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这唱礼声和礼物都还算正常,其中最难得的,是妙嫣送的三尺琥珀珊瑚树。
这玩意超过两尺就极其罕见了,高达三尺的简直价值连城,顾澜猜,容妙嫣的亲祖母寿辰时,她也没送这么珍贵之物。
容妙嫣仿佛猜到了顾澜的想法,在一旁翻了个白眼,低声道:“当然,太后寿辰,本宫只是祝她能长命千岁而已。”
谁能真的活一千岁?这个祝福,听起来就极其敷衍。
妙嫣面不改色的送了,反正她是公主她有钱,能让顾澜的祖母高兴就行。
妙嫣之所以变得这么有钱,还要从苏家被抄家说起。
作为前任老丞相外孙女兼抄家审讯主官之一的容妙嫣......执行抄家时候,很是平静的将一部分苏家财产充入国库,另一部分毫不犹豫收敛到了自己的小金库里,她当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反正谁也不嫌自己钱多不是。
苏守成怒斥她贪墨自家财产,实属蛇蝎心肠。
容妙嫣道,她也是苏家人呀,自家拿自己家东西怎么能叫贪墨呢,这叫保管。
知道她“保管”了许多苏家旧物的官员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宋执和张奉才则尽职尽责的将此事告诉了容璟,容璟却道,都是自家亲戚,拿就拿了,宁安不过还是个小姑娘,便没有在意此事。
其他人能说什么呢,人家是公主,贪些小钱怎么了......
只是,没有人知道,苏家百年积攒的基业,到底有多少“小钱”。
唱礼声还在继续,到容允浩的时候,画风突变了起来。
顾澜表情一抽,看向自己身旁笑盈盈的容允浩。
孩子减肥减傻了,居然送祖母一套餐具,当然,老夫人还是乐得合不拢嘴,将容允浩当成自己半个大胖孙子看待,还将一碟杏仁酥当场赐给了他。
到后面,唱礼的人接过周家人送上的礼单,念了足足三分钟。
嗯......反正也就是几千两黄金白银几十箱珠宝首饰吧,没有周夫人的嫁妆那么夸张。
这时,众人只听唱礼声微微一顿,大声道:
“陛下御赐,极品南海珍珠十斛,玉璧一双,四喜如意仙鹤蜀锦十匹......祝老夫人十全十美,寿比松鹤。”
“臣妇多谢陛下。”因为是皇帝的赏赐,身着朱红翠羽翟衣的顾老夫人便在周夫人的搀扶下,从侯府正厅走出来,放下拐杖,准备跪下领赏。
“皇上驾到,怡妃娘娘驾到——”
张奉才熟悉的声音传来,随着他喊完,容璟和怡妃从侯府门口缓缓走了进来。
怡妃是之前的怡嫔,借着王夫人胞妹的身份,是容璟后宫中唯一能和定远侯府扯上关系的妃嫔,前些日子刚被晋升为妃。
这样的日子,容璟带着怡妃前来,也是为了彰显皇帝对怡妃的宠爱,以及皇室对侯府的看重。
至于为什么没带上皇后......
哦对,大燕竟然还有个皇后。
苏栀雪没有被苏家牵连,是因为她早在出嫁之时,就已和苏家决裂,脱离了关系,容璟又看在容妙嫣面子上,加上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其他合适人选,才让她仍旧坐在皇后之位上。
今日的容璟穿着一件水墨烟似的淡紫常服,上面勾勒着淡淡的金色丝线,在阳光照耀下,显得他越发妖异贵气。
简单的墨发玉冠,狭长淡然的桃花眼此刻带着魅惑笑意,让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威严冷酷的帝王,而像是脆弱又明艳的贵族公子。
一旁的怡妃也是盛装打扮,陪伴在皇帝左右,她身段丰腴,面容白皙,不动声色的朝席内的王夫人眨了眨眼。
容妙嫣望着怡妃,又看向容璟,眼底闪过一丝冷意,身侧的纤纤玉手,不由自主的攥成了拳。
太后死后,母后哪怕不算乐意,也已经掌管了后宫大权,成为有了实权的皇后。
可是,这样的场合,皇上宁可带一个妃子前来以示对定远侯府的看重,也不愿带母后前来,显现对侯府的敬重吗!
“陛下——”顾老夫人唤了一声,作势要跪下。
容璟连忙上前一步,亲自将老夫人搀扶着送到正厅寿星的座椅上:“老夫人且要保重身体,无需多礼。”
“多谢陛下恩典,老身感激不尽啊。”顾老夫人笑眯眯的说。
顾澜眨了眨眼,她意识到老夫人本来也没打算跪。
估计容璟一扶也察觉到了,但他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并未显露出任何不悦。
伴随着一群人高呼恭迎陛下,容璟也和怡嫔一起落座在正厅。
皇帝都到了,顾澜便也坐了下来,洗耳恭听容璟对顾老夫人的一阵冗长繁琐听起来却又很认真的祝寿词语。
顾澜左耳听右耳出,目光却时不时放在容璟脸上。
容珩不在的第八天,
想他。
容珩现在,应该到同州了吧。
顾澜想看看能不能借着他哥睹物思人,左看右看,却没觉得容珩和容璟哪里想象。
要知道,容珩和容老哥是能看出相像的,那两人五官都深邃锐利,仔细分辨就能看出是兄弟——尤其是站在一起的时候。
当然,容珩笑起来自然她心中最好看的,不是谢昀的飘逸如仙人,而是透着尊贵的俊朗刚毅,像是一种内敛的玉,又像是经过时间打磨的美酒,从容浅笑,如怀瑾握瑜,和光同尘的盛世入怀。
反观容璟,却五官柔和,秀美中透着优雅的贵气,和他们两个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容璟还穿了件这么骚包的常服,越发不像个皇帝......
蓦地,顾澜表情一僵。
她好像,想到了一个诡异的可能。
她说自己怎么今天看着容璟,觉得他怪怪的。
自己和容珩......还有谢昀,都陷入了一个误区。
他们以为谢昀之所以得容璟看重,是暗中有谢家人还活着,那个人说不定是谢昀的兄弟姐妹,为此,还重点怀疑过宋执。
可是......
为什么不透过现象看本质呢。
顾澜不由自主望向坐在外面洗耳恭听皇帝讲话的谢昀,一瞬间,脑袋仿佛被天雷劈过。
容璟和谢昀,真的有些像,鼻子,嘴巴,身形......
太后,小叙子,谢叙——
救命,容珩能让太后复活吗?
她想问问她这些年搞了这么多同款手办,是因为求而不得呢,还是因为,得到了又失去呢!?
或许是顾澜的眼神太过肆无忌惮,容璟不禁看向她。
谢昀和容妙嫣是坐在一起的,容璟还以为顾澜是在望容妙嫣,内心不由自主又开始思考,让这个小崽子做驸马到底可不可能,可能性有多大。
他今日心情不错,看着顾澜的目光也没有之前那样忌惮和厌恶。
这是因为他早朝的时候,收到了一份南境军报,是小五的奏折。
奏折上虽然说出了一件让朝臣担忧之事:魏君濯清缴了元朗在汴都的势力,恐怕会再次起兵攻打燕国,却在末尾,写了“圣躬安”三个字。
容璟当然知道这是臣子奏折的格式之一,可是,以小五的性格,是不会对他说这三个字的,或许时间最终还是可以改变一切,让容珩变回了曾经乖巧懂事的模样......
总之容璟心情莫名变得好了许多,连带着看顾澜或者定远侯府,都顺眼起来。
这时,席下的容允浩偷偷溜到了妙嫣跟前,撒娇道:“宁安姐姐,我明日还想吃这个点心。”
他现在住在撷芳殿,爹娘都不在身边,姐姐也在边境领兵,能时常进宫看他的,就只有妙嫣和顾澜。
容允浩吃到一款很好吃的点心,想让妙嫣下次进宫带给他。
妙嫣揉了揉容允浩的头发:“没问题,但我是不会为你隐瞒的,想吃的话,就得拿杏仁酥换。”
容允浩圆嘟嘟的小脸一下子垮了下去。
容璟看着两人,眼神恍惚了刹那。
他身侧,顾老夫人觉察到了皇帝的异样,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也看见了这姐弟俩的一幕。
她回想起了什么,饱经沧桑的声音在容璟耳边响起:
“老身记得,当年五皇子喜欢吃甜食,也曾这般求过......陛下您。”
容璟浑身一震,蓦地想起自己珍藏在心里,很久以前的画面。
潇妃怕小孩子生了龋齿,平时很少会让小五和容珞吃糖,但小五又嗜甜,有一次宴请百官的庆典上,他就趁人不注意,偷偷摸摸的跑到自己身边,说想吃自己桌上的糖饼。
那时的小五刚会说话走路,肉嘟嘟的,像个雪白的糯米团子,自以为自己滚得很隐蔽,实际上,众人早就看见了他,容寰慈父般温柔的看着他,周围朝臣也是一脸宠溺......或许除了苏馨玉,没有人不喜欢这样可爱的孩子。
容璟至今还记得,自己在宴会结束之后,望着玉盘内的糖饼残渣,回想起容珩两只小肉手抱着饼啃的模样,第一次升起想要品尝这种食物的冲动。
而就当他冷静下来想要离开的时候,他的眼前,真的出现了一只熟悉的小手。
手中,是一块掰开的糖饼。
“二哥哥,我偷偷留了一块给你哦,你不要说出去。”
奶声奶气的声音,将他心上铸就的坚冰敲下一个角,然后冰融化成了水。
记忆戛然而止。
容璟不想回忆接下来发生的事,饮了一口美酒,视线在前来侯府祝寿的宾客中梭巡。
很好,除了妙嫣,没有苏家人,没有苏馨玉......苏家,已经完了!
他曾经一切温馨的,美好的回忆,都由他的母亲亲手打破。
容璟深吸一口气,又跟顾老夫人闲聊了几句,便站起身,目光温和的看向怡妃:
“今日怡妃便留在府内吧,朕允你可以省亲两日,后天朕会派宦侍接你回宫。老夫人保重身体,朕还有政事要去处理,就先告辞了。”
“臣妾多谢皇上恩典!”怡妃高兴的谢恩,她自从入宫以后,还没有出宫省亲过一次,多亏自己的姐姐是侯府二爷的妻子,才沾了这份光。
容璟却看都没有看怡妃,便跨步走出正厅。
他留在这里,寿宴其他人总是拘束的,而且,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一众人恭送皇帝,顾澜凝视着容璟因为喝酒而泛起绯色的面容,回头看了一眼谢昀,更加控制不住往那边想。
因为,一旦自己有了这个想法,就觉得他俩更像了。
为什么宋执会保护谢昀,为什么容璟会看重他,又为什么,苏家明明忌惮一个政敌的孙子,却还要将他抚养长大。
若自己猜测的是真的......那一切都有了理由。
那容璟能随随便便害死容珞啦,或者害死先帝,容玦,也没什么不可能了......因为,他根本不是先帝的皇子啊!
她几乎在容璟的身影刚离开,就起身去后院发出乌鹊令,让游鹰立即赶来定远侯府,往皇帝是苏太后和谢叙之子的方向查证。
此刻的容璟,也因为回想起了曾经的事情,无法抑制内心的冲动,走出定远侯府的大门便疾声道:“回乾元殿!”
“是,摆驾乾元殿。”只剩一条胳膊的张奉才声音比以前尖细了不少,更像是传统意义上的太监。
他极少听到容璟如此喜悦激动的声音,不禁抬起头,小心翼翼的望着銮驾上的男人。
或许是因为饮了酒,皇帝慵懒的倚在銮驾之上,神情慵懒,又透着几分急切。
他的脸上泛着淡淡的潮红,薄唇勾着浅薄的笑意,一双桃花般醉人的眼眸格外明亮。
容璟的脑海中,都是容珩年幼时可爱的模样。
苏馨玉死了啊,苏家人也没了.......
所有会危害到他的,他厌恶的,都已经被他消灭。
他心里那些墨水般浓稠的黑暗,散去了。
这些日子,许多传言都落到他的耳朵里,他不但没有阻止,反而任由其发展。
小时候的小五,笑的真的很温暖......
容璟抬起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在空气中,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
让小五失去了笑容,他承认,他后悔了。
他想把那个孩子找回来。
片刻后,容璟已经坐在了昏暗的乾元殿内。
他的声音沙哑,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愉悦:
“拟旨,朕,要册封湘王为皇太弟。”
这样,
小五就能回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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