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钦觉得,楚韶就像草原上空最可爱的那片云,可望不可即,一不留神,这片云还会被风吹走。
为免夜长梦多,也怕楚韶忽然反悔,他有些匆忙地把大婚的日子定在了中溱新帝登基的第六日。
这六日内,整个江东部落都为了大婚忙碌了起来。
楚韶言出必行,加上血仇得报,心中郁结有所舒展,便也配合着北游的习俗。
早上见过宗亲,下午又忙着试大婚的吉服。
北游是游牧民族出生,衣着上以便捷利落为主。
绣工赶制出来的婚服是箭袖,下摆用了大量的轻纱,白色为主,金丝嵌在白纱下,一眼看过去白如冬雪,但在阳光下,金线会随着日光的映射而波光粼粼,华美异常。
整件衣服最繁复的地方就是箭袖,上面的图腾是用金线密织上去的。
“这是我们最崇尚的雄鹰图腾,就跟中溱的龙纹一样,只有王室成员能用。”
石谷是岱钦派到楚韶身边侍候的小仆,他会说南边的话,也懂北游的民风习俗。
他这么一解释,楚韶才知这件吉服意义颇重。
衣服是按照楚韶的身量精心裁制的,没有任何差错。
试过吉服,楚韶走出宫殿,见外面也是一派喜庆之景,四处都挂上了五颜六色的彩带,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连马儿都头顶大红花。
这氛围多么熟悉,楚韶闭上眼睛,视野归于黑暗后,才想起来,当初裕王府大婚时,他感受到的也是这样一派和谐与热闹,只是那时双目失明,没亲眼见过那些点缀各处的大红喜绸。
幸而那时是瞎的,免去一场膈应。
他睁开双眸,走去王宫外围,原想看看岱钦送他的那匹矮脚小白马,却在人群中突兀地看到几个“矮子”。
细看过去,也不是矮子,而是跪地行走的人,这些人大多面黄肌瘦,看着像是穷困潦倒,但身上的衣服又光鲜亮丽,异常矛盾。
“他们...为什么跪着?这也是风俗?”楚韶指了指不远处两个跪地行走的人,问身边的石谷。
石谷看了一眼就猜到楚韶好奇的点,他解释说:“那群人从前是昆兰部落的子民。”
“昆兰?”楚韶记得,淮祯的生母就是昆兰氏的公主。
石谷道:“昆兰氏的公主曾经是中溱先皇的爱妃,据说宠冠后宫,当时的昆兰氏是一个很大的部落,跟现在的颜盏氏差不多。”
楚韶早上才见过颜盏氏的贵族宗亲,对方的阵仗之大都快跟王室持平了,很难相信眼前这群跪地如“侏儒”的坤兰族人曾经和颜盏氏并肩而立。
“这中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他追问道。
石谷说:“大概是十年前,昆兰公主卷入了中溱的一场宫变中,她被指煽动母族勾结反贼,中溱的皇帝降罪到昆兰氏,将所有昆兰氏的族人贬为奴隶,流放到江东各个部落。”
“当年的江东刚刚从败仗中休整过来,已经完全臣服于中溱,因此这道旨意也被我们的先王认可,昆兰一族乍然从贵族转为奴隶,中间也起兵反抗过,但先王怕因此惹怒中溱,所以派兵残忍地镇压了。”
石谷压低了声音才敢告诉楚韶:“据说当时诛杀了五千多昆兰族人。”
楚韶微微蹙眉:“......然后呢?”
“昆兰氏年轻一代在那场反抗中折损近半,存活下来的都是老弱病残,被北游内部变卖为奴,半年后,不知中溱的皇帝又被什么激怒了,居然又下一道惩戒,要昆兰的所有族人以跪代站,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外族人在,昆兰氏就必须下跪,哪怕是赶路,也要跪着赶。”
楚韶:“......”淮渊对外族的某些手段堪称暴政了。
“这道惩戒持续了十年,昆兰氏就在草原上跪着生存了十年,直到上个月,中溱新帝登基,颁下一道圣谕,不仅洗清了昆兰氏当年的污名,还豁免了跪刑。”
石谷指了指近处的一个昆兰族人道:“公子仔细看他们的穿着,那些衣服都是南边送来的新衣,是新帝给母族的补偿,不过...这十年间,昆兰一族也几乎等同于灭族了,能活着等到赦免的人没有几个,公子眼下看见的这些人,已经是幸运儿了。”
楚韶神情凝重,“...我之前竟从未听过这些事”
北游以溱江分支为界,分为江东和江北两大部落,江东是早十年前就被淮渊那一代打趴下的部族,到了楚韶和淮祯这一代,提防北游实则只是提防那极不安分的江北部族。
正因为江东太过顺从,楚韶也未曾过多留意,没想到,在这样一片生机勃勃的安稳地界,竟然还有灭族这样的惨剧。
石谷由衷地道:“同为北游的子民,看到他们这样,每个人心里都不好受,幸而昆兰公主生了个好儿子,如今是咱们北游的王子稳坐中溱的皇位,昆兰一族复兴有望,北游应当也不会再受中溱皇室的倾轧了。”
“......”楚韶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般难受。
他疾步上前扶住一位险些趴倒在地的老伯,老伯抬眼见扶自己的是新王的准王后,忙着要行礼,楚韶扶着他的手道:“老伯,你不必再跪了,我扶你起来。”
老伯悲怆地摆了摆手:“王后仁德爱民,可老朽跪了十年,膝盖跪烂了,已经站不起来了。”
他坐在地上,用手掰出两条腿,掀开光鲜的布料,露出一对畸形发黑的膝盖。
楚韶在战场上见过许多血淋淋的疮口,尚且都能面不改色,却在这位老者的十年陈伤前,险些把刚喝进去的药吐了出来。
兴许是知道自己这对膝盖丑陋不堪,老伯很快又用布把伤口掩盖住了,他那样熟练地在楚韶面前跪好,楚韶不是没受过别人的跪拜,从没有一次这样难受过。
“你不必为我们难过。”老伯拍着楚韶的手背,安慰道,“小王子现在是中溱的天子了,不会再有人欺负我们了...”
楚韶眉心微动,他从前以为淮祯想要皇位只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从不知道他身后还背负着这样一个满身疮痍的母族。
移情而处,如果他站在淮祯的立场上,一定也会为了这些人,斩断所有挡在前路的荆棘,舍弃无关大局的一切。
那晚在悬崖上,自己也只不过是被淮祯当成无关紧要的人牺牲掉了。
牺牲一个人可以成全一个部落的复苏,楚韶觉得无可厚非,如果陷入两难的是他,或许也会做出和淮祯一样的选择。?
“恩和!!”岱钦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从背后抱住了楚韶。
楚韶回过神来,正想让岱钦注意点场合,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他往角落里看过去时,又是空空如也。
“你在看什么?”
岱钦好奇地问,楚韶只当自己眼花了,摇头道,“没什么,你去哪了?”
“我亲自写了喜帖,派人给江北的王送去了。”
“你还亲自写喜帖?”
“当然,和恩和的合婚庚帖,我一定要亲自写。”
岱钦的汉字写得歪歪扭扭,但自己部落的字却写得很不错。
楚韶正打算再和老伯说上几句话,岱钦就仗着力气大,把楚韶打横抱进了毡帐内,少年人力气大,楚韶根本挣不开,由着他抱走了。
这一幕正好被中溱的眼线尽收眼底。
他躲在角落里,把这位“颜盏恩和”的画像画得更加细致,而后带着这幅栩栩如生的画作和近几日收集到的密报快门加鞭送去中溱国都。
深夜,兵部侍郎双手捧着热乎的线报来到合阳殿,却被告知君上在栖梧宫。
侍郎大人犯了难,栖梧宫是皇后的寝宫,虽说君上唯一承认的君后是位男子,但那毕竟是后宫,他一个刑部侍郎不能轻易入内的。
这线报就转交到了近侍太监温砚手里。
雕栏玉彻的栖梧宫内,淮祯枯坐在地上,手中抱着一年前从岐州安宁侯府带出来的《寒林对雪图》,这是楚韶十五岁那年描摹名家的画作。
桌上放着那把被楚韶遗落在雅苑的梅花袖箭,据慕容说,那晚情蛊失效后,楚韶就把这枚袖箭从手腕脱下,随手扔在了地上,是慕容把它捡起来的。
栖梧宫建得富丽堂皇,可惜楚韶不在,淮祯只能睹物思人。
温砚进殿后,将线报呈了上来,说暗线已经把颜盏恩和的来历调查得明明白白,还附了画像来。
淮祯不为所动,显然他对一个陌生的北游人已经失去了兴趣。
温砚又说:“温敦新王也递了喜帖来,明日便是他与这位颜盏氏的大婚,君上可要亲自赴宴?”
淮祯摸着袖箭上那枚凤凰的印记,喃喃道:“...朕丧妻,他娶妻...”
温砚意识到这是在揭淮祯伤口,立刻俯首道:“...那老奴就让礼部按着往年的规矩,备一份厚礼给北游?”
“...你看着安排。”淮祯抬了抬眼,冷淡地道:“出去,别打扰朕和君后。”
“......”温砚欲言又止,弯身退了出去。
月光倾泄在窗前,淮祯失神地摩擦着袖箭上的“小凤凰”,想起那日在随州王府的小亭下,也是这样皎洁的月光,楚韶被他拙劣的雕刻逗得直乐,他蹭到他怀里,软着声音喊他“啾咕”,像块小甜糕一样软软乎乎,总喜欢黏着他。
楚轻煦那样害怕跟自己分开,如今却舍得与他天人永隔。
若不是帝王枷锁加身,若不是还有无数子民与族人要顾......淮祯闭上眼眸,眼角滑落浅淡的泪痕。
他这一生,经历过两次天塌地陷。
第一次,母妃自刎于他面前,他想跟着去,却为了昆兰氏的族人不得不忍辱苟活。
第二次,楚韶当着他的面跳下万丈悬崖,他真想一起跳下去,然而他身上已经背负得比以往更多。
他永远无法洒脱,永远被困在一重又一重的枷锁里,无法自救。
凉风从未关严的窗户吹进来,将他的醉意吹淡了些许。
桌上的文书哗啦啦地被风翻开数页,聒噪得让他心烦,他睁开双眸,抬手想扫除这些碍事的公文,却在看清桌上那张被风吹出来的画像时,硬生生醉意全消,眼睛都睁大了许多!
画像被风吹了起来,马上就要飘落在地,淮祯伸手抓住,月光下,画中人的一颦一笑都在抓着他的心。
如果不是画像旁突兀地写着“颜盏恩和”四个字,他一定以为,这是一场梦。
“..............”
刚才温砚说什么?那个没断奶的新王要和画中人明日大婚?!
做他的春秋大梦!!
——
凌晨,溱兵营中忽然点将点兵。
睡意未退的小将问无论何时都精神奕奕的屠危将军:“既无敌袭也无行刺,去北游喝个喜酒而已,陛下为何深夜点兵啊?”
屠危高深莫测地道:“抢别人媳妇容易被揍,所以要带兵。”
小将:“哦......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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