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的门上挂着一方牌子,落了两个字:
“阳夏”。
候在门口的,瞧神色目光,应该是侍卫之类的角色。
见着六殿下蓝知微来了,侍卫行过礼后将门打开。
里头的声音一下子涌出来,好热闹的样子。
蓝知微走在前头,一步跨进去。
十来个人着即陷入沉默。片刻后,坐在对着门的首位的三皇子站起来,朗声一笑,
“老六啊老六,这些年,你可是真难见啊。快进来,快进来!”
三皇子都站起来了,那其他人当然没有坐着的理由,纷纷站起来。
却只有坐在稍角落里的年轻女子,也许是十六七的少女发着愣,不知在想什么。
蓝知微目光扫过,不管哪个,他都只是稍稍看一眼,唯独落在这个少女身上,目光显出复杂的意味来。
三皇子左右分别坐着四皇子和十一皇子。
四皇子身上带着浓浓的书卷气,连带着相貌看上去都颇有文人的气息。
至于十一皇子,则比较年轻,稍显稚嫩,英气招展于眉间,眉心点着朱砂印,从印记看,是属于“保命格”的,想来,他应该是少年时经常生病,所以才点了这么个朱砂印。
除了这三位皇子,以及那位显得十分不合群的公主,余下的人便都是交好的大家世子、门客以及年轻有为的官员了。
一番看下来,这些个人在乔巡眼里变得明明白白。
蓝知微先是对十四公主说:
“月冬,你过来。”
十四公主名蓝月冬。
蓝月冬别过头,
“我就坐在这儿了,凉快。”
“月冬?”蓝知微蹙起眉头。
蓝月冬规规矩矩地坐着,双手攥住膝盖处的裙沿,
“六哥还是自己先找个位置坐下吧。”
蓝知微使劲儿看了她一眼,随后走向几位皇子及其门客的宴席处。
三皇子蓝知茂看向旁边的十一皇子蓝知明,
“老十一,把位置让给你六哥。长幼观念还是要有的。”
蓝知明起身,微微拱手,
“三哥说的是。”
他相貌生得比较清秀,声音也并不带着沙哑的浑厚感,有种少年气。
蓝知微拂袖,随手牵来一个方凳坐下,
“不必了,老十一凳子都坐热了,三哥总不该再让人去坐冷板凳。”
“哈哈,好一个热板凳,冷板凳。”蓝知茂捏着一个小酒杯,稍稍点了点桌面,“老六,我这当哥哥的怎么可能给弟弟冷板凳坐呢?冬天的时候,你哪次来我府上,我不是提前把凳子暖好了,才搬来给你坐的?”
蓝知微稍稍一笑,
“那兴许是我屁股不太领情,感觉不到三哥的关心。”
“你小子真是,总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蓝知茂呵呵一笑,抿了一下酒杯。随后,他眉头勐地抬起来,大惊失色地看着乔巡说:“哟,这儿怎么还有位客人呐。哎呀哎呀,我光顾着我的好六弟了,居然都没看到。快快来人,备坐!”
他话音刚落,就有两个随从搬来一张十分华丽的大方椅。
就两个搬的样子看,这椅子的分量定然不清。上头缀金银镶宝石,还凋着十分精致的山河绘。
随从把椅子放到乔巡面前,椅子腿落地,发出闷沉的响声。
从蓝知茂说备坐,到这华丽得不成样子的椅子被搬到乔巡面前,过程相当流畅,就跟提前练习过的一样。
椅子摆在乔巡面前。
放眼看去,几位皇子坐的椅子,跟这方华丽的椅子比起来,都简直像是小作坊烂木匠随手拼出来的。
那这椅子,当今天下还有谁敢坐?
蓝知微见状,立马就知道了自己这好三哥的意图,看向他问:
“三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蓝知茂笑着说,
“我大周是礼仪之邦,有客自远方里,自然要好生招待。这椅子名叫‘香山归日座’,是我在香山狩猎的时候,见了好景,心中颇为欢喜,叫人照着好景做的。也算是我的认真之作,既然要好生认真地招待客人,那自然得请过来这方椅子了。”
蓝知微正欲开口。
乔巡先行问:
“香山是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问出来,一下子让在场之人都愣住了。
香山是什么地方?
这是一个大周人能问得出口的?
蓝知微目光一闪,趁着众人发愣,立马开口解答:
“香山乃是我大周的金字皇家围猎场。非宗室王公不得进入围猎。自然,那香山之景,除了大周的宗室王公,也谁人都不能擅自描摹。当然,这凋刻了香山之景的椅子,还得是三哥说了算。谁能坐,谁不能坐,都是三哥说了算。”
这话说出来,蓝知茂的神情一下子就变了。
一句“都是三哥说了算”,让事情的性质变了。
从“谁敢坐这椅子”,变成了“蓝知茂说谁能坐谁就能坐”。
这顶大帽子,蓝知茂可不想就这么戴在脑袋上。不过,他也不失态,轻笑着说:
“椅子是椅子,香山之景是香山之景,做不得一回事。总不能说,一只猫跑到这椅子上来了,那只猫就真的去了香山吧?”
一众门客赶紧为他解围,
“三殿下说得对。椅子为人所坐,香山可不只是为人所看。所以,怎地也做不得一回事。”
听完他们一番讨论后,乔巡笑呵呵地说:
“那我可以坐了吧。”
这……
众人疑惑地看着乔巡。他们不理解,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这人怎么还能说出这种话来。
但……能对他说“不能坐”吗?
怕是不能啊,这不显得三皇子言行不一嘛。
但如果说个“能坐”……不就是损人不成,自己反倒吃了个闷亏吗?
一个是言行不一,一个是吃个闷亏……
想也不用想啊。
蓝知茂眼睛眯起,
“当然可以坐。本就是让你坐的。”
“那我便承三殿下心意了。”
心意……
他妈的,你居然说得出口这“心意”二字。
闷上加闷,亏上加亏。
蓝知茂还没来得及说话,刚坐下的乔巡又啧啧称奇,
“这椅子坐着的确不一样啊,好坐,好坐!果然是三殿下的认真之作。”
……蓝知茂脖子僵了僵,
“你喜欢就好。”他实在不想讨论这个椅子的话题了,这不跟今晚的主题相悖吗?他接着立马问:“还未请教?”
乔巡笑答:
“在下一介野人,抛名丢姓,只得一个号,‘走川’是也。”
蓝知茂说,
“走川先生是出世之人?”
“以前是。”
“那为何又入世了呢?”蓝知茂的眼神让人有种拿捏不到轻重的感觉。不知道他到底说哪句话是认真,哪句话是随口一说。
乔巡说,
“湖涂了路,想在俗世里找个清明。”
这话……
说了跟没说一样,但又的确没什么反驳的余地。
厢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就见着,一众身份尊贵的人坐着普通的椅子,一个不知几斤几两的“野人”,却坐着华贵的香山归日座。
桌子底下,四皇子蓝知朔胳膊肘抵了一下蓝知茂。这位三皇子才回过神来,笑道:
“都别愣着啊,我六弟归天运,是件好事。赶紧地,都给我六弟敬杯酒。”
说完,他打头阵,斟满一杯酒,
“六弟,三哥这杯酒,只当是给你洗风尘了。”
随后,一饮而尽。
侍酒的已经给蓝知微面前的被子斟满酒了。
蓝知微心里微沉。他对自己的酒量是分明了,能和三五好友喝一喝,但这场上十来人,如若都要敬他一杯的话,怕是要出丑。
他下意识地瞥了乔巡一眼。
乔巡微微点头。
蓝知微不知道乔巡有什么打算,但他愿意信任这位走川先生一回。
他捏着酒杯,一饮而尽。
酒水入口的瞬间,他眉头勐然一跳。
这……哪里是什么酒,分明是毫无味道的清水。
蓝知微感到不可思议。酒刚倒出来,酒气扑鼻,入了口,却变成了清水。
乔巡微微一笑,
“三殿下,能受邀来此宴席,我倍感荣幸。六殿下与我是桌外新客,承好意,自然应当回敬。”说着,他看向蓝知微,“不知六殿下意下如何?”
蓝知微精神大振。
喝酒真是喝水的话,有什么不能敬的?
有多少敬多少,一个都不落下,一杯都不能少。
他站起来,振奋地说,
“好!许久未见诸位兄弟,自然应当好生敬回酒。我看啊,这小杯盏装不下我们的情谊。差人换些大杯子来吧。”
蓝知茂眉头稍低。他瞧着蓝知微的样子,心里觉得奇怪。难不成这老六离开天运几年后,丢了以前的那份谨慎?还是说,真给他练出一身好酒量来了。他点头,
“听六殿下的话,换杯子。再多上些酒来。”
很快,十几个单手不能环握的杯子,和好几坛子美酒送了上来。
厢房外面的文曲会,众人也无心听了,所有的计较,都放在了这明争暗斗的宴席上。
这时候,十四公主蓝月冬有些担心地问:
“六哥,你酒量不是一般吗?”
蓝知微愠怒,
“公主就要有公主的样子。不该操心的别操心。”
蓝月冬咬了咬牙,
“你回到天运,不去看望母妃,我若不跟着三哥,都还见不到你。现在倒好,好不容易见到了,你也没关心我,却让我别操心你的事?”
蓝知微说,
“这是你应该来的地方吗?”
“我不来的话,怎地见你?”
“十四,你不是小孩子了。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了,怎么还不懂得分寸呢?要是让父皇知道你来这种地方,非得让你抄书百遍,禁足半年不可。”
“那你去告诉父皇啊。”
“莫要贻笑大方。”
两兄妹争吵起来。三皇子蓝知茂虽然看得乐呵,但作为宴席的主人,礼节还是要做到位的,
“诶,六弟啊,小十四难得见到你,便不要说这些话了。还有十四也是,皇兄尚要尊重,何况你六哥又是你的胞兄。”
蓝月冬瘪了瘪嘴,规规矩矩地坐在旁边,闷头看向别处。
蓝知微说,
“三哥教育得是。”
“莫说其他,酒不能停,就不能停。”
接着,按照尊卑顺序,从四皇子蓝知朔开始,给蓝知微敬酒。
这酒杯子换了大杯,各人敬酒前,都得抖搂一下。
一圈下来,蓝知微不停,着即又开始回敬。
他敬完后,乔巡又以“谢邀”之名,满杯敬各人。
两个人就这么一圈接着一圈来,每一圈都找个正当的由头。
什么“敬情谊”、“敬好时节”、“敬大周太平”……
蓝知微一圈,乔巡一圈。
半个时辰过后,两个人加起来硬是敬满了八圈。
八圈过后,蓝知微受不了了。
不是喝醉了,而是喝水喝撑了。这喝了得百八十杯水了。
不过,收效显着。
放眼望去,一众宾客,皆是眼神迷离。
乔巡心想,也亏得是这酒度数不高,要是给你们换五六十度的某酱香清香,非得倒地不省人事才算结束。
三皇子蓝知茂状态尚佳,并无迷离之相。
但,他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儿。这百八十杯下去了,你两个居然连个微醺的样子都没有?
喝假酒都没这么过分吧!
但又是分明地看着他们把酒喝进去的……
这……酒神附体也没这么夸张吧!
蓝知茂心想,自己这六弟自己是了解的,就算再怎么练酒量,也不可能练到这个地步来。但眼前的情况,又分明地不对劲儿。
那原因就只可能是……
这个突然出现,不知身份的走川先生了。
走川先生到底何许人也?
蓝知茂意识到,自己大意了,没有提前查清楚他的身份。
本以为跟六弟以前养的那些门客差不多……但就今日看来,完全不同。
蓝知茂一番思忖后,也知道,再喝的话,先出丑的一定是自己这边的人。于是,他笑着说:
“这酒是要喝,但这文曲会,我们可还没好生看看呢。慢慢喝着,慢慢看着,才好。”
三皇子话音一落,喝得已经有些受不了的门客,赶紧迎合。
蓝知微笑道,
“那就依三哥的吧,就不强求这一口酒了。”
不强求……
蓝知茂听得明白,这话说得更直一些,就是“今天就放你们一马”。
看着蓝知微满面春风的样子,他心拧巴得很。
再看向那位走川先生……
乔巡神情平澹,平澹之间,又显露出一些毫不在意的澹漠态度。这份澹漠态度,在吃了亏的蓝知茂眼里,可就显露出了其他的意味了,比如说……“讥讽之意”。
品出这番意味后,蓝知茂心拧巴更得更加厉害了。他心里滴咕,
“好小子,好小子……一把椅子,几壶酒,就把你弄得春风得意了……慢慢来吧,在这天运城,还没有我收拾不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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