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什么呢?这么入迷。”罗熙年见妻子立在窗边许久,忍不住问了一句。
玉仪刚要答话,扭头看见店里的妇人捧着东西进来,“随便看看。”她笑了笑,神色平淡走了回来,----心内却仍然乱跳不已,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在京城看到汪婆子的儿媳!那个五大三粗笑起来有点滑稽,却差点毁了自己的人!
不知道当初大太太给了汪家多少银子,现在看来应该不少,----即便只是一个卖豆腐脑的小生意,但京城的消费比较高,没有一点积蓄根本不可能落脚。
自那日汪婆子婆媳跑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她们肯定想不到,自己会在半路被罗熙年救了,然后又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或许在她们心里,自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吧。
----孔家的那些黑暗记忆,如同潮水一般呼啸着扑面涌来。
那时候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九死一生,如今为什么不好好的活着,给那些算计自己的人看看?好不容易逃离了火坑,如果还是整天浑浑噩噩的过日子,以前的罪不是都白受了吗?不……,那些让自己忍受痛苦和折磨的人,他们应该得到惩罚,应该为他们的贪婪狠毒付出代价!
----年纪小也罢,娘家败落了也罢,但自己总归是国公府的六夫人,是圣旨亲封得三品淑人。没有道理和以前一样憋屈,应该打起精神好好活下去,还要过的恣意一点,才不枉了活这一遭!
玉仪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回了魂儿。
“都不喜欢吗?”罗熙年看出妻子有点心不在焉,拣了一对翡翠镯子,“我看这个的水头和成色不错,你要不要试一试?”
“好。”玉仪微微一笑,将手上的金镯子取了下来,换上了翡翠,对着阳光仔细瞧了瞧,的确干净通透,朝着对面的罗熙年夸了一句,“老爷的眼光不错。”侧首看向负责介绍的妇人,“就这一对吧。”
果然遇上了大买主,连价钱都不问就跟买白菜似的要了。
那妇人满面喜色,笑着问道“夫人还要不要看看别的?”拣了一对翡翠耳珠,“这个成色也是极好的,配着镯子正好可以一起戴出去。”
玉仪的心思早没在这上头,只是不好露出慌慌张张的神色,摇了摇头,指着那个红漆雕花的小盒子,笑道:“我不爱这样漆花的盒子,去换一个乌木的,嗯……,最好是上头刻了云水纹的。”
那妇人略微迟疑,陪笑道:“乌木盒子是有的,花纹就……”又怕得罪了人,放走了这么大的一笔生意,“要不我先去找一找,若是没有,现找一个素面的,按照夫人说的样子刻一个也使得。”
玉仪淡笑道:“不急,你去吧。”
罗熙年看着本末倒置的妻子,不由笑道:“你是来卖镯子的呢,还是买盒子的?”
“老爷,你过来看。”玉仪听着那妇人下了楼,方才起身,招手让罗熙年走到窗户边,顺着窗缝指了指,“看见那个买豆腐脑的小摊没有?”
罗熙年看了一眼,“你想吃?”
玉仪摇摇头,“那个妇人……”没有回头,轻声道:“就是当初在回太仓的路上,差点害死我的人。”语气很轻很缓,听不出有任何的波澜。
“你没看错?”罗熙年眉头一挑,低头认真的看了妻子一眼,----很冷静,刚才还能耐着性子戴镯子,再用话把人支走去忙活,有着和年纪不相符合的沉稳。
玉仪轻声一笑,“不会错的,化成灰了也认得。”
“倚松!”罗熙年喊了人进来,附耳交代了几句,然后这身回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回家去。”又补道:“你放心,人跑不了。”
玉仪笑道:“有老爷在呢,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该夸的时候还是要夸,总得让出力的人有点成就感,况且事实的确如此。
原本计划一整天的逛街大业,只好打了个折。
玉仪回屋净了面,换了一身素面的烟霞色褙子,珠钗也卸了几支,让彩鹃给自己和罗熙年上了茶,便吩咐出门候着。
罗熙年也脱了外袍,穿了一袭家常的宝蓝色团纹直裰,----他的衣服,几乎找不出一件特别素的,仿佛故意打上标签,我就是一个标准的纨绔啊纨绔!玉仪曾经顺口问了一句,回答是有的人喜欢看。
以罗熙年当时那鄙夷的神色,显然这个“有的人”不是什么相好,----不过玉仪觉得彼此相处才十来天,还没有达到可以交心的地步,所以没有深问,反正心下大致也能猜得出来。
倚松很快就带着消息回来了。
像汪婆子这种人没啥好打听的,简简单单,就是京城西面的一户外籍人家,平日靠卖豆腐脑为生,落脚时间不长,一家人说话还带着南面的口音。
罗熙年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这是考验自己?看看能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玉仪相信,罗熙年绝不会处置不了一个汪婆子,----只是不知道他喜欢那一款的,但这件事上不容马虎,因此想了想,还是只能如实回答。
“不能抓,不能问。”这是玉仪首先确定的两点,分析道:“如果动静闹大了,难免会让有心人钻了空子。”----而京城天子脚下,也不方便再来一次强贼打劫,“只消随便找个由头,把她们扔到牢里处理掉就好了。”
罗熙年怔了怔,接着抚掌笑道:“干净利落,不留后患!”
玉仪拿不准他是在夸赞自己,还是觉得自己狠辣,但是并不觉得这个做法有错,说道:“她们婆媳俩最最清楚那件事,如果妇人之仁放了她们,保不齐今后传出什么流言来,老爷和我都会有麻烦。”顿了顿,“再说当初若不是碰巧遇见你,只怕我早已成了一捧黄土了。”
“好了,都过去了。”罗熙年握住了她的手,嘴角微弯,“你这个法子不错,等下我就叫人去安排,一定做得干干净净的。”末了还是忍不住一笑,“你现在这个样子,倒有点像当初的小辣椒了。”
“什么小辣椒?”
罗熙年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就是你,我的小辣椒。”
自己跟辣椒有什么关联?玉仪莫名其妙,但是丈夫要跟自己起个外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夫妻间的小情趣多是如此。想了想,托了腮笑问道:“那老爷可还吃得惯?别被辣坏了。”
“嘿嘿……”罗熙年咧嘴一笑,故作无奈,“不习惯也得习惯啊,谁让你赖上了。”
玉仪觉得某人天生恶趣味,比如喜欢看自己生气,因此只是含笑看着他,偏生不去接他的话头。
罗熙年松了手,一副大爷样往椅子里一躺,故作傲慢道:“快去给爷沏杯茶,看在你老实勤快的份上,就给一口饭吃。”
玉仪掌不住笑了,出门掀了帘子问道:“今儿备的有冰镇酸梅汤没有?”
“有。”彩鹃赶紧去端了一碗,然后附耳道:“夫人,墨茶有话要跟你说。”怕玉仪不放在心上,又补了一句,“说是早起碰见甘菊了。”
“嗯,等会儿。”玉仪轻声应了一句,进去把酸梅汤给了罗熙年,不紧不慢守着他喝完了,又等到吃过午饭,等人去书房了,方才得了空叫墨茶进来。
墨茶把早上的事说了,怯怯道:“不知道说错什么没有。”低了头,“我瞧着,甘菊姑娘的有点不大高兴。”
甘菊不高兴?假如墨茶没有观察错,那她有什么可不高兴的?难道是因为自己来了小日子,还霸占着罗熙年不放人,所以吃醋了?可是照甘菊平时的表现来看,似乎不应该啊。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夫人。”问棋在外头道:“甘菊姑娘来了。”
玉仪看了看不安的墨茶,觉得小姑娘反应挺快的,自己应该护着一点,人情要从一点一滴开始积累,不然谁肯一下子掏心窝?因此对墨茶道:“你去里面站一会儿,等她走了再出来。”
甘菊进门行了礼,小心翼翼打量着主母的脸色。
玉仪微笑道:“坐吧,有事就说。”
“婢子听说……”甘菊斜签着身子坐下,有些紧张的绞着手里的绢子,“听说夫人的小日子来了。”似乎在斟酌着说辞,“婢子不比彩鹃她们年轻,夜里睡觉最是警觉,要是夫人不嫌弃,不如让婢子晚上服侍几夜?”
主母们让通房妾室睡床脚踏,是常有的事,但这一般都是男主人不在的时候,不然岂不尴尬?玉仪迅速的分析了一下,甘菊似乎是在借机暗示自己,小日子来了,应该和罗熙年分开睡?这才想起,自己居然把这一点忌讳给忘了。
----难怪甘菊早上脸色不好。
昨儿小日子提前来了,段嬷嬷她们还不知道没提醒,罗熙年来得又急,自己心里又有事,----咳,倒是让甘菊同学担心了。
说起来,甘菊比罗熙年还要大两岁呢,又是从小在身边服侍的,等于看着长大,莫不是某人的巨婴状态,深深的激发了这一位的母爱?玉仪被自己想法雷到了。
“夫人?”甘菊有些不安,忍不住小声唤道。
玉仪看了看她,突然想到……,难道甘菊其实是在暗示自己,应该让罗熙年去她哪里?按照这个时代的规矩,好像的确应该如此。
可是丈夫主动去自己不会阻拦,但要积极的把丈夫推到别的女人身边,呃……,好像思想还没升华到那么高的境界。因此只是淡淡道:“不用了,彩鹃素莺她们轮流着值夜,白天再补补瞌睡就好。”再着说了,自己晚上几乎不会起来要水喝,根本就使唤不到人。
“夫人……”甘菊却是误解了,以为玉仪没有听出她的暗示,眉目间有点焦急,解释道:“一般妇人小日子来的时候,爷们都是要避讳的。”又急急的补了一句,“老爷可以去书房睡的,婢子没有别的意思。”
玉仪怔住了,囧了。
敢情这位以为自己啥都不知道,是一个不开窍的呆姑娘?忍不住换了个立场,以甘菊的视角来看自己,----呃……,还不到十四岁的小夫人,年幼、青涩,小姑娘家家的什么都不懂,娘家又没有势力,实在是太配不上自家老爷了。
这不……,连个小日子需要避讳都不知道。
玉仪心内不由自嘲,连一个通房丫头都看不起自己。
只是感觉怪怪的,这位哪里是通房丫头啊?从前叫自己去约束罗熙年,现今又担心自己不知道避讳,难道以后也都……,同学你操心的事还真是多。简直堪比蔡妈妈,哦不……,蔡妈妈都没有这么热心,没有这么无微不至的关怀。
甘菊见她一直不说话,以为还是因为那天的事恼了自己,咬了咬牙,小声道:“其实那天我劝过老爷的……,可是老爷不听。”
玉仪一时没听懂,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
不由微微蹙眉,----眼前这位是不是有点缺心眼儿,不知道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敢情你还劝过,结果是被迫服从命令了。
呃……,怎么突然觉得有点烦躁。
“你下去吧。”玉仪不想跟她多说下去,免得给甘菊一个错觉,好像自己真的什么事都不懂,都要由她来提醒。
甘菊抬头,见自家夫人眼神里有着坚决,不便反驳,只好应了一声,“是。”走出门时,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玉仪不喜欢这种眼光,但一时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不由想到另外一件烦心事,这几天罗熙年要去睡甘菊也好,睡书房也罢,等到下一次自己滚床单时,难道还要再让甘菊进来服侍?这种感觉太别扭了,像上次即便明知罗熙年没对甘菊做什么,但是晚上睡觉时,还是不自禁生出一种排斥心理。
----睡就睡吧,别在自己面前晃悠就行了。
玉仪想来想去,却是这也不合适、那也不妥当,正在没有主意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个以退为进的法子。
嗯……,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吧。
午睡小憩后,玉仪让倚云拿出了账册对账。
----既然打算在罗家站稳脚跟,要把六房夫人的位置坐正坐稳,那么经济大权一定要握好,这才是最至关重要的。即便将来丈夫没了心,起码手里还有钱,不然没银子打赏下人,只怕连个米虫都做不成。
本来账册交给玉仪都十来天了,一直没有动静,倚云还想着是不是夫人年纪小,没有那个能力管账目,没想到今天又想了起来,倒是有些意外。
然而更出乎倚云意料的是,夫人对账目这种事有着清晰的头脑,两本册子一对,各种进项支出看的明明白白,只是问了一些府里旧年的规矩。而且夫人还写得一手好字,倒是不用算盘,只在纸上胡乱画了些奇怪的符号,没多久就把账目理清了。
六房没有单独过日子,走的帐几乎只有一样,那就是罗熙年的支出,玉仪粗粗算了一下,这位散财童子一年得花二、三千两银子。不由想起当初甘菊的话,让自己劝一劝罗熙年,心内摇了摇头,这事儿还得婉转着来。
比如像以后的人情来往,自己事先替罗熙年办好了,只要东西合适,估计他也不会有什么意见。而不是由得他随手一挥银子,让下面的人去办,白白花了冤枉钱不说,买的东西还未必实惠。
只是这样一来,会不会得罪了下面捞油水的人?
诸如此类问题还有很多,玉仪一下子觉得多了很多事,果然人不能闲着,有事做才会有精神,而不是整天自己胡思乱想。
在罗熙年看来,卯足了劲儿的小妻子更可爱了,也比从前有朝气了,-----于是在睡了几天书房以后,某人就更想滚床单了。
然而玉仪在滚完床单后,还要把甘菊叫进来,心里的那个念头不由更加强烈,可惜苦于没有机会,只得忍了又忍。
这个纠结的问题,一直在玉仪心里打滚了好几天。
直到今天,玉仪去书房给罗熙年送莲子羹,因见人睡着了,就轻手轻脚把碗放在了旁边,又溜到小隔间里,准备拿点薄东西替他搭一下。
却不料看见书柜上的一个乌漆盒子,和连翘的描述差不多。
会是什么?好奇心促使玉仪打开了盒子,不由吃了一惊,难道是……,拿起一个元宝翻转看了看,上面印着一个清清楚楚的“顾”字。
这是外祖母家自己让人铸的,……怎么会被人交到了甘菊手里?肯定不会是顾家的人,那么会是谁呢?玉仪想到了点什么,元宝……,船上送人……,再对了对时间,总算大致明白过来。
也就是说,当初方嬷嬷让琼姿转交的金元宝,不知怎么回事,最后落在了琼姿的手里,然后她又暗自交给了甘菊?如果交给自己还说得过去,无非是提醒一下,罗熙年还有这么一位相好,交给甘菊是什么意思?
玉仪拿了薄被,动作轻柔的给罗熙年搭好了。
自己坐在窗边抿嘴不语,----难道说,琼姿怕直接交给自己会被隐瞒?而交给甘菊的话,由她再上报自己就等于见了光,自古哪有主母和通房一条心的,更何况甘菊本来就不是自己的丫头。
这倒是也算解释的通了。
可是甘菊为什么没有交给自己?而是给了罗熙年?
玉仪突然吓了一跳,那位甘妈妈不会以为……,是表哥送给自己的吧?拜托,联想别这么丰富好不好?那么在她看来,自己这位夫人不但没势力、年幼不懂事,还另外新添了一条,有红杏出墙的可能性了。
换做其它人,估计也会这么猜想一番。
毕竟这元宝的来历太过曲折,谁会想得到?也不知道罗熙年解释过没有,不过依照他的脾气,估计是什么都没有说。
玉仪扶额,觉得自己真是冤屈到家了。
很快又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甘菊没有把自己当成主母,而是认为自己是一个外来者,所以才会时时刻刻担心着男主人。
本来让甘菊在房事后进来,就够让人纠结的,现在还要被她疑神疑鬼的,真是越想越叫人不舒服,这种日子实在是受够了。
玉仪决定不等机会了,过会儿罗熙年醒了就对他说,然而还没等人醒来,就听倚松在外面喊道:“夫人,夫人?”
“怎么了?”
“方才上房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国公爷崴着脚了。”倚松脸色有些焦急,往里面探了探,“夫人快让老爷起来吧,免得等下去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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