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忱看见手提鸟笼的侍卫,他认得身着这种服色的侍卫是跟着李溶前往泰山祭天的。他叫住那名侍卫,掀起鸟笼外面的围布。
笼中是一只黑鹰。“这鹰是殿下送给皇上的礼物,特差小人快马送回京的。”
“送到王才人宫里吧!皇上最近都栖止在那里。”他貌似好心地说。
侍卫依言向宜春宫行去,李忱的唇边泛起一丝冷笑。
除了送给皇上的神鹰,还有一件礼物是带给冰儿的。那是一块碧绿的翡翠,如此绿的翡翠实属罕见,是沿途的地方官进献给李溶的,据说是汉代遗物,名唤春晓悠然玦。
“殿下说过什么吗?”
“殿下说他要说的话姑娘都知道了。”
冰儿便默然。心里有些不安,生死关头,救她的人是光王。而那个飞扬跋扈的安王,却又如此情深义重。
这算是幸运吗?竟有两位殿下对她青眼有加。
“冰儿!冰儿!”
“是!”她猛然惊醒过来。
“我有些渴了,你到厨房去帮我做点冰耳莲子羹来。”才人吩咐她。
“是!”冰儿多少有些讶异,她的厨艺绝比不上厨娘,才人为何会指定她去做点心?
待冰儿走后,才人屏退左右,打量着鸟笼中的黑鹰。鹰甚为神骏,才人看着它时,它便也看着才人,那双眼睛似能通灵。
再通灵也只是畜牲……
傍晚时分,李瀍到了宜春宫,看见檐下挂着的鸟笼,李瀍笑道:“爱妃也开始养鸟了吗?”
才人道:“哪里是我养的,是安王进献的。因皇上在上朝,侍卫便直接送到我这里来。”
“哦!想必是不可多得的神鹰。”在鸟类之中,他只喜欢鹰,李溶向来知道他的喜好,特意送来的,必是神鹰。
掀开鸟笼外罩着的黑布,李瀍却吃了一惊。笼内确是一只黑鹰,只是这鹰却奄奄一息,似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李瀍蹙眉道:“为什么送来一只将死之鹰?”
才人走到近前看看,“真是将死之鹰。皇上向来以鹰自况,安王好大的胆,竟敢送一只将死之鹰,莫不是在诅咒皇上。”
李瀍默然片刻,笑道:“许是路途遥远,送鹰的侍卫不曾好好照顾,不必多心。”
他虽是如此说,心里毕竟有些不喜。
烟织看他的神色,便又道:“即便是侍卫疏忽,安王也难辞其疚,安王前往泰山祭天,却进献死鹰,其兆不祥。”
李瀍挥了挥手,“算了,爱妃不是说有冰耳莲子羹吗?为朕填一碗吧!”
才人便不再多说,答道:“是!”
冰儿却觉得异样,早上鹰送来之时,她曾经偷看了一眼,当时的鹰与此时截同不同。不过是半天的时间,鹰为何便将死不死?难道是才人动了手脚?
才人武功高强,不像是普通的官家小姐,也不知是什么来路。而且现在才人宠绝后宫,皇上的眼中再也没有别的妃嫔,若是才人一心想要陷害安王,安王是防不胜防的。
她闷闷地出了宜春宫,默默地想着心事。既然她知道才人通晓武功,本应该被杀人灭口,为何才人最终还是救了她一命呢?才人到底在想些什么?真是让人莫测高深。
圆月高悬,笛声如同月下之精灵。冰儿心里一喜,是光王在吹笛子,似乎每到这样的夜晚,他都会吹奏一曲。
她几乎是想也不曾想,便向着上次遇到光王的地方奔去。果然,同一地点,光王正在对月吹笛。
两人不由地相视一笑,李忱道:“你在才人那里,一切可好?”
冰儿点头:“好是好,只是才人却有些奇怪。”
“哦?哪里奇怪?”
那件事是否应该告诉李忱?她看着李忱,每当遇到不如意的时候,都是李忱在帮助他,难道她还怀疑李忱不成?她道:“才人会武功,甚至比我还高明。这倒也罢了,我觉得才人似乎有意要害安王。”
李忱双眉微扬:“才人要害安王?这怎么可能?”
冰儿叹了口气:“也许是我多心吧!安王送来的鹰本来是好好的,忽然就变得奄奄一息。我真有点不明白,总觉得那鹰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李忱神色不动,微笑道:“应该是你多心了。鹰这种动物虽然勇猛,却很难饲养,说不定水土不服,才会变成那样。”
冰儿点点头,说的也是,才人为何要害安王呢?他们两人风马牛不相及。她便笑道:“是啊!可能是这宫里的阴谋诡计太多了,让人忍不住胡思乱想。”
李忱默然,只怕未必是胡思乱想。
次日,他借故拜访王才人。两人在花园中看一株牡丹,宫人们都被王才人屏退了。
“你可知你已经引起了鱼冰儿的怀疑。”
才人微愕,“怎会?”
“她似乎看出来你对那鹰动了手脚。”
才人蹙起眉,明明已经令她去厨房了,仍然瞒不过她吗?
“我真不懂,你为何要将鱼冰儿留在身边。你不是一心想要杀她吗?”
才人冷笑:“我倒要问你,那天,你一听见鱼冰儿有难,立刻便去救她,你又存着什么心?”
李忱一滞,那天听说冰儿有难,他几乎是想也不曾想便直奔永安宫。为何会这样?他却不是那么轻易便被才人问倒的,“我留着她自有用处。等到李溶回来,你就明白了。”
才人沉吟片刻,“既然如此,不如还是让她回十六宅吧!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在我身边,我便得小心提防。”
安王终于从泰山回来了,十六宅中一切如常,没有人再提起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似乎那只是前生的一个梦魇。
连冰儿自己都淡忘了,或者只是故意要忘记。
李溶回来,未见皇上,却先奔回十六宅。寝宫中一切安好,新换的床单被罩,秋妃张妃望眼欲穿地等候。李溶却越过两人,一把握住冰儿的手。熟视她半晌,才道:“你可安好?”
冰儿不由地窘迫,眼睛望着二妃,下意识地推开李溶的手:“怎会不安好?幸好有两位王妃照顾着我。”
李溶倒觉得意外,她们两人意会照顾冰儿?不是将她视为眼中钉吗?
回头看看二妃,二妃满脸俱是醋意。李溶微笑道:“每个人都有礼物,随后便送来了。”
忽然象是想起什么一样,目光落在冰儿的腰间。不见那东西,不由地将冰儿的身子转了一圈。“我送你的春晓悠然玦呢?”
还以为在找什么,原来是找那块翡翠。冰儿从衣袖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锦囊,“在这里。怕弄丢了,特意放在妥当的地方。”
李溶这才笑道:“要是真弄丢了,我可不会轻饶你。”
冰儿撇撇嘴,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改变。二妃终究是不愿看见两人亲热,“殿下快更衣晋见皇上吧!”
关于神鹰的事,冰儿思量再三,终究没有向李溶提起。她的想法还太单纯,以为若只是意外,让李溶知道了,说不定会对王才人心存芥蒂,反而不美。
她却不知道,枕席之间,才人已经悄然进谗。大抵爱上女子的帝王便会逐渐失去判断是非的能力,连神武堪比太宗的玄宗皇帝亦是如此,更何况是李瀍。
在此之前,他并不太能理解玄宗与杨妃之间的旧事,不懂为何一个英明的君主遇到杨妃后就立刻变得不同。现在他却有些明白了。
每日里,若是不曾见到才人,心里便空落落的,似乎少了点什么。唯有握住才人的手,望定她那双冰晶般的双眸,心中的空洞才能填满。
才人仍然不笑,无论宫人用什么方法,旁人已经笑得前仰后合,才人只是淡淡的,似乎是天生便不会笑的。
不笑的美人,历史上也有,如周幽王的褒姒,亦是不会笑的,便有了峰火戏诸候的旧事。
李瀍倒也并不一定要才人笑,只是有些好奇,不笑的才人已经美得倾国倾城,若是笑起来,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兄弟之情,终究是敌不住枕席间的谗言。渐渐的,对李溶的戒心也便越来越重。
只因这三代的帝王皆是兄死及弟,每一次的权力交叠都是阴谋诡计的结果。并非是想将帝位传给弟弟的,只是被夺位而已。
不知从何时起,李瀍开始担心李溶是否也会夺去他的帝位,正如同当年他夺去敬宗之子李成美的帝位一样。
他活着的时候,李溶不会有所行动,但若是他一死……
他不敢想到死这个问题。大哥是十八岁便驾崩的,二哥是三十二岁驾崩的。他已经三十岁了,还能活多久呢?
李唐嫡系子孙,到了此时,生命如同风中之烛,摇摇欲坠。想要长寿的帝王,开始迷信金丹,偏偏是越服用金丹,死得越早。
他何时会死?
未成为帝王以前,他并不特别怕死,现在却如同已故的父兄一样,开始惧怕死亡的到来。
若是他死了,李溶大概会效法他以往的作法,杀了他的幼子,自立为帝吧!
既然如此!不如……
杀机一起,再难泯灭。
从才人那里传来消息,说是时机已经成熟了。李忱想了几个办法,最后还是落在由太宗皇帝时代开始,便已经被列为宫廷禁忌的厌胜之术上。
鱼冰儿,也终于到了用到她的时候了。
这些日子,李溶逐渐憔悴,虽说太后不再逼迫他与张明嫣成亲,却也并不曾松口,许他纳冰儿为正室。
这件事似乎被人遗忘了,只因朝中正波澜暗涌。
所谓得势失势,无非便是凭着皇上一人的喜怒。大臣皆是察言观色之辈,不过是一个眼神,一次否定,便已经侦知皇上的心意。
圣意真是变幻莫测,本以为安王会是未来的皇太弟,现在竟是一朝失势了。
朝中之事,冰儿自是不知,只是敏感地察觉到李溶近来寝食不安。她命厨房变幻了菜式,李溶的胃口却仍然不好。晚上也无法入睡,经常到了半夜还在辗转反侧。
冰儿便去太医院想要讨些能安神补元的方子,太医开的都是一些无伤大雅,吃了亦不见有效,多吃也不会伤身的方子。
遇到光王的时候,不免提起安王的异常来。李忱笑道:“你也不必太担心,想必是为了朝政在忧心呢!”
过了两日,李忱送给冰儿一个药枕,“这枕头里装的都是安神的草药,以前我母妃被梦魇所扰,我命太医院做了药枕,她用了以后,颇为见效。”
冰儿甚喜,李忱却道:“只说是你命太医院制的药枕,千万不要说是我拿来的。”
冰儿想了想,以为李忱只是不愿李溶知道两人相会的事,便笑着答应了。
在药枕外面罩了一个她亲手绣的岁寒三友枕套,将李溶平时用的枕头换下来。晚上服侍李溶就寝的时候,李溶道:“怎么了?换了个枕头?”
冰儿笑道:“是啊,这是药枕,可以助你安睡。”
李溶拉住她的衣袖:“你还挺关心我的。”
冰儿啐了一口,“你是我的主人,我怎会不关心?”
“就为了这个吗?”
冰儿脸有些红了,推开他的手:“还有什么?”
大队的禁卫军冲入十六宅中,宫人们都惊愕地停住了手中正在干的活。
一名面无表情的侍卫长宣读皇上圣旨:“安王谋害圣上,即刻收监。”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听错,是说安王谋害圣上,只是这未必也太突然了吧!伴君如伴虎,生在帝王家,由降生之日起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上天亦是公平的,帝子们的生命都如瀣上之露,轻易便随风飘摇了。
几名禁军冲入安王寝宫,不费吹灰之力便从药枕中搜出了厌胜所用的小布人。布人上写着皇上的生辰八字,画了许多不明所以的符咒。
冰儿脸色惨变,李溶亦脸色惨变。
李溶望着冰儿,一言不发。冰儿的心里却是一片迷茫,为何会在药枕中发现?
许多前尘往事一一掠过心头,她忽然若有所悟。
但李溶却不知,他凝视冰儿,不解、愤怒、伤心、绝望,各种情绪,自己都分不出到底是怎样的心情了。他只说了几个字:“怎会是你?”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冰儿的心里狂喊,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怎会是他?她曾如此相信他,只因每次遇到困难的时候,都是他帮助她。为何会是他?
她紧紧地咬着嘴唇,以免自己会失声惊呼。咬得太紧,嘴里尝到腥咸的味道。是鲜血的味道吗?却都不及心里的悲伤。
为何会是他?
李溶被禁军带走了,秋妃和张妃哭天抢地。她呆立在院子里,心里仍然在想着那个问题。为何会是他?
难道说他与她接近,都是为了这一天?
她忽然向着李忱的寝宫奔去,虽说一切已经昭然若揭,但她却要当面问个清楚。
冲进李忱的寝宫,他似乎正在等着她到来。两人对视了片刻,李忱倒是先神情自若地笑笑:“你应该是想来问我一些话的吧?”
冰儿沉思片刻,“我只问你一件事。”
“什么?”
“那天,在金吾左仗院,有人想要射死安王。射箭的人,是不是殿下?”
“不错,正是我。”
冰儿便沉默了,果然,一切皆不出所料。这宫里的人真可怕,每个人都戴着面具生存吗?处心积虑那么久,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利用她做一件事情。她忽觉光王无比陌生,那月下吹着笛子谪仙一般的男子,忽然变得不曾认识。
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竟然微微一笑。
李忱有些意外,她竟会在此时笑起来。他道:“你现在知道射中你的人是我了,难道不恨我吗?”
冰儿摇了摇头:“不,我不恨你,其实我应该感激你。”
“感激我?”
“我本来一直以为光王是比安王更好的人,每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总会及时出现在我的身边,也曾一度因此而觉得困扰。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困扰我了。我终于明白,真心真意对待我的,终究只有安王一个人。”
她转身离去,李忱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宫墙间,心里不由地怅然若失。似乎丢失了什么再也找不回来了,只是他并不曾丢失什么。事实上,他赢了至关重要的一局。
安王是他通向帝位道路上最强大的阻力,现在,这个阻碍已经彻底被铲除。
但是,为什么还是觉得有些失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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