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练,凉风习习。
一股沁香自内殿飘出,外头站岗的士兵明明刚进过晚饭,却被这股香味轻而易举地勾起了食欲。
厨房总共送了六道菜一道汤上来。
楚韶坐在桌前,一眼扫过去,比起昨日糙煮的大鱼大肉,这些雕龙画凤的菜肴堪称琳琅满目。
“尝一尝这个虾仁。”淮祯夹了一块带茶叶的虾仁放进楚轻煦的勺子里。
楚韶这回没有捂着嘴跑开,他拿起勺子,把虾仁送进嘴里。
上等碧螺春和虾肉杂糅,清甜爽口。
不消淮祯劝,楚韶自己拿起筷子,把桌上其他菜肴都尝了一遍。
这些菜荤而不腥,油而不腻,几乎是踩着楚韶的味蕾下的盐放的酱。
不知不觉,他碗中的白米饭已经塌陷一大块。
淮祯坐在他身边,一只手搭在桌上,食指曲起抵着太阳穴,歪头欣赏楚韶进食的模样。
楚韶正低头喝勺子里的鱼汤,他垂眸吹了吹奶白色的汤面,分两口喝干净,那鱼据说是被处理得一颗刺都没有,骨节分明的手指操纵玉筷,夹起一块嫩白的鱼肉,送进嘴里,细嚼慢咽,喉结在细长白皙的脖颈间上下滑动。
淮祯兴致盎然地挑了挑眉,觉得今日做这道鱼汤的厨子该重赏。
楚轻煦起筷落筷间都守着世家子弟刻在骨子里的礼节,这桌菜应该是他这三年吃的最好的一顿,
就算大快朵颐风卷云残也不为过,他却不曾失礼。
就是自己吃的太沉醉,完全把裕王殿下晾在一边,吃到半饱时,才想起淮祯来。
“啾咕,你也吃呀!”
曜黑色的双眸覆着一层毫不作伪的温柔,淮祯抬手拿下楚韶嘴边不小心沾上的饭粒,轻笑:“秀色可餐。”
“我不是女子。”楚韶眨了眨眼睛,严肃地纠正。
“既然你不饿,就给我盛碗饭吧,我还能再吃一碗。”
他毫不客气地使唤起王爷来,一旁侍奉的温砚可见不得楚韶如此“无法无天”,正要上前代为盛饭,淮祯却真地拿过楚韶手边空掉的饭碗,亲自替他盛了一碗白米饭。
温砚忍不住提醒:“殿下...这不合礼制。”
“无妨。”淮祯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地道,“王爷替王妃盛饭,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楚韶恃宠而骄,学着他的口吻打趣起来。
淮祯舒朗地笑了笑,陪楚韶吃饭,真是件令他愉悦的事。
更令他愉悦的是,楚韶吃的这顿饭,直接给他指了条明路。
王正被留在了宫中,专门负责楚韶的吃食,还因为那道鱼汤得了千两黄金的赏赐。
虽然中溱军中有足够的粮草,但给楚韶做饭的食材,都需要王正亲自去采买。
许多南岐的菜式也只有用南岐土生土长的食材才能煮出该有的味道来。
王正起先没觉得有何不妥,只要能让楚韶吃好点,他很愿意做这种跑腿,城中的各个商户知道他是为了楚韶在采买食材,也十分配合。
有人买就得有人进货,要进货就会有开销,有成本投入就想着多少赚点,一来二去,城中的商户干脆开门营业起来。
那些名气稍逊于繁香楼却也十分有名的酒楼饭店眼馋着王正那千两黄金的赏赐,都盼着裕王能找人把自家厨子也招进御膳房。
毕竟千两黄金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足够平地再起一座繁香楼。
大家都亏钱可以,你不能独自发财啊。
为了赏赐是一回事,能给楚韶做顿饭,也是这群百姓的一点心意。
为了能博得这样的机会,这些酒楼也陆陆续续开门待客。
淮祯头疼小半月的难题,被楚韶一顿饭吃开了。
“那一抹石灰早就被我搜到了,但按王爷的吩咐,没有声张。”
屠危坐在城中以美酒闻名的酒楼中,和吴莽说,“殿下早料到那个厨子不会安守本分,他把石灰撒进汤里,温砚心里也是知道的,刻意透了一句是给楚韶吃的,那厨子果然立刻变脸,老老实实重做,老张他们故意在旁边说鱼没了,那厨子就屁颠屁颠地提着篮子去街上采购,傻呵呵地把岐州大小商户都给卖了,一来二去,这些店都乖乖地开门营业。”
屠危将杯中美酒饮尽,酒香浓烈,颇得他心:“要不是王爷谋算得好,我都喝不到这等美酒!小二!再来一壶!”
“好咧客官!”那头立刻有人应。
吴莽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起先我还想不通王爷为何会对一个男子如此着迷,这个楚韶除了长得还行,整个人柔柔弱弱的,看着也不太聪明的样子,没想到他如此得民心,也难怪魏庸会担心他功高盖主了。”
“吴老弟,你别小看这个人,当年绕音谷,王爷都被他耍哭了!”屠危喝了点酒,就敢私下里提淮祯的糗事。
绕音谷那一战,吴莽并不在淮祯身边,他只隐约听说过当年的败局,却不怎么知道细节,只记得裕王那日狼狈回营后,勒令所有人不准再提此事,可见于他而言,这次败仗是奇耻大辱。
越是不让提,别人的好奇心就越重。
“你倒是说说,当年那一仗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起三年前绕音谷一战,那小裕王被打得是落!花!流!水!”城北湖心亭,许久不开张的说书先生重新摆了一张小桌,一拍惊堂木,围坐于亭中的听众立时安静。
“那裕王年轻气盛,又自诩百战不败,自视甚高,轻易就被咱们将军诱至谷内,那绕音谷是个喇叭状的深谷,进谷的入口开阔,能容数百人并行而走,出谷的入口却狭窄如笛口,一次只容许一人走过。”
“将军佯装败走,独自诱裕王深入,等裕王的三千兵马都追至谷中腹地时,谷口顶端埋伏的将士便将一早备好的巨大石头一并推进谷中,震天响的动静后,宽敞的入口就被石头完全封死。”
“那小裕王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当,而将军早已策马自出口脱身,出口处又埋伏着一个连的弓箭手。溱军若有人试图出谷,立刻眉心中箭,当即身亡,真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惊堂木再拍,围坐亭中的听众拍手叫好。
他们对中溱不敢宣之于口的愤怒,只能借说书先生的故事来宣泄。
不论裕王如今多么威风凛人,也抹不去当年被楚韶打得落花流水的事实。
这群人凑在一起重温淮九顾当年的糗事,津津乐道,不亦乐乎,完全没注意到,就在湖心亭外不远处的柳树后,小裕王本人也一字不漏地听见了。
预感到后面的走向会被说书人渲染得十分难堪,他牵起楚韶的手,准备带他离开这里。
楚韶却听得入迷,抱着树干不肯走了:“听下去嘛!我想知道后面怎么样了。”
“......”
因为司云写了楚韶从前爱到湖心亭来听说书,他才特许让那几个说书先生重操旧业,没想到这群岐人重操旧业的第一个故事居然是在重温自己的败绩!真是一群白眼狼!!
很难不生气!!
楚韶听得津津有味,他并没有意识到,说书先生口中的“南熹将军”是他自己。
淮祯还没把人拉走,说书先生又开始娓娓道来。
“裕王被困绕音谷三日,彼时正值数九寒天,第一日就下起了大雪,三千溱军虽个个健壮,身上的衣服也可御寒,但那个谷口,吹得却是穿堂风!”
“那风冷冽刺骨,若有人敢站在风口,一晚上就能活活被吹死。那小裕王还算镇定,让手下的人逆风生火,三五成群地抱成一团,互相取暖,这才没有人被冻死,但入了夜!寒风吹来的不止是冰雪,还有那鬼哭狼嚎之怪声!”
“据传,绕音谷早年曾是一处古战场,有千万条人命于此处厮杀又埋骨于此,谷底若是深挖下去,说不定就能挖出白骨,当兵的人日日浸在杀伐之中,倒也不至于怕那么一两具尸体。”
“但恐怖就在于,每到深夜,谷内便无端传出许多哀嚎声!那声音凄厉无比,像是地狱里的恶鬼在夜里重归人间,阴兵过道,寒风阵阵,鬼叫声尖锐刺耳,残月之日,绕音三日不绝,这就是绕音谷之所以为绕音谷的缘由。”
“那裕王也算见过世面,对这些声音置若罔闻,头一晚上就这么生熬过去,天一亮,咱们将军站在深谷之上,问裕王:‘淮九顾,你降不降?’
那裕王中气十足地回:‘我决不投降!’
将军一笑,很快,他命人往谷中倒下冷水,谷内并没有遮风避雨的地方,所有人包括那裕王都淋了个透心凉,加上雪还未停,那水直接就在这群人的衣服上结了冰!诸位可以想象那是何等寒冷!”
不远处的淮祯下意识用双手摩擦两下自己的胳膊,仿佛真回到了那日的严寒环境中。
他当日确实险些被楚韶冻死。
“那天夜里,有几个扛不住的士兵想要投降,被裕王亲手砍了。第二日,将军又高高在上地问:‘降不降?’
裕王用那害了风寒格外沙哑的嗓子嘶吼:‘老子绝不会倒下!’
将军一挥手,谷口就传来了烤肉的香味。这群溱兵饿了两天两夜,身上的干粮虽然还有,却被冻得跟石头一样,那馒头扔出去能砸死一头马了,谷外的弓箭手正张罗着烤全羊呢,孜然烤肉的香味随着风飘进谷中,闻得到吃不到,溱兵的口水都要淌成河流淹了这绕音谷!”
“哈哈哈哈哈哈!!”
湖心亭爆发出欢快的笑声。
淮祯脸色阴沉得要拧出水来。
“到了第三日,这三千溱兵冻病的,饿晕的,被夜里的鬼叫闹到意识恍惚的不计其数,歪七扭八地倒成一堆,已经是任人宰割的状态了。
只那裕王还屹立不倒,却也是强弩之末了。
将军心善,又给了他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淮九顾,你降不降?’
淮祯一拳打在谷中的石壁上:‘死...咳咳...死都不降。’
将军冷笑:‘好,你自己选了死局。’”
“白色的烟雾很快笼罩在绕音谷上空,将军让人在绕音谷入口和出口处都放了一把火,打算将这三千溱兵尽数烧死。那烟漫天都是,熏得人咳嗽不止。此时一阵寒风吹过,将军将谷中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你们猜猜,他看见了什么?”
楚韶这些光荣战绩南岐百姓早就烂熟于心,自然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倒是不远处的主角本人好奇不已:“他看见了什么?他到底看见了什么!?”
淮祯:“......"坚决不能再让这人听下去了!
他把楚韶拦腰扛起,决定把他强行带走,却听亭中的说书人高声道:
“他看到,那战无不胜的裕王殿下,正蹲在地上抹那哗啦啦的眼泪水!”
“哈哈哈哈哈!!”
“九尺男儿,中溱威望远播的二皇子淮九顾,被将军打成了林黛玉,哭得如同三岁小儿!!”
“......."
楚韶全听见了,淮祯再拦也来不及了。
他把手从楚韶腰间挪开。
楚韶眨巴两下眼睛,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裕王:“啾咕,你真的被那个人打哭了吗?!”
“没有!!!我是被烟熏的,那眼泪是被烟熏出来的!!!!”
“真的吗?”楚韶无辜地质疑:“我不信。”
淮祯:“......."百口莫辩。
“那王爷是真地哭了吗?”吴莽抓着屠危问。
“哪能啊!王爷确实是被烟迷了眼睛,加之又冷又饿,身上乏力,这才蹲在地上抹眼泪,楚韶虚长王爷一岁,他远远看着,以为小王爷是真被欺负哭了。”
屠危说:“要说这楚韶也是怪,那日他完全可以要了王爷的命,见他哭了,居然一时心软,让人灭了火,撤了兵,手下留情,王爷才保住一命。”
吴莽惊道:“难道不是王爷拼死杀出重围吗?”
“吴老弟,你是没见过那绕音谷,人一旦进了腹地,前后一堵,直接就是个死局,除非天降神兵,否则根本不可能从里面突围。“屠危压低了声音,悄悄说:“拼死杀出重围这个说法,是咱们王爷好面子,胡扯来堵悠悠之口的。”
吴莽:“......"
屠危忍不住唏嘘道:“不想三年过去,风水轮流转,能把王爷耍哭的楚韶现在却被王爷骗得一愣一愣的,真是造化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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