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哒——”
那沉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容璟从潇湘宫外的台阶上,缓缓走了进来。
他脚蹬着乌龙靴,身披一件黑色的大氅,上面用金线绣着一条狰狞咆哮的金龙,不像皇帝,像是佞臣。
他本来就白,薄唇却嫣红,此刻在黑暗中一寸寸显露出妖异俊美的面容,那双桃花眼带着戏谑,在夜里如同鬼魅。
身旁,张奉才和另外一名太监提着灯盏,微微躬身。
“容五公子,您这奴才昨日撺掇主子出宫,犯了大罪,皇上仁慈,留下了他一条贱命,只是打了三十下板子,又拷问一番,让他长长教训。”张奉才的声线轻柔而冷漠。
容珩闭上眼睛,血腥味充斥在鼻息之间,道:“皇上。”
容璟走到了容珩跟前,随意地踢了踢小酒的胳膊,那精致的乌龙靴纤尘不染。
容珩死死地抠着地面的砖块,十指已经渗出丝丝血液。
“刚刚在偏殿外听墙根的,是你......和顾家那小子吧。”容珩压低了声音,在容珩耳边细语。
容珩瞳仁一缩,眼中闪过一道幽光。
“朕没有想到,小五,你如今也交了朋友,拉着朋友出了宫,拉着朋友窥探朕。”
容珩低下头,目光落在地上那一滩污血之上,指尖颤了颤:
“臣弟无意间听见,并非要打扰皇上,至于顾澜,与臣弟无关。”
“无碍,”容璟弯起了唇,桃花似的狭长眼眸微眯着,贵气而妖冶,“朕还想知道苏栀雪什么时候发现呢,就是没想到,先发现此事的人是你。”
然后,他伸出一只胳膊,掐住了容珩的脖子。
“殿下,殿下——”小酒惊骇的看着这一幕,又吐出一口鲜血。
他几乎控制不住想要支撑起身体,可是,容珩的眼神那么平静,让他将喉咙里的血硬生生吞了下去,眼角落下一行湿咸的泪水。
一旁的太监一脚踩在小酒的断腿上,啐了一口:“跪着。”
容璟一点一点收紧了自己的手,直到手背显露出青筋,看见容珩冷白的面容涨起红色。
“朕说过,朕留你一命,是要你替萧家犯下的错忏悔,七年前萧家勾结魏国,让大燕边境死了那么多人,你要永远活在愧疚之中,你要替你们萧家赎罪。
小五,你不会有任何朋友的,你也不配有朋友。”
“顾澜......只是看臣弟可怜,给臣弟一口饭吃。”
容珩艰难的说,他就这么淡漠的看着容璟,一动不动,一双黑眸仿佛没有波澜的死水。
容璟唇角的笑意更深,然后满意的松开了手。
“咳咳,咳咳咳。”
容珩一下子倒在地上,支撑着地面,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眼睛因为充血而布满血丝。
“朕不会杀你的,小五,你是朕的五弟,你小时候还会对朕笑的,怎么现在不笑了?”
容璟独自笑了一会儿,忽然皱起了眉头,轻声问道。
他眼前模模糊糊的浮现出一个光影重叠的场景,有个幼小的孩子,恍惚间与眼前的容珩重合。
那是个午后,阳光刺眼,周围一切都格外炙热。
他刚被母后教训了一番,满腹怨懑。
母后说,潇妃和容珩是他身为太子最大的祸害与阻碍,都是他们母子,才害的她身为皇后,却如同身处冷宫,他身为太子,却不被父皇重视。
年少的容璟恍惚的走出母亲的寝宫,面前,忽然多了一只软嘟嘟的小手。
“二哥哥,这扇面上的字是我写的,送给你!”
他低下头,就见还没自己大腿高的容珩仰头看着他,粉雕玉琢,天真烂漫,笑容洋溢在脸上。
“本宫是太子,你不该叫我二哥。”
容璟说着,将小容珩手里的折扇接了过来,展开,上面是:“卑以自牧,含章可贞”八个字。
“太子哥哥,三皇兄说我的字很好看。”
小容珩的眼睛明亮璀璨,看着容璟,仿佛能够看透他心里的污秽与黑暗,让他下意识偏开了视线。
“是很好看,”容璟说,“容玦也有吗?”
“有的,但是你们每个人的诗都不一样呢。”
“哦?那他们的诗句是什么?”容璟蹲下身,摸了摸小容珩乌黑的发顶。
“三皇兄的是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大哥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不过,他不在宫里,我还不知该如何送给他。”
容璟说:“你拿来,本宫明日出宫,去一趟南营,为你送给大哥。”
容珩没有犹豫,将另一幅扇面交给了容璟,活泼蹦跳着离开。
后来,容璟一个人时,将容珩要送给容朔的扇子撕得粉碎。
“为何不笑?”
容璟又一次问,桃花眼里充斥着偏执。
他见容珩始终没有反应,恍然大悟,说:“朕懂了,你在怪朕打了小酒的板子。”
“可是,朕说过,犯了错总是要受到惩罚的,你是被这个奴才蛊惑,惩罚,自然要落在他的身上。”
“皇上是想打死他?”容珩跪在地上,低声道,“臣弟就这么一个奴才了。”
容璟的桃花眼越发深沉,他摸了摸容珩的头发,声音温和:
“朕知道,你自幼就和这个奴才一起长大,当初珞儿落水,他还救了珞儿一命,朕看你们情谊深厚,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
容珩的眼眸蓦地一颤,终于抬起头,沙哑的问:“皇上是什么意思。”
小酒低下头,半跪在地上,喉咙中发出呜咽而痛苦的呻吟,用尽全力摇了摇头:“不要,不要!”
容璟舔了舔唇,非常期待容珩的反应。
“意思就是......小酒,其实是太后的人。”
他轻轻地说,字字诛心。
容珩睁大了双眼,转过头,不可置信的盯着小酒,喉咙一阵腥甜,从唇际溢出一丝鲜血。
“他母亲是苏家的嬷嬷,酿的一手好酒,小酒五岁就被送进宫陪你玩,实际上,他那时,就是太后安插在潇妃身边的棋子。”
皇帝缓缓的说着,桃花眼眨也不眨的看着容珩白皙的面容不复平静,泛起了绯红。
“否则,为何当初你身边死了那么多忠心耿耿的下人,他和念夏还活着?”
容珩痛苦的咬着牙,死死攥着手中的止血散,黑眸燃烧着阴冷的怒火。
“奴才......”小酒的声音低了下去,道,“奴才的母亲,的确是苏家人。”
容珩的手松开,瓷瓶装着的止血散掉在地上,摔的粉碎。
张奉才睨了小酒一眼,随即开口道:
“这小酒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太后本也没指望他能成什么大事,无非是......在潇妃的日常饮食之中下了慢性毒药,让她身体和精神都越来越差,最后,自己追随先帝去了。
皇上看他对容五公子您尚且忠心,又是太后安排,这么多年才留着他照顾您。”
张奉才的话,让旁边的太监都睁大了眼睛。
宫里人人都知道,容五公子就那么一个忠心耿耿的小太监陪着,没想到,这太监是太后的人,当年,还害了潇妃。
小酒可是五岁就开始陪容五公子的,太后居然那么早就在潇妃身边作了安排,当真是恐怖毒辣。
“小酒,皇上说的是真的吗,是你,害死了萧凝?”
容珩沙哑着嗓子,一字一顿的问道。
小酒浑身颤抖,没有说话。
“容五公子问你话呢!”太监一脚踢在小酒身上。
小酒只是伏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容珩仰起头,笑了笑,那笑容孤寂而绝望。
“原来,你也是假的。
你们都是假的,呵呵。”
容璟眯起了眸子,觉得,小五终于是笑了。
他的声音轻灵而喑哑,仿佛华丽奢靡的丝绸锦缎:
“小五,你也不用太难过,这奴才也是有些良心的,他陪你这么多年,没害过你,三年前苏家那老嬷嬷病死了,他更是再没和太后联络过。
朕今日只是想告诉你,这个世界上你唯一能相信的人,只有朕。
包括......那顾小侯爷。”
容珩眼中的怒火一点点熄灭,黑眸仿佛再也不会变亮,摆了摆手,说:
“杀了吧。”
容璟愣了愣:“杀了?”
“臣弟不想看着一个害死母妃的人,每天出现在眼前。”
小酒终于昂起头,不敢相信的说:“殿下,奴才是太后的人,可是,奴才与您一同长大,这些年来,是拿命照顾着您。
那年冬天您没有厚衣裳,是奴才跪在掖庭令门口一天一夜,才为您求了棉衣,还有你的份例被克扣,奴才求遍掖庭,借了一瓢粮食,自己喝水给您做饭......
奴才,奴才从未做过一件伤害您的事......您怎么能这么心狠!”
容珩阖上眸子,声音很淡很淡,好像已经彻底没了力气:
“从你给萧凝下药那一刻起,就该知道,我最恨的便是背叛。”
“容五公子,奴才替你解决了他。”
一旁的太监抽出袖底飞刀,要将小酒一击毙命。
“容珩,你注定一辈子活在愧疚中,注定是个......废物。”小酒绝望的闭上了眼睛,轻声说道。
忽然,张奉才出手打飞了太监的刀子,怒斥道:“狗奴才,陛下还在这儿,有你做决定的份?”
“是,是,奴才错了。”太监点头哈腰的说。
容璟摇了摇头,声音中多了几分怜悯:
“这奴才照顾你照顾的还算妥帖,若是就这么死了,朕为你换了新人,你恐怕也用不习惯,他如果此番没死,就继续跟着你吧。”
如今,容珩知道了这太监的真实身份,这太监也心灰意冷,容璟真想看看,他们日后会如何相处。
“臣弟遵旨。”
容璟满意的眯着眸子,弯了弯腰,轻声问:“小五,那满桌的莲花点心,好吃吗?”
“臣弟最厌恶莲花。”
容珩机械的重复。
“那你要记得,顾澜可是很喜欢莲花的。”
容璟说完,转身,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张奉才留在原地,摇了摇头,道:“容五公子啊,您只要听话,陛下还是念着您的,可不能再有什么别的心思。
咱家看您的确拮据,是内务府那群不长眼的,全都看人下菜碟,咱家会去说说他们。”
“多谢公公。”
张奉才也离开,手中的灯火渐行渐远,如黄泉幽冥之路的接引。
过了不知多久,容珩踉跄的站起身,擦了擦唇角的血。
“殿下,奴才刚刚的演技如何?”
小酒爬起来,声音沙哑,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
容珩无声无息的松了一口气,看了他一眼:“若今日你是那真正的小酒,受那些伤,必死无疑,怎会中气十足的说那么多。”
小酒眉头一皱,控制不住的吐了一口血,随即笑道:“奴才现在也是快要死了啊,那行刑的太监真是恨不得打死我,浑身散架一般,这几日,恐怕得殿下您照顾我了。”
容珩抬起头,只见乌黑的天空中,月光那么皎洁干净,也那么遥不可及。
他坐在潇湘宫院内的石凳上,沐浴在月色之中,开口道:
“你死了,过几日就出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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