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送完汤药刚刚关上殿门,就听寝殿内传来嬉闹的声音。
自从楚韶态度有所软化,君上脸上日日都挂着傻不愣登的笑容,他整个人仿佛都散发着佛光,连原先在战场上沾染的戾气都被化去了不少,伤势也愈合得奇快,短短三日,就已不用再外敷伤药,左手甚至能提枪了。
慕容自认是个神医,但也没有这么神,这一大半功劳都得算在楚韶身上。
于淮祯而言,这世上最名贵罕见的草药,恐怕都不如抱着楚韶亲一亲管用。
“偏爱至此...”慕容摇了摇头,嘀咕道,“回宫之后,怕是要惹起不少言论风波。”
他正要转身离开,见屠危风风火火地赶来,“江边出事了。”
淮祯刚喝完一碗药,正准备把楚韶当成去苦的甜蜜饯啜一啜,就听屠危禀道:
“君上,巴尔虎旧部劫持了几个牧民,扬言要夺岱钦的可汗之位,岱钦派了兵镇压,不知君上是否要调兵支援?”
巴尔虎是江东的旧患,原该让岱钦自己解决,但淮祯近几日心情极好,也就变得慷慨助人,他挥手道:“拨五百骑兵去协助岱钦镇压叛党。”
“是!”屠危领下命令,又道,“除去这五百骑兵,其余士兵已经整肃完毕,陛下可以前往检阅。”
明日溱军就要启程返回中溱,今晚点兵,按军营中的惯例,淮祯会亲自去检阅一眼。
他原想带楚韶一道去,楚韶却道:“点兵是严肃之事,我去反而让人非议。”
当日博克大赛,楚韶射了淮祯一箭,直接毁了溱军将士博出来的全胜局面,要说将士们心中没点疙瘩也是假的。
淮祯也知这其中的微妙,并不强求,只跟楚韶保证道,“待回了中溱正式封后,就无人敢非议了。”
楚韶见他眼中满是赤忱,淡淡一笑。
军营不近,他陪着淮祯走了一程,在小坡上与之分别。
淮祯翻身上马,一步三回头,楚韶站在小坡上,挥动右手让他安心地去,手腕的红线银铃在风中清脆作响。
他身边虽然没有跟着随侍,但身后不足百米便是宫殿,不会有危险的。
淮祯竟不知自己在患得患失些什么,他策马扬鞭,想着速去速回。
楚韶望着他离去的潇洒身影,在夜风中呢喃了一句,“不会再见了,淮祯。”
——
数千将士林列在草原的星空之下,浩浩荡荡,枪尖指天,寒光鹤唳。
淮祯过目校阅,一如当年在边境。
众将士见君上鹰扬虎视,英姿勃发,登时士气大振,恨不得现在就抓几个敌人来练练手,不过如今边境太平,英雄无用武之地。
眼看没有任何差池,淮祯正打算散了队伍,各自休养生息,忽而正南边蹿起一片冲天的火光。
他拧了拧俊眉,猜测和巴尔虎旧部有关,巴尔虎残部统共只剩百余人,成不了大气候,派五百骑兵过去增援,那都是杀鸡用牛刀了,不过温敦岱钦太废了,借他把“牛刀”就当是谢他救过楚韶一命。
他正准备无视火光,返回宫殿时,忽然马蹄声急传而来,一名骑兵跌下马背跪在淮祯面前道:“君上,不好了!叛党声东击西,劫持了君后!”
淮祯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叛党此行恐怕并非为了篡位,而是为巴尔虎报仇,当日弑杀巴尔虎的正是君后!他们今晚的目标是君后!”
话未落地,淮祯已经翻上白龙驹,他高举帝王令羽,调动所有铁骑,往火光冲天的方向飞驰而去。
铁骑行军动静之大,楚韶站在小坡逆风处,脚下都能感觉到震动。
他眼前便是树林冲天的大火。
叛党已经中了术虎的计,他们无比顺利地劫持到了“楚韶”,那死刑犯按着楚韶的模样易过容,换了楚韶的衣着,身形也相差无几,又被灌了迷药,无法出声更无法动弹,令叛党以及诸多局外人确信,楚韶真地身陷险境。
连岱钦都被骗了过去,他亲手拿了弓箭,在火光中瞄准叛党的头目,那头目立刻把“楚韶”挡在身前,岱钦箭术不差,却不敢拿楚韶的性命做赌注,迟迟不敢发箭。
这时,令人胆寒的“铁阎罗”赶到,轻易将林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淮祯翻身下马,亲眼目睹“楚韶”被困大火之中,脖颈上还架着一把刀,他下意识要冲进火里,被屠危及时拦住,“君上冷静!弓箭手已经准备就绪!”
叛党认出这是中溱的皇帝,忽而大笑出声,紧接着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至少会挟持楚韶同淮祯要点好处时,他一刀捅进了“楚韶”的腹部。
就在淮祯眼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箭射穿了头目的太阳穴,可惜晚了,就晚了那么一步。
刀捅进去那一刻,剧痛拽醒了死刑犯被迷药蒙住的意识,他猛地睁眼,下意识望向火光外最威武的那道人影身上,抬起右手,往他的方向虚抓了一下,似在求救,而后阖眸,脸朝下栽倒在地。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以至于淮祯手脚虚浮了半晌,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直到看到那只手上的红线银铃。
他像是忽然被吊上了高空,呼吸停滞,嘴巴圆张,双眸被火光侵吞。
岱钦哇地一声大哭出来,“恩和!!我的恩和!!”
那根绳子忽然被这一声扯断,淮祯坠下高空,双脚终于有了实感,他意识到什么,脚步踉跄地要往火里冲。
这时西北风刮来,火势更大,所有人都后退了三寸才逃开了扑面的灼热。
“君上!危险啊!”屠危拼死抱住淮祯,铁骑已经各自分散去江边取水救火。
一切混乱与喧闹,都被坡上的楚韶尽收眼底,他背在身后的右手紧紧握着,红线银铃还未摘下。
“一切都很成功。”楚昀牵上楚韶的手腕,近乎有些冷血地道,“火太大了,等救出来,死刑犯的脸都烧得面目全非了,没有人会发现他是易容出来的面貌,此时此刻,所有人都会认定,‘楚韶’死在了叛党手中,在火中尸骨无存,你自由了,韶儿。”
“我...自由了...”楚韶低声呢喃,他远远地看着淮祯的背影,他跌坐在地,和一旁大哭的岱钦相比,他安静得可怕,落寞得让人心慌意乱。
“走吧韶儿。”楚昀想把楚韶拉走,“去江北的‘桃源’藏一段时间,最多一个月,淮祯就会接受事实的。”
“是吗...”楚韶担忧地回眸,凝望着那道身影,他的脚步,重如千钧,楚昀拉都拉不走。
“小韶,想想南岐的亡国之仇,想想他从前如何折辱你,欺骗你!想想你为何会坠入溱江九死一生!中溱是个火坑,不要对火坑有所留恋!”
楚昀要不是不会武功,现在就能一掌把弟弟劈晕了强行带走!
“君上!!”屠危忽然大喊一声,拦之不及!
在铁骑暂时扑灭了外围的火势后,淮祯居然不管不顾地冲进了火里!
楚韶大惊,他脚下终于松动,却是想奔下山坡,楚昀也是一惊——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淮祯会冲进去,那么大的火,一个身负天下的帝王居然就这样冲了进去!!
连暗处的术虎都惊呼不妙——火还没把死刑犯烧到面目全非!
热浪打在淮祯的皮肤上,他饱经边境风沙吹打,皮糙肉厚,竟也不觉得疼。
他越过内围的大火,看到“楚韶”趴在地上,后背已经蹿上了火苗,淮祯一时心乱,竟用手去扑火,烧破了手心的皮才想起什么,他脱了身上的外衫,扑灭“楚韶”身上的火,而后将这副滚烫的身躯抱在怀里。
他的眼泪汹涌,正要崩溃之际,忽然发现,怀中人脸上掉了一层皮,露出的是一张陌生面孔,他惊疑未定,颤着手揭开了那张人皮,才看清此人的真正面目——平平无奇的相貌,跟楚韶天差地别!
这时忽然刮起了西北风,被铁骑竭力泼水压制的火势被风带得猛烈起来。
“不,他会烧死在火里的!”楚韶奋力甩开哥哥的手,飞奔下小坡,中途还不小心摔了一跤,却顾不上许多,逆着冬日倒灌的寒风,冲破外围所有铁骑的包围圈。
月白的身影闯进火光之中时,正嚎啕大哭的岱钦哽了一下。
楚韶伸出左手,拼命晃动铃铛,呼啸的火舌中,淮祯下移视线,看到这具尸体手上也带着红线编织的铃铛。
他起先以为,是叛党故意劫持了假的楚韶,试图要跟中溱交易什么,可后来头目一刀要了这个人的命,单纯只是为了给巴尔虎报仇,没有其他图谋。
而这具尸体的衣着打扮都在模仿着楚韶,用障眼法骗过了所有人,疑就疑在他手腕处多了这串铃铛,楚韶是这两日才把铃铛系在手腕日日戴着的。
如果是外人设局,根本不可能细致到连手链都顾及到。
他听到楚韶在火光外,拼命呼喊,“淮祯!你快出来!我在这里!!”
他还看到本该返回江北的楚昀和术虎图南,术虎身后,更是带着江北的军队来的。
他扔开怀中这具尸体,瞬间想通了所有关窍,怒火冲头,竟烧得比这真的火还要烈!
“淮祯!!”楚韶见他呆愣在原地,生怕他被火扑到,根本顾不上原先的计划,他才上前两步,就被热浪和浓烟呛得咳嗽不止。
岱钦连忙抱住楚韶,不让他像淮祯那样疯。
火势终于又被铁骑压制,火光中走出来的身影,狼狈不堪,他的发尾和衣裙下摆,甚至带着燃烧的火星。
屠危提起一桶水,照着淮祯当头泼下,既是灭火,也为降温。
水从睫毛处滑落在地,淮祯浑身浴着怒火,眼神却冷得像冰,岱钦只被他扫了一眼,就吓得头皮发麻,自觉松开了抱着楚韶的手。
楚韶冲上前,看到他手上被火灼伤,心生怜惜,本想执起他的手给他吹吹,却被淮祯一掌推开,楚昀及时上前扶了楚韶一把,他才没有摔倒。
淮祯扫视了在场所有人,利刃一般的眸光停在了术虎图南身上。
他忽而低头,冷笑一声,“是朕太仁慈了,纵得你们不知天高地厚。”
他用被火烘得滚烫的手,抬起楚韶下巴,“轻煦,你就这么厌恶朕,不惜用假死来脱身,如果朕刚刚真地烧死在里面,你可会有一点点心疼和不安?”
“我...”楚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忽然后悔了,不知是在后悔刚才跑下山坡毁了整个计划,还是后悔设了这个假死局。
淮祯忽然扣住楚韶的后脑勺,将他拢到怀里,泄愤一般啃咬他的双唇。
滚烫的气息随着热浪一同裹挟楚韶周身,他心跳失衡,几乎要在这个过长的亲吻中晕厥过去。
在窒息地前一刻,淮祯放过了他。
楚韶嘴角被咬出了血迹,他的脸颊被淮祯捏在手心,“这些天,朕为了你,包容了所有眼中钉肉中刺,可你是怎么报答朕的?”
楚韶垂眸,不愿对上他的逼视。
“反正不管朕拿出多少诚意,你都不会再信了。”淮祯眼中似燃着一团黑色的火焰,他用扫视猎物的目光扫了楚韶以外的所有北游人,“那朕今晚就屠了江东江北,端了整个北游,如何啊?”
原先的怜悯和些许愧疚被这句话击溃成渣,楚韶猛地抬眼,凝视着淮祯黑漆漆的双眸,“你敢!”
“朕有何不敢?江北还有你楚氏存活的族人对吧?还有岐州百姓,京都战俘营,数万条性命,朕想杀便杀!弄死这些人,跟踩死一窝蚂蚁没什么两样!”
淮祯眸中充血,字字淬毒:“为你做个明君要瞻前顾后,为你做个暴君,却轻而易举!”
啪!
楚韶反手打了淮祯一巴掌,在呼啸的热风中,格外清脆响亮!
一时间周围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连身后的火似乎都烧得格外小心。
淮祯被打偏了头,心道这一巴掌倒是比大婚那日要重多了。
他反手扣住楚韶的腰身,一个手刀劈到楚轻煦脖颈上。
“韶儿!?”楚昀眼睁睁看着楚韶软倒在淮祯怀里。
淮祯打横抱起楚韶,扣着楚韶腰身的手收得格外紧,“真是夜长梦多,今晚,朕就要把他带回中溱。”
术虎和岱钦的人都蠢蠢欲动,淮祯占据着楚韶,顿住脚步,头也不回地警告道:
“谁敢拦,就是真不要命了。”
术虎是有血性的,淮祯挑衅至此,他原想发兵搏一搏,却被楚昀拦住了。
“罢了。”楚昀看着淮祯离去的背影,闭眼倦声道:“这是韶儿自己选的路,拦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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