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福殿内,弥漫着刺鼻的药味。
半卧在榻上的帝王靠着药物挽回一点血色,勉强撑着精神,见了淮祯一面。
内殿的人被遣了出去,连赵皇后都只能在外殿候着。
浑浊的咳嗽声后,溱帝淮渊又看了一眼淮祯递上来的奏折。
上面条理清晰地列出了随州匪患的可疑要点,最后矛头指向瑞王。
“这群下等人的供词,又能有几分是真的?”在帝王眼里,土匪是最末流的一等人,连路边的牛粪都不如,牛粪说的话,如何能当真?
“淮旸一直养在朕的眼皮底下,又身处天子脚下,他哪来的胆子和魄力去跟土匪勾结,甚至养数万私兵?”淮渊合上奏折,又闷咳了几声,“你不该这样怀疑你的兄长。”
淮祯道:“狼山的土匪是由皇兄全权负责清剿与招安的,当年进行招安谈判的是瑞王府的谋士,供词里清楚写了,当年招安时,瑞王府以朝廷名义将他们收罗进私兵队伍,确实不是私下勾结,而是光明正大地勾结。”
“近年来各地都有年轻力壮的犯人在流犯途中消失,却没有官员敢深究此事,父皇如果怀疑儿臣污蔑皇兄,大可让刑部去查这数起流犯失踪案,或者直接让各地官员拿着流犯的画像与身份信息去认领尸首,看看这群流犯的身份是不是能和那夜攻打随州的私兵对上。”
溱帝倦声道:“淮旸从前确实顽劣难驯,近几年已为了温霈收敛了许多,变得谦和温顺,在朝政上也十分勤勉,朝中文臣无不夸赞,瑞王府更是兴办学堂,网罗天下寒门有才之士,京中人人赞他仁慧爱民,你却告诉朕,他在外擅养私兵,意欲屠杀随州百姓,荒谬至极!”
他冷哼一声:“你日日泡在杀伐之中,便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视人命为草芥吗?随州一夜戮杀八千余人,若真如你所说,那群人也是中溱子民,你为何不手下留情?至少你该拿出一个活着的证人来指证淮旸做过这些事,而不是凭一封干巴巴的奏折就来诋毁兄长质问父亲!”
淮祯抬眸,望着床榻上的父亲,忽而冷笑了一声,“边境屡受挑衅时,父皇夸我是杀伐决断,如今北游稳定,南岐灭国,庆功宴甚至刚刚结束,儿臣在父皇口中,就成了视人命为草芥的屠夫了吗?父皇可知,那万余人都事先服了毒,哪怕他们不死在我军枪下,也活不过12时辰,究竟是谁在草芥人命?”
“随州是儿臣的封地,胆敢进犯者,我必杀之,儿臣这双手为了中溱染血无数,末了还要被坐享其成者斥一句残忍不仁,天下还有这样的道理?”
“你...你...”
“父皇息怒。”淮祯行了一礼,和和气气地道:“既然父皇认定这些铁证不足以指控皇兄意欲屠城之事实,儿臣也只能自认倒霉,毕竟父皇偏心皇兄不是一日两日了,儿臣早已习惯,岂敢寄希望于父皇来主持公道呢?儿臣告退。”
淮祯挺直身板,走出了内殿,徒留皇帝一人在榻上咳得死去活来。
在外殿的皇后听到动静,连忙折进内殿,中途淮祯从她身边经过,皇后抓过他的手:“你这个外族孽障,对你父皇做了什么?”
“娘娘不如扪心自问,你同瑞王对随州做了什么。”淮祯甩开皇后的手,还理了理袖子,箭步走出了延福宫。
皇后心惊不已,冲进内殿时,皇帝一边咳嗽一边将淮祯递上来的奏折扔向皇后,正好砸中了赵氏的额头。
淮渊怒斥道:“看看你儿子干的好事!”
落在地上的奏折胡乱摊开,上面的字句直戳赵氏眼球。
她惊惧之中跌倒在地——私兵一事部署得如此周密,怎会被淮祯一眼识破?!
——
月朗星稀下,楚韶站在宫门边的马车外,等着淮祯一起回王府。
夜里慢慢起了风,听雪从马车上拿了件披风给楚韶系上。
“公子要不回车上等吧?”
他们已经等了一个时辰。
因为知道淮祯是去见皇帝,所以时间拖得越久楚韶越是担心。
帝王喜怒无常,朝赏夜罚是常有的事。
多等一刻,楚轻煦的心就悬起来一些,以至于那道熟悉的身影全须全尾地出现在他眼前时,他竟顾不上宫廷内不得疾走的诸多礼节禁忌,小跑着往淮祯怀里钻,披风在夜风中往后拉扯,却阻不了楚韶飞奔的步伐。
淮祯见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如兔子一般向他狂奔而来,寒凉的心渐渐回暖,他张开双手,在楚韶扑进怀里时,也紧紧抱住了他。
“你去了好久呀!”楚韶依偎在淮祯怀里,入夜后,宫门里这块空地没有白日里那样热闹,他才敢抬手轻轻抱了淮祯一下,又谨记着自己身处何地,只浅尝辄止地抱了一下就打算松开,不想淮祯却没有松手,反而越搂越紧。
“怎么了?啾咕?”楚韶都有些喘不过气来了,他的声音也显得格外软糯。
淮祯不发一言,脸趴在楚韶的锁骨处,柔软的衣料蹭在他脸上,一股独有的药香将他环绕。
他自15岁起征战沙场,像一只无处可归的隼,在边境与战争中不知疲倦地盘旋了十年之久,如今战局稳定,他妄想找个落脚点歇一歇,竟然忘了自己是没有家的。
他唯一的心安处,只有一个楚轻煦,一个受钟情蛊蒙蔽才对他钟情的楚轻煦。
“咳咳——”
直到楚韶因为喘不上气咳了两声,淮祯才从失神受伤的状态中脱身。
他松了手,月色下楚韶的双颊溢出几分惹人怜爱的红晕,他才是这整座溱宫中最美的景色。
淮祯忽然弯腰,手穿过楚韶的膝弯,将他打横抱起,明目张胆地抱在怀里。
身体乍然腾空,楚韶惊道:“这里是皇宫!”
“我知道。”
“会被别人看见的,他们会说你不成体统。”
“随他们去。”
“......”
啾咕的怀抱又暖又稳,楚轻煦也不想离开,便破罐破摔地张手揽住裕王殿下的脖颈,俏皮道:“那就随他们去。”
他听到淮祯在自己耳边低笑了两声,他也跟着笑。
候在马车外的听雪不知王爷和楚公子在乐什么,但主子高兴,她也跟着高兴,只有临时充当马车夫的司云垮着个脸。
直到进了马车内,淮祯才将楚韶放到软椅上,楚韶悄悄打量啾咕的神色,话堵在喉咙口,想问又不敢问。
淮祯说要替随州讨个名正言顺的公道,只要皇帝没有病得痴傻,就该相信瑞王为了打压兄弟,已经不折手段。
但谁能猜得中帝王的心思呢?
楚韶的大眼睛眨呀眨,一脸探究又压着好奇的神情,淮祯猜到他想问什么,直接给了答案:“父皇病得神志不清了,倒也无妨,皇兄赠予我什么大礼,我依样还过去便是。”
楚韶没听明白,马车行到上街中段时,淮祯牵着楚韶下来,指着西北方向的一栋楼阁:“那栋是瑞王府豢养读书人的书院,叫黄金屋。”
“黄金屋?”楚韶想了想,道:“取自‘书中自有黄金屋’?”
“正是。”
淮祯抬手打了个响指,十六道黑影不知从何处蹿起,把楚韶身边的听雪吓了一跳。
十六位黑衣人跪在裕王面前,拱手听命。
裕王看着黄金屋的方向,寒声道:“去吧,去把随州的大礼,还给瑞王。”
——
戌时,人畜静谧之时,瑞王府内忽然响起尖叫声:“走水啦!走水啦!西院走水了!!快来救火!!!”
刚刚喝过一碗药的温霈原本昏昏欲睡,却被这一声惊醒。
他疾步走出小院,往西院的方向看去,果见火光冲天,黄金屋更是被包围在火势中。
一阵风猛烈刮过,只着单衣的温霈乍然吹风,脸色瞬间就白了下来,他贴身的丫鬟才从走水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赶忙去取了一件披风给温霈披上。
夏日的夜风其实不冻人,但温霈的身体是一点风都吹不得的。
这阵风过后,西院的火更加猖狂了。
“今日吹的是...东北风?”
温露白看着那火只在西院燃烧,东院倒是一点没受影响,东西两院隔了一个花园里的湖,这是天然的避火带,加之今日的风又不往东边刮,所以哪怕同在瑞王府,这火也一点没往东院烧——倒像是有人在精准报复瑞王常在的西院,而东院则完全置身事外。
丫鬟小心翼翼地提醒:“王爷还在西院,王妃要是担心的话,要不要去看看?”
今晚吵了一架后,淮旸就被赶回了西院——在他大闹温霈书房,折断淮祯送的那几只箭羽后。
温霈腰上的伤还痛着,腰有多痛,他的心就有多硬:“这火只在东院外围烧,可烧不到王爷在的内院,况且黄金屋夜里无人,能有什么伤亡?东院家丁最多,王府着火,潜火队必定也在赶来的路上了,西院只派十个人过去帮着灭火就行。”
“王爷要是来找,就说我身体不适,睡了。”温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裹着披风,当真准备回屋休息。
丫鬟犹豫道:“可......”
“对了。”瑞王妃折回来补充道,“如果瑞王殿下不小心死在这场火里,你速来报我,夫妻一场,我总得为他哭一哭。”
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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