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终于到了,我被推进反射治疗室,接受伽马刀手术。
整个过程比我想象中简单,没有麻醉,没有如临大敌的外科医生,只有整洁到一尘不染的仪器,我躺在上面,耳朵边甚至能听到心爱的勃拉姆斯。这个过程进行得很顺利,但是,自从反射治疗室出来后,我的身体状况却变得非常不好,头晕、呕吐、四肢发软、冷汗涔涔,吃不下任何东西。所有医生们担心的伽马刀治疗后遗症我几乎都出现。虽然他们竭力让我的两位母亲相信这不过是我这种体质的正常反应,但是看我吐到只剩下喘气的份,简妈和七婆仍然忧心不已,悄悄地红了眼眶。夏兆柏这一日也特地空了出来,一直亲自照顾我,抱着我上下床,倒是难为他一个总裁,要做这种亲力亲为照看病人的工作,不显笨拙,反倒轻手轻脚,仿佛做了多年的熟练护工。这样的夏兆柏太过温和,仿佛往日的戾气都尽数散落,只余下最实在的部分,那个部分,在我病弱之际,在我没有力气与之斗争,不自觉地剥落了对他的敌意和反感后,我确乎能感觉到,那是在真诚地为我担忧,真诚地心疼和想对我好。
靠在他的臂弯中,我忽然相信了,他也许,真的对我有感情。
借着我这场病,仿佛我身边的人们都有了些细微的变化。简妈的泼辣和七婆的高傲都收了起来,在我面前嘘寒问暖,细心照料,只剩下身为母亲对孩子最直接的关怀和爱;黎笙偶尔也出现,那些华而不实的优雅做派就如孔雀收屏一般合拢起来,看我吐成这样,他那双顾盼生辉的美眸,也流露诚心实意的难过;就连林俊清,居然也有来探望,只是远远站在病房门口,白衣翩然,目光深邃,没有尖刻地讥讽,倒是遇见七婆,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问了几句我的情况,可惜七婆端足架子,冷哼一声后不理不睬,他无法只得尴尬离去。
这天夜里,我忽然满身冷汗地惊醒过来,身边一阵,立即有人从一旁的床榻上下来,奔到我面前,摸着我的额角柔声说:“怎么了?小逸,做噩梦了吗?不怕,我在这里,没事了,乖……”
我颤巍巍地伸出手去,立即就被那人握在掌心,喘气了一会,我才想起,夏兆柏为了方便夜里照看我,命人在我病床边支了床榻。我抬起头,室内预留的一盏昏黄灯光照在他轮廓上,竟然显得比往日柔和许多,那双眼睛流光溢彩,灯下确凿无疑的全是温柔。我微微闭上眼,又听见他小心地问:“流了好多汗,我帮你擦一下,换件衣服好不好?”
我睁开眼,看着他,过了好一会,点了点头,弱声说:“麻烦你了。”
夏兆柏笑了起来,轻手轻脚去盥洗室接了热水,拿了毛巾,又取出我其他的病号服,慢慢解开我衣襟上的扣子,解到一半时,我忽然一把按住他的手,夏兆柏深深地看着我,哑声说:“我不是禽兽,放心。”
我微眯着眼看他,或许是这个夜晚太过安静,灯光太过温暖,或许是我久病无力,无法好好判断这人到底打什么主意。我呆了一会,终于慢慢松开手,他笑了笑,立即拧了毛巾,顺着衣襟敞开的地方开始擦拭汗渍。我闭上眼,只觉他的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我皮肤敏感到稍微一重,便会损伤一般,然后,我被他抱了起来,靠在他怀里,那只手换了毛巾,以同样的方式擦拭我的背部,又飞快脱下我的病号服,他的呼吸有些重,但我的皮肤只是凉了一会,便被飞快披上新的衣服。
“小逸……”他做完这一切后,并没有立即将我放下去,仍是抱着我,手滑入我的衣服中,顺着光裸的背脊一点点移动,深深叹息,随后,他的唇轻轻落在我的后颈肩膀,柔软炙热,仿佛夏夜星空,荷塘上点水的蜻蜓一般。我不由自主地身子发软,双手抵住他的胸膛,想推开,却哪里有力气推得动分毫?他辗转缠绵,吻到我的下巴,再往上,轻轻点了一下我的唇,方深吸了一口气,略微放开我,脸上带着温柔的笑,低声说:“宝贝,快点好起来,你这个样子,虽然很乖,但我瞧着,心里疼。”
我睁开眼看他,多少前尘往事,仿佛在这一刻,都悄然远离,我与夏兆柏的关系,只是一个爱慕他人的男人和一个被他爱慕的男人。我忽然想起,当日俊清问过我,若爱我的人被我讨厌,会很痛苦吗?我还记得我的回答,我说,很痛苦,就像被刀凌迟一样,一天割一刀,旧伤还没好,又添上新的,心里永远血肉模糊,痛不欲生。那是我心底真实的感觉,多年以前,我曾经怀揣着这样的伤口,卑微而无法自拔地爱着一个男孩,那么,眼前这个男人,这个看起来无坚不摧,巍峨如山的男人,也会因为被我一再罔顾、拒绝、讥笑、怨恨而痛苦吗?他说过,他的心也是肉做的,也会痛,那么那种痛,是不是也跟我曾经经历过的那样,难以忍受,却又不得不去忍受?
我叹了口气,伸出手,第一次自愿地摸上这个男人的脸,用指尖描摹他硬线条的轮廓,他目光闪动,似有说不出的震撼,却微笑着,一动不动任我抚摸,然后我的手滑过他的下颌,贴在他的心脏位置上,掌心之下,他的心跳强健有力。我不自觉地微笑了一下,这样嚣张的人,就连心跳,也仿佛要比别人的更加不容拒绝。我抬起头,正要开口,却唇上一热,已经被他迅速地吻住。这个吻狂肆霸气,真正具有夏兆柏风格,仿佛扫过平原的龙卷风,吞噬一切一般,顷刻之间,将我拖入他隐忍而急迫的**当中,我被吻到两眼发黑,勉强发出“呜呜”的抗拒之声,夏兆柏方恋恋不舍地放开我,拍着我的后背,让我喘过气来,柔声说:“好点了吗?”
我微微颔首,头昏脑胀地靠在他身上。
“谁让你这么诱人?”他低笑了一下,亲吻我的额角,问:“是不是,有些事情想通了?”
我睁开眼,手掌贴着他的胸口,低声问:“这里,会痛?”
“你让我吻,就不痛了。”他柔声地回答。
“我很抱歉。”我低声说:“只想着自己,却没有想过你的感受。”
“宝贝,我没有听错吗?”他惊喜地问:“你,你刚刚,在跟我道歉?”
我抬起头,微微笑了笑,说:“是的,你没有听错。”
“你真好,”他一把抱紧我,吻着我的发顶,笑说:“你怎么能这么好?你不是该恨我吗?我痛你不是该高兴吗?”
“我不是,变态。”我推开他,淡淡地说:“任何人,都不该,糟践别人的感情。”
他的手微微有些发抖,更紧地抱着我,我断断续续地说:“放开,兆柏,太紧了。”
他骤然醒悟一般,忙松开我,轻手轻脚把我放到枕头上,神情间竟然有些慌乱,讪笑着说:“我一时忘形……”
“没关系。”我拍拍他的手,疲倦地说:“兆柏,我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
“赌约,算了吧。”我看着他,缓缓地说:“陈三,不该成为我们,打赌的对象,太不尊重人了。”
夏兆柏愣了一下,随即笑容一滞,问:“宝贝,你该不会看到自己快输了,反悔了吧?”
我盯着他,慢慢地说:“对我而言,结果都只有一个,就是我要离开你。”
夏兆柏脸色一变,冷冷地道:“那对我而言,结果也只有一个,我要得到你。”
“然后呢?”我看着他,淡淡地问:“让陈氏家族在东南亚的产业崩跨,陈成涵离开我,你就得到我了吗?你该知道我是什么人,这些都没有用的。”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夏兆柏笑了起来,“你远比你自己想的更加的善良心软,你不会坐视不理。”
“可我不会为了你的非理性行为而赔上自己。”我打断他,说:“直说吧,兆柏,放过陈三,他跟我们的事没关系。”
“你该知道我是商人。”夏兆柏冷冷地说。
“兆柏,”我轻笑起来,说:“我骨子里,其实不像林夫人那样天生是个商人,却像我爸爸多点。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这是他老人家从小教我。你不放过陈三,没关系。我从今天起,再不会出于自愿跟你说一句话,跟你碰一次面,你可以用你所有的权势来逼迫我,比如说拿七婆和简妈来威胁我,但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那样做,那么我们之间,就真正不共戴天。你愿意走到那么不可收拾吗?”
夏兆柏脸色铁青,硬邦邦地说:“他就那么重要?”
“不是他重要,”我斜睨着他,“是我做人的原则重要。我刚刚跟你说过,任何人,都不该糟践别人的感情。我不想利用你对我的,同样也不想轻视别人对我的。你了解我以前的为人,明明向你低头,公司可能会得救,但我宁愿赔上整个林氏,也不愿承你半点恩惠。现在我依然如此,不信,我们试试。”
“世东!”夏兆柏低吼一声,抓住我的肩膀,咬牙说:“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怎么能对我这么狠!”
“放过陈氏,我们还可以试着做普通朋友。”我看着他,慢慢地说。
“休想!”他断然拒绝。
“那么,”我蓦地睁大眼睛,冲他冷冷说了三个字:“给我滚!”
这天晚上不欢而散。夏兆柏拂袖而去,我则疲倦万分,卧在床上辗转难眠,好容易在天亮时分,我勉强入睡,但梦中古怪影像多且繁杂,令我睡得非常不安。梦中依稀仿佛,有人温柔地摸着我的发顶前额,低声呼唤我的名字。我挣扎着自睡眠深渊爬上来,不知过了多久,方踉踉跄跄地爬到光明之处,我缓缓睁开眼睛,却在第一瞬间,撞见陈成涵那张俊脸。
他一看我醒了,立即温柔地笑了起来,握着我的手轻轻吻着,用沙哑柔和的巴黎腔笑着说:“我刚刚还在想,要吻多少下,我的睡美人才会醒过来。”
我微微蹙眉,看着他脸颊消瘦,遍是备受煎熬的痕迹,明白他这些天确实过得不好。心里一软,笑了笑说:“你倒是很像梦游症患者,比我还需要休息。”
他呵呵低笑了起来,吻了吻我的手,真诚地说:“简简,我很抱歉。”
“什么?”
“你这次生病,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一直不在你身边。”他低头,想了想说:“我有充分的理由,但所有的理由,在看到你躺在病床上的这一刻,都不算理由。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该陪着你的,但我没有做到,对不起。”
我笑了起来,这样的话没人会拒绝听,即便你不知道是出于礼貌的惯性还是出于肺腑之言。我揶揄道:“现在听着,你不像个梦游症患者了,倒像里尔克(著名现代派诗人)和让·{克托(法国戏剧家)附体,不知道忧愁先生能不能暂且放下忧郁,帮我一个忙?”
他笑了,眼神乍亮,说:“我是您忠心的仆人,王子殿下。”
“谢谢,帮我叫杰西卡或者谁来一下,我睡了这么久,该洗漱,顺便吃点东西了。”我微笑着说。
陈成涵做事总是份外令人感到窝心,殷勤得来,又令人不觉孟浪,体贴温柔的做派将使开来,倒仿佛我们不是相识时间尚短,而是已经相处了很长很长,彼此的信任和默契在不经意间便培养起来。抛开一切,他实在是个非常适合陪伴的人,他永远能立即知道你说不出口的需要,能在你尚未察觉自己要什么之前,就把东西准备好送到你眼皮底下。他总能适时挑起我们都感兴趣的话题,与我兴致勃勃谈论许久而不会冷场。很多细节,包括他带给我书,适合我玩的小东西,无不花了心思,可做出来却那么自然合适,令你不觉心理有多负担。
七婆显然也更喜欢陈成涵多些,在她老人家的眼中,这才是配得起我的朋友,他的家世教养,学识人品,都堪与前世的林世东媲美,而他为人谦和温柔,交际场上练出来的社交技巧,无疑很合她的心意,再加上陈成涵对我实在有心,不出几日,七婆便对他刮目相看,热情不已。简妈对陈成涵无疑也是喜欢的,但她的目光中多了份审视和拒绝,我知道这来自夏兆柏的影响。对简妈来说,夏兆柏几乎可算我们家的恩人,我与陈成涵走得近,对夏兆柏却明显没那么热络,她心底是有些歉疚的。但这无关紧要,只要我高兴,简妈也没有多少异议。
奇怪的是,夏兆柏也销声匿迹,仿佛我那一夜真的冒犯了他一般。他有打电话来,但人却不亲临,倒是黎笙时时出现,也不知是不是受他差遣。我暗地里松了口气,却也有些茫然,习惯了他的出没,一时之间见不到人,还真有些说不出的怅然,但也担心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他对陈成涵做什么。我忍不住,有一日趁陈成涵不在,黎笙来访,便开门见山,问了黎笙这样的问题。黎笙听罢,脸色古怪,未了说:“你还不知道?阿柏收手了,虽然在生闷气,可还真听了你的话。”
我心里震惊,想起那人的专横跋扈,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黎笙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吃我的水果,说:“你别小瞧了自己,现在你说句话,比他死去的爹妈还管用,不信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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