用力,又在克制,可她听来,却如同呢喃。
他说:“方早,你帮帮我好吗?”
方早一愣,眼皮跟着跳了一下。
方早赶到南泽派出所,才发现自己手上还拎着豆浆油条,那是她的早餐。
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到派出所,还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心里不免犯怵,可想起周声郑重的请求,她咬咬牙,还是走了进去。
此次方早受周声所托,是要到派出所认领一具尸体。
没错,就是认领尸体。
半个月前,周声的亲生父亲何其倒在了郊外的某条小路上,满身是血,被人发现时已经死亡多时。根据现场留下的痕迹和法医的检验,何其体内还有海洛因,死于内脏出血,初步判定是车祸。遗憾的是,郊外的许多路上监控常年失修,没有留下肇事车辆的影像。公安部分发了悬赏,也一直毫无动静。尸体在殡仪馆冷冻库停留了十五天,始终无人认领。远在国外的周声辗转得知时,已是认领期限的最后一天,再无人来,便会被当作无名尸处理。
来时的路上,方早恍惚地想,他怎么就死了呢?
方早在几年前曾经见过何其,已经不记得他的模样,脑海中只留下模糊的印象,记得他和周声很像,有着俊秀的面容,只是覆上了瘾君子的苍白和病态,瘦骨嶙峋,眼神是不同寻常的凶狠。
她并不是悲天悯人的性格,但听到他死了那一刻,仍是觉得震惊。
毕竟,他比方书愚还要年轻。
电话那边的周声发觉了她沉默,也知道自己的请求实在过分,忙道:“对不起,我不该对你提出这种请求,真的抱歉……”
他的话没说完,方早已打断:“没关系,我可以。”
这下惊愕的是周声。
得知亲生父亲的死讯,周声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以为是谁开了个越洋的玩笑。可是很快,他便知道,这是真的。像他那样的人,周声早已经预料过会在某一天得知他的消息,或许是被关进了戒毒所,或许是因犯罪而进了监狱,唯独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收到他的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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