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祯又问:“这三年,侯府都是你一人打理?”
宋河如实说:“府中仆人都已遣散,只有我一人守着这座宅邸。”
“你倒是忠心。”
“侯府于我有大恩,老奴此生与侯府共存亡。”
淮祯猜想无非是救他性命之类的恩典,也没有细问,只说:“人的精力有限,偌大的侯府,只靠你一人,不可能打理得这么精细。”
宋河说:“周边的百姓空闲时也经常会来帮忙。”
淮祯了然:“难怪,难怪这府中连一片枯叶都没有。”
宋河:“侯府这三年,便是靠着百姓的接济与帮忙撑下去的。”
“百姓如此偏袒楚家,魏氏忌惮也在情理之中。可惜了,如果三年前,楚韶能揭竿而起,反了魏庸,自己做皇帝。”淮祯说,“估计今日之南岐,还不至于落到中溱手里。”
这时,里屋忽然传来利刃出鞘的铮铮声,淮祯反应迅速,立时闪身进屋,却见楚韶握着一把银色的匕首,正把刀刃从银制的鞘里缓慢拔出。
见他没有遇袭,连淮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是松了一口气的。
宋河也后脚赶来,见屋内没有刺客,楚韶也毫发无损,这才安心。
“我找到一把刀。”楚韶丝毫不知面前这两人的心境变化,他握着这把轻制的匕首,觉得格外趁手,更重要的是,这是他唯一能提起来的一件武器。
淮祯想起他双手的穿骨伤,本该提不了任何刀剑才对。
他上前接过这把匕首,一掂量,竟比寻常规格的匕首轻了一倍不止。
匕首的柄以和田白玉制作,玉质细腻莹润,触手升温,雕作花枝形,鞘为木质包银,铺满錾菱格花朵纹。*
他用指腹摸了摸刀身,轻薄如纸,刀刃朝上,扔下一根发丝,竟然削发如泥。
如此厉害的匕首,却跟一本薄书差不多重,楚韶不仅能提起来,甚至能以此轻易伤人。
“这是老侯爷给二公子的10岁生辰礼。”宋河上前道,“10岁的孩童,只能提起这个重量的武器,这把匕首,是侯爷请了最好的工匠,花费一年打造的,制刀刃的玄铁材质特殊,世上仅此一块。”
淮祯惊叹于这把匕首的做工和威力。匕首虽轻,却承载着先安宁侯对楚韶沉重的爱。
“既是生辰礼,我还是放回原位吧。”楚韶虽然很喜欢这把匕首,却不想夺人所爱,那宋河却道:“无妨!公子若喜欢,便将匕首留在身边,防身也好啊。”
他知道楚韶双手都被魏庸废了,自小苦习的一身功夫无力施展,那么哪怕带一把能提得动的匕首防身也好啊!
楚韶手里要是早有这么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至少能要了魏庸的狗命,何至于被他折辱三年?
宋河暗暗地想,如果这个裕王也是个不堪托付的,二公子好歹也能一刀结果了,也好过再受苦。
盛情难却,楚韶只好收下匕首,郑重地放入怀中。
里屋还有许多他年少时心爱的物件,都保存得非常好,侯府的贵公子,随便一只拿来玩的竹蜻蜓都做得栩栩如生,堪称工艺品了。
这些小物件,就算是现在的楚韶,也忍不住一件一件把玩过去。
趁着楚韶分心时,宋河朝裕王行了一礼,淮祯看出他有话要说,便又绕回外屋,宋河却走到门口,弯腰颔首:“请王爷移步小院。”
淮祯猜想事情应该跟楚韶有关,便跟他走到院子里的竹林边,此处刚好避开了屋里的所有窗户,楚韶不会看见更不会听见什么。
“请王爷开恩。”宋河忽然双膝下跪,头磕在地上,跪伏在淮祯脚边,“老侯爷去世时,口中始终念着二公子的小名,他故去三年,二公子连侯爷的牌位都不曾见过,老奴恳请王爷开恩,让他去祠堂祭拜,哪怕上柱香也行啊!”
“......”淮祯拧了拧眉。
老侯爷当年在朝堂为楚韶封后之事据理力争,被魏庸气到当堂吐血,抬回侯府的当夜便含恨而终。
楚韶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若他神智清醒,此事必定是他最为痛悔之事。
如果能去祠堂祭拜上香,也算是解楚韶之心结,了老侯爷之遗愿。
这不是什么做不得的事情,宋河又如此低声下气,淮祯本该答允,说出口的却是:
“不行。”
如果楚韶没有中蛊,去楚氏祠堂尽孝他绝不会拦着。
但现在楚韶记忆尽失,又信了淮祯的那套说辞,满心以为自己是中溱随州楚氏的人,正因为他认定自己是中溱的人,所以才会这么配合淮祯的一系列部署。
如果这个时候让他去侯府的祠堂,他必定要起疑。
按宗族礼法,不是家族中人,不得擅入祠堂,妄论跪拜上香,如果让楚韶进侯府祠堂祭拜,这不是明晃晃地告诉楚韶,他其实是南岐楚家的人?
一旦楚韶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那么淮祯今日利用他得到的欣荣局势将会彻底颠覆。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楚韶能安得了民心,自然也能靠一句话把南岐重新搅乱。
淮祯甚至都相信,只要楚韶有心,他站在城楼上振臂一呼,这群南岐百姓能立刻拥他做皇帝。
哪怕有钟情蛊,他都不敢保证自己能完全控制得了楚韶。
画舫那日的事已经让他知道,楚韶哪怕中蛊,也守着某种底线,或许这根底线之一,就是南岐呢?
淮祯不敢赌。
他不容置喙地重申:“楚韶绝不能进侯府的祠堂。”
“为何!!”宋河从地上抬起头,急切又不解:“我仅仅只想让二公子给老侯爷和夫人上柱香尽尽孝心而已!王爷也有父母,难道没有一点同理心吗!?”
“你放肆。”淮祯愠怒,“你怎配提本王父母?!”
宋河豁出性命,死谏:“王爷这几日带着二公子四处游玩,城中百姓为了楚韶,认命开市。短短两月,你已全局拿下南岐,待你回了中溱,储君之位便是你的囊中之物。”
“王爷如今是春风得意,为何就不肯施给楚韶一点仁慈呢?你别忘了,没有楚韶助你,如今南岐还是一座死城!你又能有什么政绩可言!”
淮祯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楚韶于孤能有利用价值,是他的荣幸,也是安宁侯府的荣幸,若没有孤,他跳城楼那日就死透了,是孤让人救他性命,解了锁他三年的锁链,你如今却来指责孤对他没有仁慈?!你既有这份胆量,当日为什么不去指责苛待他的魏庸!”
简直字字诛心,宋河为自己昔日的无能感到羞耻与悔恨:“王爷于楚韶是有大恩,但你近两月做的这些事,于楚韶也是大仇!”
“二公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绝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我不知你对二公子做了什么让他变成如今这副天真无知的模样,我也不敢到二公子面前揭他的身份。”
宋河眸中淬了对淮祯的无力恨意,他笃定地说:“但我要提醒王爷,有朝一日,楚韶要是想起你利用他折了母国百姓的脊梁骨,还阻止他去祭拜父母,他手上那把匕首,一定会刺入王爷的心口!”
尖锐割手的竹叶如刀剑交锋般在风中发出沙沙声。
淮祯站在阴影里,宋河跪在阳光下,两人陷入了缄默,直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
宋河慌乱地从地上站起,淮祯也敛下黑沉沉的脸色,仿若一切如常。
“你们怎么跑这儿来了?”
楚韶从墙角探出身子,小步跑到了淮祯身边。
裕王眸中的汹涌怒意退潮般平息下来,他看向楚韶时,依旧和今日的春风一样温柔。
“我来看看这些竹子。”
他十分自然地给了个答案,楚韶不疑有他。
宋河察觉到,淮祯与楚韶说话时,从来只称“我”,而不是带着王爷威严的“孤”。
“竹子有什么好看的呀?”楚韶走到几棵竹子前,见竹身挺拔,枝干遒劲,枝叶繁茂,还能闻到一股竹叶的清香,闻着闻着就饿了,他转头看向淮祯,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肚子,“我有点想吃竹筒饭。”
“......”淮祯怀里还藏着那几朵桃花,他说:“那要不砍一根现成的竹子回去?”
楚韶连忙摇头:“不成。”他走到淮祯身边,拉着他的袖子悄声说,“这又不是在自己家里,怎么能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他方才在里屋里还看到了许多喜欢的物件,但并不打算说出来,他总觉得自己要是表达了喜欢,那这位宋伯一定就会送给自己。
“这毕竟是侯府二公子的遗物,人家肯定是要留作念想的,我们这样看一件喜欢一件拿走一件,那怕是要把这个小院都给搬空了。”
“无妨,整座岐州城都是我的,你喜欢什么,都可以拿。”
南岐战败,按理说这座城池的一切都落入了淮祯手中,南宫都是他的了,更何况区区一座侯府?
宋河还未从悲恨中回过神来,竟然也忘了表态。
其实这些竹子是楚韶出生那天,夫人亲自在院中种下的,这片竹林和楚韶是一样的年龄,楚韶原本正如夫人所期许的那样,风姿秀然,不卑不亢,坚挺如竹。
可现在他在淮祯身边,看到竹子想到的第一件事却是吃竹筒饭!
淮九顾这个兵鲁子害人颇深!!
“也出来很久了,回去吧。”淮祯不打算在此久留,楚韶也确实是饿了,他笑着同宋河告别,留意到宋河膝盖处有两圈很明显的灰尘,像是刚刚跪过地板,他心里隐隐有些怪异,却没有明着说出来。
宋河知道裕王心硬如铁,为了楚韶的安危,他也不敢再求什么。
淮祯过目不忘,进府时还需要楚韶领路,出府时就能记下所有路线,他带着楚韶穿过几条长廊,走到花园外围时,忽然心有所感一般,回头看了一眼。
透过层层递进的门洞和缠绕期间的树木枝干,他隐约看到了一处牌匾,上书“祠堂”二字。
只要他稍稍改变主意,同父母生离后又死别三年的楚韶就能进这处祠堂跪拜上香,成全老侯爷夫妻临死前的一个心愿。
“你在看什么?”
楚韶见他驻足不前,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他只看到了一处紧闭的雕花镂空木门。
“没什么,走吧。”
淮祯将楚韶拉离侯府祠堂的所在地,楚韶无知无觉,甚至不清楚那扇门里有什么,但他却回了三次头,似乎是遗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可脑子始终一片空白,想不起来自己丢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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