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雅苑,楚韶来过两次,第一次是为了救温霈于水火,第二次,是他自己来避京中水火。
雅苑空置时,只有暗卫看守,楚韶过来小住,裕王府才拨了两个仆从来。
听雪和司云照常是跟在他身边的,其他两位负责衣食住行。
司云口不能言,楚韶目不能视,主仆两人连沟通都成了问题,楚韶自然也不会知道司云这几日纠结得饭都吃不下。
“公子,这是今日的药。”
听雪照往常那样把明目的药端了来,楚韶的手心贴着碗沿,跟寻常一样,先用药暖暖手心,再拿起药碗一口闷了苦药。
那两位仆从端了糕点上来,腰上各别了一段喜绸——今日便是王爷大婚的好日子,府内的仆人都要在腰间绑上喜绸,添一抹喜气。
裕王府这样也便罢了,雅苑的奴才怎么这么不长心眼?
好在楚韶双目还未复明,听雪拿过空了的药碗,用眼神叫走了这两位仆从。
离开花园,来到小院的角落后,听雪才道:“快把这些喜绸解下来,藏好了,不许拿去公子面前晃!”
“听雪姑娘,今日王爷娶妻,我们身上都该带点喜气,这是王府的规矩。”回话的是负责修剪花草的家丁刘勾,也是这两人里年龄最长的一个,“况且公子双目失明,我们就算是穿红着绿,也晃不到公子的眼啊!”
夜色下,听雪瞧他面生得很,京都裕王府内人多口杂,仆人里有不少是宫里外派来的背景复杂之人,碍着当今圣上的颜面,裕王没有下手清理过内宅的下人。
听雪也不能一一认人,只注意到对方眼睛上有一道细疤格外碍眼。
她起疑道:“你原先是哪个院的?裕王府的规矩,面容带瑕的人,是不能进府伺候的。”
“裕王府还有这等规矩呢?小的怎么...从未听说?”刘勾说话间,已绕到听雪身后,解下喜绸,缠上听雪的脖颈,与此同时,天际炸开烟花朵朵,声响阵阵,把听雪被扔进湖里的声音尽数掩盖。
“放烟花了?”
楚韶听到天上传来的动静,循声望去,疑惑道:“今天是什么节日么?”
司云:“...........”今天是狗王爷娶王妃的日子!
双眼忽然被风吹得有些痒,楚韶低头揉了揉,再抬眼望向烟火的方向时,眼睛已经能模模糊糊地看见几团五颜六色的光亮。
楚韶心中一喜,又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整片夜空都被烟火炸得如白昼般晃眼!
许久之后,楚轻煦才意识到,他双目复明后看到的这场烟火,是淮祯大婚之夜给文容语准备的。
然而此刻他无知无觉,甚至沉浸在复明的喜悦中,觉得这烟花也好看了百倍,就在这片刺眼的喜庆下,闪着寒光的利刃悄悄逼近雅苑。
同一片烟火下的裕王府灯火通明。
来往宾客提着重礼上门祝贺,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新玉阁内,文容语凤冠霞帔,焕彩夺目,给她梳头的妇人是京中公认的有福气之人。
她替新娘理着凤冠下的黑发,笑道:“姑娘真是有福气,在王府梳妆,在宫中行大婚典礼,这是京中多少名媛千金盼不来的殊荣,日后裕王殿下登基,姑娘就是我中溱的皇后了,能给未来皇后梳头,实在是臣妇的荣幸与福气。”
“夫人说笑了,不过王爷让我在裕王府内梳妆,当着皇上...”文容语掩唇一笑,道:“进宫当着父皇的面行大婚之礼,确实是我也没想到的,或许王爷心中,是真正看重我吧。”
“姑娘倾国倾城,门楣显赫,王爷自然是爱重你的。”
头上戴着大红花的丫鬟走进闺房,手捧一个雕花的盒子,里面是今日被忘在太傅府的凤凰流金钗。
凤头钗成双成对,是皇帝亲自赏给裕王妃的,实则也是暗示了裕王的未来地位——毕竟只有未来的皇后才有资格在大婚时戴上皇家亲赏的凤头钗。
今日中午大太监奉旨来赏赐这对厚礼,不想事情一多,竟把这份殊荣忘在了太傅府内。
丫鬟回太傅府取了来,仔细在文容语的凤冠旁寻找合适的位置戴上,顺便说:“奴婢方才从太傅府一路赶来,只觉得今晚街上格外安静些。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只在家门口挂着大红的灯笼,和寻常亲贵娶亲与民同乐的氛围不太一样。”
文容语想了想,笑道:“寻常亲贵都是在两个府邸内热闹热闹就过去了,本小姐可是要进宫拜堂的王妃,百姓们自然该自觉回避,给本王妃让出条进宫的宽敞大道来,再说了,殿下花重金放了这场烟火,已经是与民同乐了,还要怎么样?”
丫鬟低头道:“姑娘说得是。”
文容语理了理手腕上的龙凤金镯,看着镜中花容月色的自己,道:“既嫁入了裕王府,就该喊我王妃。”
丫鬟连忙改口,“王妃说得是。”
“后院那个碍眼的,可清理干净了吗?”
“王妃放心,太傅大人已经让人去料理了。”
“那就好,爹爹总是为我考虑的。”文容语放下心,仔细欣赏着自己额头上的牡丹花钿,“日后这裕王府,本王妃说了算。”
司云倚在雅苑的假山上,最先从烟火的喧嚣中听出外头暗卫刀剑相交的声响,他立时警惕,翻下假山,守在楚韶身边。
几乎就在他挡在楚韶身前的瞬间,一把冷箭不知从何处飞来,直取楚韶命门,司云眼疾手快,用剑鞘挡开冷箭,他迎着秋日的风,拔出闪着寒光的长剑!
铮铮两声,剑下已要了两人性命。
司云反扣住楚韶的手,下意识要把他交给听雪,却发现听雪一直没有回来。
花园外围黑影蹿动,像下山的狼群,刀刃是獠牙,寒光是绿眼,他们都盯着楚韶这个唯一的猎物。
王府的暗卫从四周的树林飞入园中,如神兵天降与黑影缠斗。
“京中一定出事了。”楚韶握紧左臂的袖箭,认定这群人是瑞王一党。
黑影数量巨大,在暗卫牵制下还有人往楚韶所在的位置攻来,司云以一抵十,片刻后,手中长剑已被鲜血染红,他脚边倒了一堆人。
楚韶则毫发无损。
“楚公子,这边来!”
一个家仆从楚韶身后拉住了他,楚韶回头看去,被他腰间的大红喜绸扎了眼。
家仆的手像鹰爪一般勾住了楚韶的腰身,他力气巨大无比,楚韶踉跄两步,察觉到不对,喊了一声司云。
司云反应极快,当即腾出手,卸了家仆的一条胳膊,同时右手的长剑刚刚刺入刺客的眉心。
“你是裕王府的仆人?”
楚韶只看他的装束就认出这该是跟自己来雅苑的仆人。
被卸了胳膊的仆人不怀好意地道:“裕王让我来杀你!”
楚韶把袖箭对准仆人的眉心:“是谁派你来离间我与殿下?”
仆人忽然大笑出声,用没废的那只手抓起腰间的红绸,“你与裕王殿下还需要离间?裕王今日大婚娶妻,你还被蒙在鼓里!”
“你找死。”楚韶按动机关,袖箭当即射穿家仆的眉心。
他有些心神不定,靠在假山上才勉强站稳。
四周都是刺客和暗卫的厮杀声,刺客招招要取他性命,王府的暗卫全在保护他,所以不会是淮祯想要他的命。
那人腰上缠着的喜绸却像是绑在楚韶脖子上,多看一眼,喜绸就勒紧一分。
他的心口又爆发出灼烧的痛感,这不知名的剧痛让他失去所有戒备。
就在此时,躲在暗处的刘勾持着一把刀往楚韶身后杀去,司云的眼角余光瞥见这把刀影,飞身上前挡之不及,只能以身护住楚韶。
那把刀就这样没入他的身体。
“司云!!”
刘勾将刀拔出,司云的身体如破败的浮萍倒地,他手中的剑落在地上,血溅了一地。
楚韶抱住司云的身体,刘勾拿刀再往他身上砍去,院外涌进一波新的暗卫,一把长箭飞出,直取刘勾命门。
刀刃在削断楚韶两根头发后,颓然落地。
带着暗卫一起赶来的,是慕容犹。
司云躺在楚韶怀里,猛烈地呛出两口淤血,他被毒哑的喉咙,时隔三年后终于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公子...”司云无力地抬手抓住楚韶的衣襟,眼泪和腹部的血一起喷涌而出,“我骗了你,裕王他...他不是真心待你的...今日...今日是他与文容语大婚的日子...他把你支到城郊来,只是为了和...和文容语成婚。”
“司云...”楚韶抱着他的身躯,用手捂着他腹部的刀伤,声音颤抖,“这些都不重要了,你要活着...慕容!”
慕容还在暗卫的护送下艰难地朝这边赶来。?
司云凝视着楚韶,歉疚不已:“公子,我应该是要死了,所以我不能再看着公子...被他们欺瞒一辈子。裕王一开始就在骗你,公子在南岐跳下城楼后,他让慕容给你喂了...喂了西域的情蛊,所以公子才会对裕王这样死心塌地,才会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
“我早就该告诉公子实话......但是我不想再让公子过回在南宫那样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日子......老侯爷临死前让我照顾公子,我没有完成他老人家的遗愿,我愧对安宁侯府。”
司云艰难地抬起手,从怀中掏出一张红色的纸。
楚韶握住他的手,摊开这张红纸,竟然是一张合婚庚帖。
上面写着裕王和文容语的名字,写的是“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良缘永结,匹配同称...良缘...永结...”
心像被扔进炉火中炙烤一般,剧痛爆裂而开,楚韶哇地吐出一口黑血。
黑白明灭之间,过去一年所有的痛苦与屈辱地崩山催般倾轧而来,将那白纸一般的记忆撕碎碾压后重新粘合出一幅幅不堪耻辱痛苦与滑稽并存的走马灯,一遍一遍地在他眼前绕啊绕。
他本该与南岐一同灭亡于那日的城楼下,至少死去时是有尊严的。
然而他苟活这一年,被淮祯践踏在脚下,被他当做折辱母国的工具,被他骗身骗心,像傻子一样对他千依百顺,尊严尽失,傲骨尽断!
“司云!”慕容终于越过重重阻碍,来到司云身边,楚韶默默收紧五指,将合婚庚帖揉碎在鼓掌之中。
“照顾好司云。”他将重伤的司云交到慕容手中,双目清明又寂黑如浓夜。
“楚...楚公子?”
慕容去看楚韶的耳垂,那里的朱砂已经黯淡到近乎消失。
他倒吸一口凉气——钟情蛊提前失效了!
楚韶从怀中掏出父亲赠予的匕首,匕首出鞘时,寒光如月色般皎洁,他的指腹碰了碰刀刃,声音冷凉如水:
“裕王大婚,怎能没有我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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