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的圣谕远拨天下,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中溱百姓的怒火被这道废妖后的旨意扑灭了些。
如今楚韶在京中多待一日,就是多一分潜在的危险。
因此废后第二日,楚韶就必须离宫。
离宫这日早上,楚轻煦被温砚接出了冷宫,秘密回了趟栖梧宫。
甫一踏入宫门,就见淮九顾站在殿外等他,两人隔空相望,冬末的薄雪在他们之间悄然融化。
楚韶踏进薄薄一层雪地里,地上印出几个脚印,上台阶时,一只大手伸进了他的视线中。
楚轻煦抬眸,定定地看着淮九顾,将戴着银铃的右手搭进他温暖的手掌中。
淮祯紧了紧相握的手掌,牵着楚韶进了寝殿。
按理说废后应该低调离宫,一穷二白地出京,结果淮祯昨夜近乎搬了半个宝库给楚韶傍身,光是金银宝器就能装五辆华盖四轮马车。
楚韶看了一眼整整五页的行李清单,忍不住对皇帝说:“我是去流放,不是去度假。”
“朕不管。”淮祯打开寝殿内紫檀木描金雕花的衣柜,里头都是楚韶平日常穿的衣服。
虽然婚后他能顺利进栖梧宫的次数少之又少,但他依然记得楚韶喜欢穿戴哪些衣裳饰物。
“虽说是冬末了,保暖的狐裘还是一件都不能少。”
淮九顾从衣柜里挑了几件造价昂贵用料顶级的狐裘鹤氅,放到床上,这些冬日御寒的皮毛体积庞大,不叠一叠很难收纳进箱子。
楚韶就看着淮祯把那价值连城的狐裘折了又折叠了又叠,那狐裘跟这位帝王对着干似的,无比蓬松,无论淮祯怎么叠,都是又厚又大的膨胀一块。
“...你要不让香岫来?”楚韶实在看不下去,他不指望淮九顾一个锦衣玉食的皇子会做这种家常琐事。
香岫一直在殿外候着,随时准备进来伺候。
淮祯却执拗地道:“不必!朕就不信了,一件衣服朕都叠不好!?”
事实证明他确实不行,最后把楚韶最喜欢的那件白狐狸毛的鹤氅折腾得掉了一地毛,
楚韶:“......”
淮祯局促地把床上的几根毛捡了起来,试图装进白色毛领里滥竽充数,最后被楚轻煦危险的警告眼神制止了。
一国之君被几根狐狸毛击败,终于认输罢休:“要不还是让香岫来?”
香岫进来收拾衣物,三两下将柔软厚实的狐裘叠得四四方方服服帖帖,又整整齐齐地装进箱子里。
淮祯:“.........”
他又转去梳妆台。
楚韶虽是男子,但一国之后,头上随便戴的束发簪子都价值连城,簪子上镶嵌的多是宝石美玉和金银明珠,最低调的一根玉簪也价值千两黄金。
身为帝王的淮祯把本该分给后宫三千佳丽的宠爱全都倾注在楚轻煦一人身上。
可这个人却要离开了。
他替楚韶将他素日喜欢的簪子都装进剔红嵌玉的盒子里,又从袖中拿出那枚和田白玉镶夜明珠的发簪,递到楚韶眼前。
“那日我喝醉了酒,把它摔断了。”他垂着眸,不甘不愿地说,“但是你既然喜欢,我就让工匠又把玉簪修好了。”
楚韶接过来一看,簪杆的位置有一道不显眼的裂痕,断了的那一截已被粘得很牢固了。
淮祯如此介怀这把簪子,无非是因为这是岱钦赠给楚韶的大婚之礼。
楚韶之所以对这把簪子偏爱,只是想存心膈应淮祯而已。
看着眼前这位帝王卑微委屈的模样,楚轻煦淡然一笑,他用指腹摸了摸玉簪上的夜明珠,说:“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这颗珠子太招摇了,夜里总是发绿光。”
他似乎在逗淮祯:“没有人会喜欢头上发出绿色的光吧?”
淮祯抬眸,不解地看着韶儿。
楚韶笑着将玉簪塞进淮祯手心,“宫里能工巧匠多,你代我找个人,把这枚玉簪改成吊坠吧。”
淮祯患得患失地问:“...那我如何给你呢?”??“陛下,我们又不是此生不复相见了。”楚韶看着他的眼睛道:“下次见面,你给我就是了。”
淮九顾受宠若惊,猛地握住楚韶递玉簪的手,“我会找最好的工匠来改!”
他原以为楚韶此番一走,会决绝到死生不复相见,原来轻煦还愿意揣着与他再相见的心思,这就够了,他不敢再贪求许多。
贴身的物品都收拾好了,淮祯再找不到借口留住楚韶。
离宫的日子是他钦定的,现在却恨不得时间能停驻下来。
司云带着几个御前侍卫进宫搬行李,万万没想到居然还能装满三个大箱子——算上昨夜就收整好的六辆马车,这是要把整个栖梧宫搬去岐州的架势吧!?
香岫会跟着去岐州,楚韶自然知道香岫是淮祯的心腹,她跟去岐州相当于一个明晃晃的眼线。
既在中溱的国土上,就逃不开淮祯的视线,想通了这一点也就能坦然接受了,况且如果此举能让淮九顾安心,楚韶倒也没有之前那么排斥。
一切收拾得当,楚韶便要离开栖梧宫,淮祯无法克制地牵住了他的手,离宫前最后一段路,他想牵着楚韶走。
楚韶没有反抗,由着他与自己十指相扣,一步一步踏着雪往殿外走去,绕到寝殿外的院子时,楚轻煦忽然注意到一棵眼生的小树苗。
冬日里的花草并不旺盛,这颗小树看似瘦弱矮小,却长着一朵粉色的花苞,枝叶繁盛,是他从未见过的小树。
“这是何时种的树?我怎么都没发现?”?
他碰了碰花苞,闻到一股类似茉莉花的香味。
淮祯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把花苞给摘了,忙说:“应该是石头缝里长出来的小树苗吧。”??地上还铺着一层薄雪,这棵树苗凌寒而生,还如此生机勃勃,算是一出奇观了。
楚韶摸了摸小树顶端的枝叶,笑着道:“但愿它能熬过这个冬日,在春日长成参天大树。”
“一定会的。”
淮祯十分郑重地允诺。
楚韶只觉他对这棵树似乎格外上心,也没有多想,更不会知道,凤凰木要长成参天大树的代价是什么。
离宫的马车已经在溱宫正大门等候多时了。
饶是楚韶知道自己行李颇多,但看到八辆华盖马车并列时,心头不免咯噔一下——这哪是流放的架势?!皇帝出巡也不过是这个排场了!
他看了看淮祯:“我如果这样出宫,百姓一定会非议你的。”
淮九顾不觉得这会是个问题,“我为了安抚民意,已经忍痛废后,他们想看你狼狈离宫,我偏要给你最大的体面。”
他紧了紧和楚韶十指相扣的手,固执地道:“只是废后,不是和离,我们依旧是夫妻,丈夫对妻子好,天经地义,谁敢置喙?”
楚韶眉心微动,没有反驳。
他抬眼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其他来送他的友人,他以为温霆和淮暄至少会来。
“对了,阿暄呢?”楚轻煦终于想起来问,“怎么这几日都没看到他?”
淮祯:“......”总不能告诉楚韶,淮暄为了一棵树被留在西夷和亲了吧!!
“他回花州了...”淮祯胡诌道,“你也知道,他是个贪玩的。”
楚韶不疑有他,又问:“那温霆呢?”
“温霆回家被镇国公一顿好打,现在在家中禁足养伤。”??楚韶一惊:“你不会治了他谋反的罪吧?!岂不是我连累了他?”
“朕没有治温霆的罪,是镇国公觉得儿子该管教。”
淮祯睁眼说瞎话,明明是他明里暗里敲打镇国公约束好长子的心思,才害得温纪影挨了一顿家法。
在镇国公看来,觊觎皇后也就罢了,觊觎一个妖后?实在说不过去!
不过到底是亲生父子,一顿家法也严重不到哪里去。
楚韶心中有些愧疚,淮祯宽慰道:“看在他当时是唯二一个袒护你的人,朕不会亏待他的。”
“...你可别公报私仇。”
淮祯气呼呼地看楚韶一眼,“朕没那么幼稚!”
楚轻煦知道他掂得清轻重,见他有些气恼,也只觉得好笑。
淮祯看到他笑,离别在即的伤感淡了一些,他牵着楚韶的手,承诺到,“两年内,朕一定还你清白。这次,是中溱上下欠你一份恩情。”
文氏覆灭,无形中救了多少无辜之人,说是恩情丝毫不为过。
楚韶点点头,应道:“辛苦陛下补天了。”
他相信淮祯有能力收拾好这个烂摊子,他只负责捅破天,补天的事儿,让淮九顾忙去吧!
司云在马车旁招了招手,是该出发的时候了。
淮祯十指相扣地把楚韶带到了马车旁,临上马车前,一国之君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包热乎的糕点,塞进楚韶手里。
楚韶一闻香甜的味道,就知是红豆糕——钟情蛊还未散去时,每次淮祯远行,他都会在怀里捂一包红豆糕,送到淮祯手里。
“从前是我愚钝,不知红豆是相思的意思。”淮九顾眼眶微红,覆着楚韶的手背,“送红豆糕,是求你,不要忘记相思。”
红豆糕热乎地暖着楚轻煦的心口,他动容地点点头,“我...应当不会忘。”
他揣着红豆糕,转身上了马车。
帘子都已放下了,忽然又从里面挑开,楚韶素白的手揽过淮祯,在织金秀花的帘子下,吻住了淮九顾,温热的气息相互缠绵,修长的手指插在淮祯发间,这是楚轻煦主导的亲吻。
司云坐在马上,察觉帘子半遮半掩下的动静,一众护送的侍卫同司云一样看呆了。
楚韶气虚体弱,吻了半盏茶的功夫便受不住了。他松开了手,脸颊绯如桃花,气息微重,哑声与淮祯道:“不要为我当昏君。”
他摸着淮祯的脸颊,双眸湿漉闪光,“啾咕,我一直相信,你会是一位好君主。”
“韶儿......”
淮祯被撩拨得乱了心神,他想握住楚韶贴着他脸颊的手,却被楚韶先一步收回,他转身钻进马车里,用一道织金帘把彼此隔开了。
淮祯想掀开帘子,又知自己不能。
离宫的时间到了。
司云策马,两队侍卫护送,八辆华盖马车同时行进,以最中间的六乘马车为主。
除了没有皇后的仪仗外,其余跟没废后时几乎一致。
淮祯追着马车疾行,几乎要追到大门口时,被温砚拦住了,“陛下,再追就失了分寸了。”
淮祯生生顿住脚步,转身上了溱宫最外围的城楼,亲眼目送那辆六乘马车渐行渐远。
楚韶坐在马车里,怀中抱着那包红豆糕,用尽毕生克制力,才没有掀开窗帘往溱宫的方向回头看。
只怕再看一眼,真会舍不得——他从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舍不得淮祯。
城楼上,淮九顾很快就望不见马车的身影了。
他在冷风中枯站了很久,默默回味着楚韶刚刚那一吻,他要靠着回味这记吻熬过三年寂寞孤独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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