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第一个人这么问徐正文,然而这个问题,徐正文始终没有想明白过。
他坐在那里如同静止画面,只有眼睛在眨,因为呼吸而带动的身体的轻微起伏。他在想,很认真的想,大脑里却乱作一团。刘秦河看他那呆愣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喜不喜欢不是直觉就能说出来的吗?看着问题把你难的,你放心,无论你说出来哪个答案,都不会有人给你判刑。”
徐正文抬头,一双大眼睛迷茫地看着刘秦河。
“那我问你,我去年让你推荐你参加车身维修项目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刘秦河说,“决定离开的时候,又是心情?”
徐正文回忆说:“具体的,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当时也纠结了一下,觉得自己没有那种逆天改命的能力,而且放弃了也不觉得后悔。”
刘秦河问:“那现在呢?”
“现在……”徐正文苦恼地说,“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到现在都模糊地认为,这件事是他和刘驰轩的矛盾,而不是他和那些机械零件的矛盾。其实从暑期实习开始,他就渐渐地找到了一点快乐的感觉。如果说以前努力学习是为了学费,为了不荒废人生,从那时开始,他好像变得主动了很多。他开始期待上班,期待盲盒一样的故障,期待看到不一样的车。
那时候张天琛就跟他讲了很多,也问过他喜不喜欢的问题,他犹犹豫豫,好像有点点喜欢,又害怕自己一时新鲜。他想去喜欢,又没有喜欢的勇气。
后来回到学校里,他对于知识的渴望更加强烈了起来,那些别的同学抓耳挠腮的问题,在他手中总是能轻易决绝,他把这归功为自己的实践经验。他去老白那里打工,进入到了全新的天地,那个世界无限广阔,只要充分发挥想象,车这种庞然大物也能像把玩在手中的玩具一样,深刻的刻上主人的风格喜好。
从技术上来说,徐正文有了长足的进步,在技术之上的,是想法的转变。他也不断地问自己,那是喜欢的感觉吗?他可以为了这种喜欢付出到什么程度?
如果是时间,辛苦,汗水……他都不在乎,哪怕是钱,他也可以割舍一些。那么再往前走一步,他可以为了这种喜欢去放弃什么,争取什么吗?
想到这一步,徐正文便在原地打转了,一条影影绰绰的小路本就走不明白,这下又没入了黑暗中。对于未知的恐惧让他不敢再往前多迈出一步了,他不敢挑战,不敢输,不敢义无反顾。
然而,走到这一步,他又无法劝自己放弃。事实上,这两个礼拜的时间里,他都一直在默默地劝自己。长这么大,也不是没有经历过痛苦,高考的阴霾他都能走出来,只是普通的一个训练,他同样也可以的。
“我做不到……”徐正文沮丧地掩面,“老师,我觉得自己很没出息,永远在犹豫,永远选不对。我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可为什么还是没办法得到大刘老师的认可?”
刘秦河问:“可是,你为什么要得到他的认可?你参加训练,为的到底是什么?是精进自己的技术?是拿冠军名利双收?还是仅仅为了得到大刘老师的认可?”
这几个答案似乎都不是最靠近徐正文心中的那个答案,他止不住的摇头。
“还是说,是忽然发现摆弄这些发动机变速箱也挺有意思的?”刘秦河给出了第四个选项。
徐正文仿佛一下子被逼到了角落里,陷入沉默。
“你是个很聪明的学生,而且学习习惯很好。”刘秦河自顾自地说,“坦白来说,我之前几乎没有遇到过你这样的学生。你也知道,来技校上学的学生……说难听点,绝大部分都是考不上大学,又想找个出路的。你跟他们都不一样。”
“……我哪里不一样,不都是考不上大学么。”徐正文垂着头。他以为这是他不愿意提起的过去,可是话真的到了嘴边,他发现说出来也没有什么难的。那时候是真的难过,现如今也真的觉得过去了。
“学生有很多种,大部分是普通人,认真学习就能保持一个尚可的成绩。差劲一点的,就算努力也没有用,偏门一点的,聪明归聪明,可不把聪明用在正经事上,所以成绩也不会好。你聪明,也比别人努力,而且最关键的是……”刘秦河说,“我觉得你有天赋,而天赋是个很重要的东西。”
徐正文可不这么觉得,他觉得有天赋的人可以轻轻松松做好任何事情,别人努力很多个日夜,对于他们而言,恐怕就是一小会儿的功夫。那种令人羡艳的能力他可没有,他所掌握的一切,取得的所有成绩,就是靠死学得来的。只要他稍有松懈,就会被打回原型。
所以,在这种胆战心惊的状态面前,他便觉得谈论喜不喜欢仿佛成了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因为喜欢与否并不重要,喜欢不能让本就不存在、不合理的东西变成现实。
这场谈话之中,徐正文充分暴露了他不自信的缺点。他的心里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信念感可言,不过话说回来,和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谈信念感本身就有些牵强。刘秦河天天和这么大的学生接触,他们固然朝气蓬勃,可是不够稳定,今天想这个明天想那个,喜欢的东西太多,但每一种喜欢都浅薄得无法成为动力支撑。
但是有的人不一样,可能终其一生只喜欢一件事,便能把这件事做得最好。能拥有这样坚定不移的热爱,本身也是天赋的一种。
话已至此,刘秦河不想再讲太多大道理。说到底,徐正文只能遵从他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别人给他灌输的都是表面浮云,当下听听有道理,可未必真的能适用。他和徐正文把剩下的酒都喝了,他还清醒,徐正文就犯迷糊了。他送徐正文回学校,一路上没有聊与此有关的话题,而是聊了聊现在市面上比较流行的车和一些技术。
徐正文倒是如数家珍,表现出了超乎刘秦河所预料的知识储备。刘秦河单知道徐正文在外面干活儿,但是他不知道徐正文吸收得这么快。
他观察徐正文,徐正文仿佛自己对自己的认知也不怎么明确。
站在宿舍楼门口,刘秦河在与徐正文挥别之前,对他说:“我觉得你真的很喜欢玩机械,也很喜欢车。”
“啊?”徐正文回过神来,“你们都这么说,也许吧。”
刘秦河笑道:“如果不喜欢的话,靠天赋也好靠努力也好,是没办法取得现在这样的成绩的。你经历过之前的训练,你应该最懂两者之间的差距。有时候这就跟谈恋爱一样,如果真的不喜欢,分手时只会觉得是解脱,而不会像你现在这样。不需要想那么多,尊崇你心里最原始的想法,哪怕没有任何理由。好了,很晚了,赶紧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嗯,老师再见。”
徐正文回去因为酒醉倒头就睡着了,醒来之后,对于当晚的记忆很恍惚,只记得零星几句话。
那些片段在徐正文的脑海中回旋了很多遍,如果真的不喜欢,是不会这么难过的。他如此颓废,到底是因为刘驰轩给他带来的压力,还是别的呢?如果仅仅只是刘驰轩压迫他,他脾气也发了,也怼回去刘驰轩了,怎么还不得释怀呢?
他真的有那么喜欢吗?真心喜欢一个东西,是怎样的感觉?
徐正文从未经历过那些,他总是很被动,接着受近乎标准化的教育培养。长这么大,没逃过课,没追过姑娘,没见过山与海,没下过江与河。他唯一经历过的出格的事情,恐怕只有近乎于滑稽的高考失败。除此之外,他的人生就如同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产品一样,简单快速,标准统一,但没有任何特点。
而这一年里他所看到的崭新世界以一种强势的姿态入侵了他原本平稳的生活,他充满好奇,也充满不安。他本就不自信,在这样的冲击之下,更加左右摇摆。
他羡慕张天琛,因为张天琛可以大胆说出自己喜欢什么,想要得到什么。徐正文不敢,他害怕有后果,害怕自己无法承担。所以他宁愿像个蜗牛一样缩起来,只露出一点点触角,一旦有麻烦了便又缩了回来,让自己始终处在一个安全的领域里。
是刘驰轩把他逼到了余地都丧失的处境里。徐正文想要两全其美,刘驰轩偏不让他两全其美。
盘踞在大脑里的问题又持续发酵了几天,一日下课后,徐正文负责整理教室,有的同学上课习惯不好,用完的工具收得不仔细,徐正文就一一摆放好。有一台车的机盖还开着,他同学走得急,作业倒是完成了,可走线乱七八糟。这不在评定范围内,只是徐正文看得心烦,就干脆一点一点的理线。
完事之后,他站直起来,心情才变得不错。就是这么一瞬间,也不知抓住了心中哪个一闪而过的情绪,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双手撑在车架上,轻轻拍了拍里面的发动机,自言自语地说:“真的喜欢吗?”
可惜机器不会说话,它只是平静地躺在那里。徐正文把机盖盖上,走进了驾驶室,虽然没有驾照,但是并不影响他能让发动机转起来,机械的声音透过金属板传到他的耳朵中来。
每一次学习新的内容,完成之后,他都会这样试一试,声音能告诉他很多东西。起初他很担心自己踩错了以至于车在教室里乱撞,后来熟悉了,就不怕了。
他熟悉车上的每一个部件,闭着眼睛都可以把它们拼到一起,他觉得这样的声音很悦耳,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有一些放松和满足的感觉。
所以,可不可以勇敢?可不可以承认?
可以吗?
(https://www.tbxsvv.cc/html/120/120283/32220686.html)
1秒记住官术网网:www.tbxsw.com.tbxsvv.cc.tbxsvv.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