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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4章  
  
  霍决没有离开,  就站在了槅扇门外。
  从当年潞王案到现在,多少年了?霍决忽然有点算不清时间了。
  因这些年,他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一路走来,  他做过很多决定。有些甚至大到影响江山社稷。
  他从未犹豫后悔过。
  他想,  这一次,  他也不会后悔。
  他已经拥有并占有了月牙儿,  只差一个孩子,  一切都完整了。
  
  只是心脏有种无法描述的难受感。
  他垂下头去,  目光投在地板上,  脑海里浮现的是初见她的模样——
  念了她很多年,终于重逢的时候,  她转过身来,  一身月华般的光芒。
  不是记忆中的月牙儿。
  
  她哭泣过,  微笑过。
  她摔在地上翻起,  眼睛有光。
  她感叹他是个坏人,还是跟他执手:四哥,我们回家吧。
  
  她为他穿上了嫁衣,  恭恭敬敬跪在父母的灵牌前敬了茶,叩了头。
  她温柔地亲吻他扌无扌莫他。
  在他第一次进入的时候,呢喃地喊他“四哥……”。
  离家七八日,她扑进他的怀里深深地嗅他的体息。
  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  吻他的时候带着怜惜。
  
  她是谁呢?
  他的心里一直叫她月牙儿。
  霍决闭上眼睛。
  【四哥,  别这么叫了。】她道,【我长大了。】
  可当她同意这件事的时候,  她喊的是“连毅哥”。她的脸上有泪,还有那抹他看不懂的笑。
  
  霍决骤然睁开了眼睛。
  她刚才,  在他怀中醉过去的时候,她呓语的是……
  【四哥。】
  
  她曾和他裸裎相对,肌肤相贴。
  她接受他的爱抚亦爱抚他。
  水乳交融时她与他十指相扣。
  她鸦青的发丝迤逦在枕间,低低呢喃。
  所有这些时刻,她都喊他:四哥。
  
  “蕙娘……”霍决无意识地唤出了这个名字。
  忽然之间,心脏像被捏住一样。
  霍决突然懂了温蕙的那一抹笑。
  蕙娘!
  
  房中,温蕙醉得深,一动不动。
  青年还在解她的腰带。
  他一边掉眼泪,一边解都督夫人的腰带,不小心打了死结。
  越是着急,越是手抖,越是解不开。
  
  他停下来,跪在床上哭。
  他觉得自己今天可能不行。事实上,很少有男人能一边哭着,一边恐惧着,一边还能石更起来的。
  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这个事,成不成,他都得死。
  从他答应参与,不,实际上,从他的耳朵听到这个事的时候,他已经注定要死了。
  都督许诺了许多补偿,都在事成之后,都在他身后。
  若不成,就白死了。
  
  他看了看夫人。
  夫人脸上有着酒醉的晕红,艳若桃李。她生得真美。
  他于是想,至少亲亲她。
  他用袖子抹干净脸,压到她身上想亲她。
  
  斜侧里忽地伸出一只手。
  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来不及反应,“咔”的轻轻的一声,喉骨碎裂了。
  尸体被扼住喉咙甩下床丢在脚踏上,滚落到了地板上。
  ……
  
  小安脚步匆匆走进上房的内室的时候,只看到地上的尸体。
  床帐垂着,隐隐看到霍决坐在床上的身形,怀中抱着温蕙。  
  “小杨的三个弟弟,都纳入院里,提成总旗。”霍决道,“给他的两个妹妹准备嫁妆。给他母亲厚恤。”
  
  霍决说:“这都是我答应他的。”
  小安叉着腰看了看尸体,抬头看看床帐。
  他问:“这成没成呢?怎么裤子都还穿着?”
  
  床帐里没有声音。
  小安道:“看来是没成了?你后悔啦?”
  许久,帐子里传来霍决的声音。
  “嗯……”他道,“我后悔了。”
  
  小安道:“难得你有个后悔的事。”
  “那怎么着?”他问,“是再换个人?还是……?”
  “不要了。”霍决道,“不生了。”
  
  “不要孩子了,就我和她,我和蕙娘,”他道,“我们两个,好好过日子。”
  “虽然,夫妻两口子过日子这种事我也不是太懂,可是吧……”小安叉着腰,仰头对着房梁叹气。
  后半句连他都说不出来。
  
  他把尸体拖出去了。
  帐子里久久沉默。
  霍决抱着温蕙,将她的脸颊贴在自己的心口,紧紧地抱住她。
  
  这柔软的身体他熟悉无比,常常温柔地依偎在他怀里。
  刚才闯进来的时候,看到小杨压在她的身上。纵他们都还穿着衣服,纵知道还没成事,他还是觉得心里要炸了似的。
  
  他想起来他握着她的脚踝时,她问他:【你想清楚了?】
  那时候她哭了。
  不,他没想清楚,他糊涂了。
  他糊涂了!
  
  是他糊涂了。
  一直以来,让他不知不觉有了笑容的,并不是记忆中的月牙儿。
  是从陆家来到他身边的蕙娘。
  不是少不更事,无知所以无畏的月牙儿。
  是什么都懂了,还愿意接受他,愿意做他妻子,愿意牵他手吻他唇的蕙娘。
  
  霍决闭上眼睛。
  他的眼泪落下来,滴在她的脸上。
  仿佛她在睡梦中,又哭了。
  她的梦里可还有四哥?
  等醒了,是否还肯温柔待他,怜惜爱他?
  
  ……
  ……
  帐子外天光已经大亮,温蕙睁开了眼睛。
  宿醉使得头脑昏沉,还伴着头痛。她迷茫地望着帐顶许久,才想起来昨天为什么就着霍决的手,一杯又一杯的喝酒。
  
  她侧翻个身,撑着身体坐起来。
  低头,身上的衣衫都完整,还都是昨日的。
  细看,腰带成了死结。
  外衣,中单,亵衣,都好好的。
  身体也没有异样的感觉。
  
  帐子外忽然响起了霍决的声音:“你醒了?”
  那嗓音喑哑。
  温蕙晃悠悠站起来,撩开了帐子。
  霍决坐在圆桌旁,抬眼看她。
  
  温蕙看着他,问:“事成了吗?”
  霍决道:“没有。”
  温蕙问:“怎么回事?”
  霍决垂头沉默了许久,抬起眼:“不要孩子了。”
  
  “蕙娘。”他说,“就你和我,我们两个人好好过日子吧。”
  温蕙看了他一会儿,垂眸:“可那样,连毅哥……不完整呀。”
  霍决盯着她。
  满嘴都是苦涩。
  “你……”他道,“你……”
  
  温蕙看着他,笑了笑。
  霍决如今看得明明白白了,温蕙的这一抹笑里,原来全是无奈。
  
  温蕙转身,去了小间里。过了一会儿,她走出来。
  “我一直都想跟你好好过日子。”她说,“是你不想呀。”
  “你口口声声说不要我离开你,可其实你想要的,根本就不是我。”
  
  温蕙伸出手。
  霍决盯着她的手。
  她的手里,托着一个泥娃娃,是个小囡囡。
  
  “你说你念了我许多年,可是,我一直在往前走,连毅哥还陷在过去。”温蕙缓缓地道,“连毅哥想要的,所爱的,根本不是我,是你以为的月牙儿。”
  “连毅哥其实也根本不了解月牙儿。你心里的月牙儿,不过就是当年千里走单骑,只为说一句傻话的小孩子。”
  
  “你再见着了我,怪我不像月牙儿。你叫我骑马,练功,你为我打了杆亮银梅花枪,其实都是为了让我变回你记忆中的,你以为的那个月牙儿。”她道,“对吧?”
  霍决沉默地承认了。
  
  温蕙点点头。
  “可月牙儿,年纪小,约束少。所以她敢跑,敢做。她闯了祸,有爹娘兄长收拾。”她说,“可我呢,我是个大人了。我是一个女子。你不知道这世间,对女子有多少的要求捆束。我若闯祸,没有人能收拾。”
  “我不能再像月牙儿,其实就是三个字,长大了。”
  
  她说:“可你不认。你不想跟我过日子。”
  温蕙说着,把那泥娃娃举起来,狠狠拍在桌案上,碎成了齑粉。
  她眼泪流下来,“我终于明白,你想要的,只是一个完整。”
  
  这完整,指在“失去”之前的完整。
  这份完整里,有一个未婚妻。
  得娶了这未婚妻,还得占有她的身体。
  这两件事,霍决都做到了。本来,他暂时是满足的。
  
  可他实在是一个太贪心的人。他的贪婪膨胀的速度太可怕。
  他见到了陆璠,猛然意识到,他的“完整”还欠缺了重要的一环。
  还差着妻子给他生一个孩子。
  抱养的没有意义,必须是月牙儿生的。
  如此,他才能复刻他本该拥有的人生,才能仿佛没有“失去”,一直“完整”。
  
  霍决抱住了温蕙的腰,他的脸埋进她腰间。
  “是我错了。我不要孩子了。”他道,“我们两个好好过日子。”
  温蕙问:“昨天那个人呢?”
  霍决道:“你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他。”
  
  温蕙问:“是死了吗?”
  霍决道:“我没让他碰你。”
  “虽然,我也很想让他去死,永远都别出现在我面前。”温蕙道,“可在你手上,也真的,太容易死人了。人命,怎么在你这里就这么贱。”
  
  “是我错了。”霍决紧紧勒住了她的腰不放开,“蕙娘,你原谅我。”
  温蕙低头看着他的头顶,没有说话。
  “蕙娘,我不能失去你,我说的是你,现在的你,眼前的你。我不强迫你做月牙儿了,你原谅我。”
  
  这个人为了达成目的,什么话都能说。
  他竟然说:“蕙娘,你可怜可怜我。”
  温蕙无奈地笑了。
  “强的人才有资格可怜弱的人。”她说,“我没资格可怜你。”
  
  可从前,她的吻里都带着怜惜,吻得他心头颤。
  霍决把脸埋在她身前,眼泪打湿了她的衣襟。
  “我真的,真的不能没有你。”
  
  温蕙看着他的头顶,道:“你使我想起了一个人,陆嘉言,你们都一样,情深总在伤心后,有什么意义?”
  “只你比他还狠。”
  “他不过是伤人心。”
  “你伤身,伤命,伤神魂。”
  
  温蕙去掰霍决的手。
  霍决将她勒得更紧,不肯放开。
  他知道,他将蕙娘的温柔和怜惜都弄丢了。
  但他决不能放开这个人。
  
  这不是虚幻的,存在于回忆中的月牙儿。
  这是真实的,伴他入眠,与他相拥,十指相扣的蕙娘。
  她是他的妻子。
  拜过了天地,霍氏爹娘承认的妻子。
  
  霍决道:“蕙娘,你别离开我,我不杀陆璠。”
  温蕙掰开他一根手指,道:“你说的话,牛贵信了吗?”
  霍决咬牙:“你若离开我,我必杀陆璠。”
  温蕙道:“这听着还像是你说的话。”
  
  “只我离开你能去哪?这世间,还有我能去的地方不成?”她微哂,“我不过是要去净房洗澡罢了,放开。”
  可霍决依然不肯放开。
  她明明,插翅都飞不出这宅子,可霍决觉得,他只要一松开手,她就要随风而去了。
  
  “蕙娘,你的女儿长得太像她父亲,我没法爱她如亲女。”霍决道,“但你不必躲藏遮掩。陆正不过一五品,你过去接触的人有限,拉出名单来,我想办法让他们尽量远离京城。”
  
  “但有疏漏,也没关系。你见到了谁,谁见到了你,只管跟我说。”
  霍决从她怀中抬起头来。
  “填上多少人命,我都把这件事埋下去。”他道,“我想让你,正大光明走在太阳底下。”
  
  “这是给我的命令吗?”温蕙问。
  “不是,是我的希望。”霍决道,“我不逼你,再也不逼你了。”
  “那就不必填什么人命,别给我女儿造孽。”温蕙道,“我知道你很想让我分享你的权势,只我小小女子,能用上的机会太少。若真需要,我自会向你借。”
  
  霍决道:“你是我妻子,我的就是你的。”
  温蕙道:“好。”
  霍决又把脸埋在她腰间:“蕙娘,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温蕙道:“好。”
  霍决道:“蕙娘,还是唤我‘四哥’可好?”
  温蕙道:“好。”
  
  她连着三个“好”。
  名震天下,人鬼避忌的监察院都督霍决,埋在她腰间哭了。
  谁都不能阻止时间流动,谁都不能改变过去。
  月牙儿和连毅哥哥早过去了。
  蕙娘和四哥以后好好过日子。  
  
  温蕙只低头看着霍决耸动的背脊,没有动。
  吝啬于轻拍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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