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因为醉酒,又带了点儿鼻音。
话一出,陈岁的步子明显僵了一下。
他侧过头,看向身旁的女孩儿,她乖乖的站在一边,酡红的小脸仰起来瞧他,杏眼里像是流淌着银河,灿若星辰。
五年多不见,夏耳长大了不少,眉眼也长开了。
以前是个乖乖的,不爱说话的小女孩儿,如今稍微长高了一点儿,打扮比照以前也成熟了,只是那张脸上满是未经人事的单纯与天真,一看就没被社会沾染过。
如果是别人问出这句话,或许还有客套,虚情假意的嫌疑。
但是问出这话的人是她。
若说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对他敞开绝对的赤诚,那么那个人只会是夏耳。
陈岁唇角微抿,拉着她往前走:“我这不是挺好的。”
夏耳没说什么。
她觉得自己有点奇怪。
希望他好,又不希望他好。
他好当然好。可那又代表着,对他来说,她在他的生活里无足轻重,他的生活也有他的精彩,她只是一个他人生旅程中的“旅客”;假如他过得不好,她心里就会因此微妙地好过一些——噢,原来他也有在受折磨。
两种复杂的心态交织下,她仔细想了想,她还是希望陈岁过得好的。
喜欢是她的事,他从来不曾知晓,因为他不喜欢她,就希望他过得不好,那这样也太过“唯我”。
世界不是围绕她转这个道理,早在她几岁时就已经懂得。
陈岁带她回了酒席,大家还在喝。
杜雨薇看到他俩一起回来,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却也什么都没说。
没有人怀疑他们的关系。
都只当他们是在厕所一起碰上了而已。
酒局后半场,夏耳听陈岁的话,就没再喝了。
局长还在劝她吃东西,可她已经吃不下了,还不知道这酒局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她实在无聊,就去看陈岁,局里来吃饭的人多,这种局,位置也是有讲究的,肯定是职位越高,资历越老,坐得越靠近领导,陈岁是今年才来的新人,就跟杜雨薇坐在了一起。
杜雨薇不知道在跟陈岁说什么,陈岁静静听着,偶尔会附和两句。
俊男靓女挨在一起,怎么看都是般配的。
夏耳悄悄看了两眼,冷不防身边响起一个声音:“怎么样,你也看上我们山夕哥了吧?”
她吓一跳,转头一看,孙昊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看她。
夏耳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而是抓住他话里的关键字反问:“为什么要说‘也’?”
孙昊暗暗朝杜雨薇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说:“山夕哥旁边那个,就是我跟你说的,为了追他专门从别的地方调过来的,可能是家里有什么背景吧,反正挺直接的,局里都知道。其他女同事呢,对山夕哥多少也有点意思,但都没她那么猛。”
夏耳惊讶地看他一眼:“这你都知道?”
孙昊表情得意:“那当然,像我们每天,其实干的都是体力活,一直干活也挺无聊的,就八卦呗。”
夏耳又问:“那山夕哥怎么会来这儿工作啊?感觉他……看着不像会做这种工作的人。”
“不知道。山夕哥这人不太爱说话,高冷,八卦打听不出来。一开始我们都不敢跟他搭话,后来接触一个月吧,发现他人还挺好,慢慢才熟的。”孙昊也不好这么光明正大八卦同事,稍稍凑近夏耳,“不过也正常吧,山夕哥家有钱,富二代,找地方混日子呗。”
夏耳却不觉得。
混日子什么地方不可以混,为什么要跑到遥远的新疆来?
从机场到青河县这一路上开车都要四个多小时,放眼望去要么是广袤无疆的荒原,要么是皑皑的雪山,偶尔打开手机,信号都没那么好,如果不是因为某些原因,谁会放弃繁华的都市呢?
夏耳没有再问,她也没什么八卦的心思,陈岁怎么样,她不需要靠八卦来了解。
新疆这边天黑的晚,他们从吃饭的地方出来,天才彻底黑透。
陈岁没喝酒,拉着一车人回到住所,有喝了酒大脑兴奋的,带着其他同事在车上放声高歌。因为喝醉了,听起来鬼哭狼嚎,他们唱的是《还珠格格》主题曲《当》。
夏耳还是有点晕乎乎,但是头脑是清醒的,她看着前面开车的男人,在昏暗的光线里,只有一个他模糊的剪影。
一车的醉汉,跑调的歌声,只有他们两个残存理智的人。
这感觉是奇异的,光明正大,又无人知晓。
车子开回住所,一群人从车上下来,一个扶一个。
陈岁锁了车,回来看到夏耳还在等别人进去,刚要说些什么,自他身前经过的男同事脚步一软,差点栽倒,陈岁连忙扶稳。
夏耳见到他忙,朝他点点头,跟着那些人上楼了。
她回到局里给她准备的房间,伸手开灯,拉上窗帘,把白天随便放的证书之类的拍了个照留做纪念,随后收好。又从包里掏出洗漱用品来,放到桌子上,俯身又要从包里拿东西,余光瞥见什么,她的动作突然一顿。
桌子上,似乎多了个原来没有的东西。
是橘色的,柚子形状的东西,跟着一起拿过来的还有一根充电线。
夏耳不知道这是什么,她拿起来瞧了瞧,有点沉甸甸,还有一个按钮,一个小孔。她把充电线插上,食指按了一下按钮。
小孔开始“滋滋”喷出水雾来。
是加湿器。
确认这个东西是什么之后,夏耳的眉头舒尔一松。
在海城待久了,习惯了那里湿润的气候,新疆没有那么干,可也是有点干。
想不到这边这么贴心,还会给她准备加湿器。
夏耳忍不住,会心笑了一下。
第二天,夏耳跟随动保局的人,一齐到河狸保护区去,跟工作人员一起参与河狸的救助。
开车过去的路上,可以见到没有完全被积雪覆盖的金黄松树在荒原中挺立,遥远的雪山墨色与白色相接,像是天公不小心打翻了墨,不规则地倾洒在了雪山之中。
这是只有在辽阔疆域上才能见到的景色。
此时是冬天,河狸们都在水下藏着过冬,魏局长对夏耳说:“你现在来得时候不太好,等三月份再过来,河狸开始活动了,你就能看到出来觅食的河狸,肥肥的,油光水滑,很可爱。”
夏耳还没见过河狸,听描述就感觉很萌,心动又遗憾。
工作人员向夏耳介绍:“河狸宝宝们以树皮和树枝为食材,很多人一听河狸这个习性,就会觉得它们是环境的破坏者,其实小动物都是很聪明的,像河狸它不会挑树木稀疏的地方啃,反而会挑茂密的地方,每一棵树只啃几根。而且你可能会在河狸窝附近看到柳树,其实有的就是河狸插下的柳条,所以它不仅没有破坏环境,反而要比人类贡献更大。”
“因为牧民放牧,对生态严重损害,河狸宝宝们粮食急缺,我们才不得不向社会申请帮助。现在一共只有不到两百个河狸家族,再这样下去,他们不仅没有粮食,连家也没有了。所以真的非常感谢您的善款救助,您不知道您拯救了多少河狸。”
夏耳好奇:“可是这些河狸都在水下活动,你们是怎么确认有多少个家族的?”它们不是都长一个样儿吗?
工作人员笑:“像河狸过冬,也会储存粮食,把食物堆成堆。有食物堆的地方,附近肯定有一窝河狸。我们只要根据食物堆的数量,就能确定有多少家族,再根据食物堆的体积,估算出这个家族的成员数量,进而得到河狸现存数量。”
夏耳觉得好神奇,大自然有大自然的生存之道,人也有人的法则,人却能够通过观察计算出这些来,一定是非常细心非常热爱动物的人,才会注意到这些事情来吧。
人类身为地球的统治者,就总以为自己凌驾在所有生命之上,可以漠视其他物种的生死。
但在地球上,也有这样的一群人,在救助着,爱护着,那些跟自己完全无关的生命。
不单是因为爱,还因为他们在平等地,把其他生物当成一个生命去尊重。
夏耳原本只是,觉得这些河狸可爱,就这样灭绝了很可怜。
但现在,她亲眼看到这些人所做过的事,才知道这是一项多么伟大的工作。
才意识到,它这一百万并不是心血来潮随手救助。
它起着非常有意义的作用。
夏耳跟这些人沿着河岸边,继续往前走。
工作人员继续跟她说明她们平时的工作,还有河狸的生活习性,以及救助的打算,对未来的工作规划等。
忙到下午,差不多饿了,大家就到附近的地方去吃午饭。
夏耳一直在室外,确实也冷了,于是跟着他们一齐往回走。
回去的时候,她下意识往陈岁的方向看,陈岁也刚好在看她。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随后,他们都很有默契地,一点点在热闹的队伍中慢了下来。
前面的动保局的同事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耍贫。
他们俩跟在最后,在冰天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陈岁穿着黑色的大衣,戴着手套,脚下穿靴子。
夏耳是浅蓝色的厚棉服,棉服的帽子有一圈白色绒毛,她戴着帽子,一圈绒毛衬得她小脸通红通红。
四周都是皑皑的白雪,堆了积雪的枯树。
入目一片冰蓝色的白。
夏耳抬手,用掌心试图焐热小脸,低头踩着别人踩过的脚印。
陈岁问她:“冷不冷?”
夏耳朝他笑了下,说话的时候冒出一团白气:“就没来过这么冷的地方,快冻死啦。”
陈岁见她这个样子,不由得笑了下,说:“一看你就没来过西北,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还敢穿这么少,胆子真肥。”
夏耳听他这么熟稔的口气,愣了下,好像两个人就没分开过似的。
她没露出什么不对的地方,不动声色往下接:“你干嘛这么老气横秋地教育我,你常来西北啊?”
陈岁神色淡淡的:“嗯。大学在西北上的。”
想不到他居然就这样说出来了,夏耳的心中波澜微启,但还是装作惊讶的样子:“西北?我还以为你去复旦了。”
“没有。”陈岁说,“我没报。”
夏耳听他这样说,心里微微刺了下,捂脸的小手有些冻僵了,她揣回兜里,问他:“怎么没报?陈叔叔不就是为了让你考复旦,才带你去海城的吗?”
“是啊。”他淡然应和,“所以才没报。”
“为什么?”
夏耳下意识追问,问完就后悔了。
这问题很愚蠢,还能因为什么。陈广在海城,想让陈岁考复旦,一旦他上了复旦,那不就要经常跟陈广见面?
他那么讨厌他爸爸,怎么会想跟他爸爸在一起,除非他疯了。
夏耳嘴巴张了张,到底还是没说话。
她以为陈岁不会想说的。
陈岁远目眺望,白茫茫的原野一望无际,天地快要融为一体。
他一身黑色,在冰天雪地中,是那样的纯粹。
他说:“他为我选了很好的专业,也铺好了毕业后的路,前途一片光明。但我厌恶他所谓的光鲜,更不想走他安排的人生,不想沾染什么生意场,而且我……”
低缓的嗓音停了停,喉结滚动。
再开口,换了一个很茫然的语气。
“我怕我以后,也会变成他那样的人。”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陈岁,目视前方,好像在看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看,透过茫茫雪地望向不知名的前方,他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抓不住,没有目标,没有方向。
他一向是沉稳的,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丝“破绽”。打破那些完美表象,他也有属于“人”的一面,也有未知和茫然。
夏耳是理解的,他那样的家庭环境,还有他曾经经历过的事情,确实让他没有办法接受陈广。
那么厌恶他,又怎么会想要被他摆布,或者有一丝一毫,成为他的可能性。
“不会的。”
夏耳声音蓦地响起,柔柔的,就像一滴水,滴进他的心湖,让他的世界开始有了声音。
“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也不会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所以,你跟陈叔叔是不一样的,你不要乱讲。”
“脱离家长的管束,的确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呀,你去读你想读的大学,能做你想做的工作,这就是很棒的。很多人在三十岁之前,其实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你能想清楚,就已经超过了大部分人。”
“别再想这些啦,陈岁。你看。”
夏耳笑眯眯的,对天空张开手臂,微微仰脸,闭上眼睛,像是在拥抱这个世界。
“现在,世界是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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