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昭不是萧敬。
平南侯萧敬会因为一道圣旨就束手就擒,因为被污蔑而心灰意冷,会为了大燕安危,甘愿牺牲自己的性命......她爹顾侯爷绝对不会如此。
可是偏偏她爹,是天下人都知道的大燕英雄,容璟如果没有理由和证据,强行灭了定远侯府,能灭是能灭——然后他就该被百姓大臣们一起推翻帝位了。
张奉才看着脸色温和油盐不进的顾澜,想到的却是刚刚钟良的惨状。
不管眼前的人是男是女,都不影响她是大燕第一不讲理的纨绔。
张奉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任务有多难,他崩溃的说:“顾澜,陛下只是希望您能上朝而已。”
“然后让我自己亲自证明定远侯府有欺君之罪?你觉得,我是傻子?”顾澜擦拭着手上的水渍,微笑反问。
“这......您不是傻子,奴才才是。”张奉才维持着勉强的笑,表情扭曲。
“嗯对。”顾澜越过他,走到桌边,拿起木盘上的女子衣裙仔细端详。
湖蓝色的襦裙,入手绸缎顺滑,上面点缀着浅色花纹,做工精细,款式也很好看,容璟审美不错。
“可惜了。”下一刻,她双手用力,“刺啦”一声,裙子被撕成了两半。
张奉才大惊失色,又不好意思上手去抢夺,只能眼睁睁看着衣裙被毁,结结巴巴的开口:“小侯爷,不,顾,顾姑娘,您不能——”
“心情不好,不穿,也不上朝。”顾澜慵懒的说,眉毛微挑,“不习惯叫姑娘就别叫,你叫不习惯,我听也不习惯。”
张奉才表情一噎,苦口婆心的劝道:
“好的顾小侯爷......总之您如此抗旨,除了惹怒陛下以外,对您没有任何好处啊,就算您不上朝,陛下还是可以昭告天下您的身份,您这样,顾大人和小顾大人也难做啊。”
顾澜睨视着他:“谁说对我没有好处?容璟的算盘落空,他生气,我高兴,这不就是实打实的好处吗——都说了,有本事就真的杀了我二叔和顾长亭。”
张奉才嘴角抽搐,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断了的手臂都被在隐隐作痛:“这些天顾小侯爷想必也了解了陛下的为人,陛下如果真的......动怒的话,没有什么是他不敢的。”
顾澜毫无畏惧,恣肆挑眉:“这不是还没到他发疯边缘吗,你也说了,没有我,他一样可以昭告天下。”
容璟现在除了发疯,还满腹疑惑,在没查清楚之前,他的困惑高过愤怒。
张奉才:“......”这差事谁爱干谁干,他是真的不想劝了。
顾二爷和顾长亭的确可以用来威胁顾澜,可反过来,容璟又陷入了不能对侯府动手的尴尬局面。
此事尴尬就尴尬在,容璟一直以来立的都是贤德温润帝王人设。
他可以杀个无辜百姓倒霉太监,或者暗中处死一两个宫人,背地里折磨弟弟妹妹还偷偷搞死了先帝,但他绝对不能光明正大谋杀朝廷重臣,还是在现在——天下人目光都集中在定远侯府的时候。
容璟想昭告天下顾澜是女子,她无所谓,可是想要她配合,主动站出来证明侯府欺君,这不可能。
顾小侯爷绝不穿女装!这是原则问题!
顾澜眼前一闪而过容珩的浅淡笑容,内心安定而从容。
“容璟如果想知道为什么我是女子,却没有被容珩厌恶的原因,就让他亲自来问我。”
顾澜说完,抬手将撕碎的襦裙扔到张奉才头上,便转身在床榻上坐下,两只手臂交叠在脑后,慵懒随性的翘着腿。
张奉才从破碎的衣裙中探出脑袋,胸口激烈起伏。
顾澜看他这么生气,一时兴起,痞痞的勾起唇角,道:
“你说容璟想让我穿女装上朝,为什么刚才沐浴后不把我衣服扔了,我不就只能穿女装了?结果他给我准备的还是男装,千载良机啊,就这么没了。”
张奉才一字一顿:“......您说的还真有道理。”
“劳烦张公公把这儿打扫干净了再离开,多谢。”她闭上眼吩咐。
张奉才:“是。”
“你这一天天的也不容易啊,辛苦了。”顾小侯爷客气的说。
张奉才:“不辛苦呢。”他谢谢她体恤。
“对了,”顾澜忽然问道,“宁安公主挺伤心的吧。”
张奉才麻木的回答:“是啊,公主将您的身份告诉陛下后,就哭着离开了。”
顾澜看透一切的说:“因为容璟又发了疯。”
张奉才下意识点了点头,然后眉头一皱,猛地意识到,自己居然附和了顾小侯爷的话!
许久,张奉才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永明宫,回到乾元殿向容璟复命。
淡淡的龙涎香弥漫着,大殿一如既往的昏暗死寂,地上的瓷器碎片已经被清扫干净,张奉才将一切告诉容璟后,就胆战心惊的立在一旁。
容璟慵懒的坐在龙椅上,他桃花似的双眸平静幽凉,神情格外淡然,仿佛前半夜得知顾澜是女子后,那个暴怒的将无数奏折撕烂的男人并不是他。
张奉才忽然想到,顾小侯爷猜得没错,皇上的确又“发疯”了......
“陛,陛下,要么奴才明日带人捆住顾澜上朝?”张奉才瑟瑟发抖的问。
“不必了,”容璟道,“就算她不出面,她是女子也已经确认无误,朕又没有冤枉定远侯府。”
“是。”张奉才又问道,“那陛下,宁安公主求情的那个小太监,奴才是按照您的吩咐,将他放了吗?”
之前容妙嫣主动来乾元殿面见皇上,说她得知了顾澜是女子的事,还说自己识人不清被顾澜欺骗,最后她求皇上放过那个叫程玉的太监一马,皇上是答应了的。
容璟轻轻地转动着手中的扳指,双眸一沉,桃花似的双眸是无人能懂的幽深:
“杀了,告诉宁安......皇帝的话,是最不可信的。”
张奉才内心震动,一阵寒意直冲脑门,对容璟臣服的本能迫使他下意识点了点头。
容璟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次日早朝,容璟于文武百官面前宣告,定远侯世子顾澜的真实身份是女子,顾澜女扮男装,犯欺君之罪,顾家瞒天过海,有不臣之心。
皇帝下旨,诏令定远侯顾承昭于三十日内,进京阐明此事,否则以谋逆论处,顾家满门抄斩。
消息一出,朝野震惊,天下震动!
连顾承业和顾长亭这两个顾家人,都不敢相信的回府向老夫人求证,得到的,却是肯定的结果!
至于湘王容珩,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被朝廷列为反贼。
只是,半个月前,魏国进犯燕国边境,南境硝烟再起,危急时刻,边军将士无人在意皇帝的圣旨,容珩身为大燕王爷,已经和睿王独女长乐郡主一起,义无反顾的领兵出征,保卫国土。
就像容珩猜测的那样,魏君濯的目的不是苍风港,也不是清水郡,而是启国。
启国国君与魏君濯做了交易,大敞国门任由魏军借道出征,却将十万魏国大军迎到了自己家里。
容珩他们赶到苍风港时候,大半个启国已经沦陷。
魏国占领了启国都城,启国太子对魏君濯俯首称臣,还派人追杀自己的父皇。
启国国君在残余羽林军护送下,一直逃到临近燕国苍风港的一座小城,残余的几千启国士兵瑟瑟发抖,任由魏国大军在自己的国土上肆虐。
启国与燕国唇亡齿寒,甚至可以说,启国就是燕国一面门户,如果启国彻底被魏君濯占领,从此以后魏国就想什么时候攻打燕国,就能什么时候攻打燕国。
容珩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立即和启国残余的势力会和,帮助启国,夺回魏国占领的国土。
启国国君名叫徐鼎,是个性子软弱的中年男人。
徐鼎见到容珩后,对答应魏国借道伐燕一事悔不当初,直接抱住他的大腿,声泪俱下的跪下认错。
他还愿意自降国格,以侯伯论处,只求燕国能庇护他的安全,平息这场战争。
容珩以燕国湘王的身份答应了徐鼎的请求,请旨封徐鼎为侯伯,并且自行将他任命为大燕清远伯。
“启国七城九郡,原本除了阳城全被魏君濯占领了,如今王爷帮他们夺回两座城三座郡,也足够他徐鼎继续当一国之君了,依属下之见,我们不如赶紧回南境,再拖下去,王爷就真成了那些奸臣口中的叛国之人。”
昨晚刚经历了城内魏军夜袭的萧七脸上不太好,压抑着怒火看着正在收整的燕国将士,忍不住劝道。
身居高位的朝臣和坐在龙椅上的帝王,哪里懂得边境的危机艰险,王爷在为大燕谋求生路,他们却污蔑他有自立之心。
这些天萧七领着兵,越打越愤怒。
容珩没有理会萧七的话,他抬起头,看向晨光熹微之中,被厚重积雪覆盖的清州城,双眸深邃平静。
“魏君濯现在就在清州城里,他也知道这座城有多重要——不拿下清州城,我们之前夺回的两城三郡没有任何意义,徐鼎如果不能凭借这座城守住启国,等我们一走,魏君濯还会卷土重来。”他严肃的说。
眼下,燕军虽然是在帮启国夺回失去的国土,却也是在帮自己。
曾经攻城的一方变成了守城的人,魏君濯坐镇在清州城内,燕军已经攻城了五天,这座城仍旧坚如磐石。
攻城的局面,只能由南境边军和平南军出击,燕国最强的骑兵没了用途,只能徒增消耗。
容珩身旁的穆隼同样目视着清城,红褐色的碎发在寒风中舞动,他的手中紧紧地攥着一把弯刀。
“侯爷让我听王爷的命令,我就听令,”穆隼露出一口白牙,“在穆隼心里,王爷做事都有自己的理由,我相信您能守护好大燕百姓,也能护住世子。”
穆隼本来是顾侯爷手下的北境将军,当初来南境支援,后来又听命容珩负责训练骑兵,半年时间过去,他早已将容珩当成第二个顾侯爷。
平南侯府在老夫人寿宴后被禁军包围的消息,十几天前传到了南境,当时的穆隼恨不得立即回到北境,跟着顾侯爷一起冲到京城救人,但南境战事危机,他只能按捺下来,听从容珩的命令。
他选择相信容珩,也就选择守卫国土。
容珩抿了抿唇,说道:“顾澜让我相信她,我信她,也信我自己,所以我得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一旁,从来都默默无声的肃翊皱起眉,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王爷,您说的没错,清州城是启国天险之城,又连接清江,拿下这里,才能让徐鼎在我们离开后抗衡魏君濯,只是......
您之前为徐鼎请旨封伯的消息,朝廷至今没有回应,如今您又深入启国攻打清州,这些都是抗旨行为,咱们如果再在这里僵持下去,末将怕您,成为第二个平南侯啊。”
这个素来沉默寡言的将军,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
肃翊深深的看着身着银灰色蟒袍的青年,思绪回到了十年前。
一样的功高盖主,一样的在外征战,一样的从京城传来带着威胁意味的圣旨,老侯爷选择遵旨进京,那一去就再不复返。
而那些老侯爷拼命守护的大燕子民,却在鄞州之败后,化作一支支射向他的长箭,所有人都在辱骂平南侯通敌叛国,仿佛萧家百年传承,一代代子嗣战死沙场,老侯爷大半辈子打的胜仗,身上浴血奋战的无数伤疤都是假的......
肃翊真的害怕,容珩也会被冠上那样的罪名,或者落得那样的下场。
容珩听到肃翊的话,没有回应,却唤来耿恭,让他准备今日攻城的事宜。
等耿恭领命离开,容珩才转身看向肃翊。
他的眼神浩渺,声音坚定,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我知道,湘王已经被朝廷列为乱臣贼子,容璟下旨让我移权进京,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要的是大燕南境十年安定,大燕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所以这个旨我必须要抗,一切后果,由我独自承担。”
肃翊怔怔的凝视着他,忽然眼眶一酸,哽咽的说:“老侯爷,也说过和您一样的话。”
容珩道:“那就对了,孤是他的外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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