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胎
眼见洞天派的事情无处插手,大夏三宗主便不再理会,商量好如何应对夏王盘问,各自归歇。
都雄魁察知日间和他对阵的乃是伊挚的分身而不是他本人,知道白白丧失了许多致胜良机,心中懊恼,回长生殿发了一通脾气,又向东南坊间而来。
他敲开了门,便一头闯了进去。阿芝在他身后道:“最近你怎么都这么晚了才来……”都雄魁猛地回头,吓得她不敢说下去。
两人到了房中,阿芝不敢给他酒喝,煮了些橚(qiū)叶[1]服侍他喝下,都雄魁这才心情转宁,鼻子动了动,说道:“怎么有点异味,你又招惹男人了?是不是叫你姐姐的那小子回来了?”
阿芝愠道:“你这说到哪里去了!哪有什么人?唉,这一天里你不在,夏都乱糟糟的,隔壁那栋小楼竟无缘无故塌了,吓得我三魂无主,七魄无依……”
都雄魁截口道:“行了行了!你怎么变得这么啰嗦!直截了当,这味道怎么回事?嗯,好像是药味。”
阿芝道:“是我从井里捞起一个人来,那人昏迷不醒,我一时好心,就给她上点药,保住她性命。”
都雄魁道:“男人女人?”
阿芝道:“女人。”
都雄魁挥手扇鼻道:“你救人怎么救到房里来了!这院子虽小,又不是没有客房!”
阿芝道:“谁说我把她放这屋子了?”
“那哪里来的味道?咦?”他往阿芝身上一嗅,皱眉道,“原来在你身上!快去快去,洗个澡再来!”
阿芝不敢违拗,先取出些点心说道:“你先吃点东西,喝点橚汤。”都雄魁点头应了,阿芝这才出去。
阿芝出去后,都雄魁果然依她吩咐吃了些点心,喝了点橚汤,此刻的都雄魁,感觉上便如一个忙完公务回家休息的都城小吏一般,他自己似乎也很享受这种感觉。
吃喝毕,阿芝却还没洗浴完,都雄魁嘟哝了一声:“女人动作就是慢!”四下无聊,他便朝客房走来,要看看阿芝救了个什么人。一推门,好大一股血腥味,床上趴着一个女子,裸露的背上两片好大的翅膀,翅膀半羽半肉,大部分已经腐烂。都雄魁眉头微皱,走过去抓住那女子的头发一提,看清了她的面目:竟然是胆敢发动昊天飓风阻拦自己的那个女子!
“啊,你怎么进来了?”阿芝穿着件宽松的便服走了进来。
都雄魁瞄了她一眼,说道:“你知道你救了什么人吗?”
“不知道。”阿芝说,“你干吗用这种语气,莫非这女孩子曾冒犯过你不成?”
都雄魁冷笑道:“不错,若不是她阻我去路,我……”但这事在他却有几分丢脸,便不说下去。
阿芝奇道:“难道她是被你伤了?”
“不是。”
阿芝点头道:“那就是了,若是你对她下杀手,就是神仙也逃不掉性命。”
都雄魁微微一笑,心里有了三分得意。阿芝又道:“这么说来,这女孩子我倒是救对了。”
都雄魁一愣,随即怒道:“你说什么!”
阿芝笑道:“敢跟你作对的女子啊,我听你说只有一个,还是个积年的老妖怪。这女娃子这么点年纪就敢捋你虎须,你可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历?”
都雄魁看了床上那少女一眼,道:“好像叫什么燕其羽,是我那老头子用飞廉的血因做出来的一个人。”
“燕其羽……好名字。老头子?你是说仇皇大人?啧啧,你们师徒可真厉害,人也做得出来。”
都雄魁笑道:“那有什么难?只要有你帮忙,造他十个八个人出来也没问题。”
阿芝骂道:“你少给我不正经了。”指着燕其羽道,“这女孩子我看着顺眼,决定要认她做妹妹了。你帮我救醒她吧。”
都雄魁不悦道:“救醒她?我救她干吗?救醒她来跟我作对?”
阿芝道:“只要你愿意,这女孩子能有多大能耐?还不是随便就手到擒来,就是要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都雄魁道:“那说的也是。”
阿芝又道:“你平常总自夸长生不老、起死回生的本事,现在让你救个女孩子就推推托托的,莫不是让人以为你是在吹牛!”
都雄魁笑道:“你不用激我,我若没心救她,你用什么心计也没用。”
阿芝似乎被他看破,脸上有点尴尬,都雄魁十分喜欢她这模样,伸过手就要来调戏她。阿芝推了他一把说:“我知道你厉害,什么都被你看破,但你就不能偶尔假装上我的当吗?”
都雄魁笑道:“怎么上当法?”
“那个啊,你自己想去!”推他到床边道,“先把她的血给止了吧。我上什么药都阻不住这对翅膀继续腐烂,弄得屋里臭臭的。”
都雄魁道:“嫌她臭,扔出去就是了。”
“不行!我说过了要救她,就得做到。我还要认她做妹妹呢。”
都雄魁笑道:“只怕你这个妹妹没那么好管教。”一伸手,把燕其羽两片翅膀撕了下来,阿芝吓得大叫,都雄魁笑道:“叫什么叫!”随手一抚,燕其羽背上那两道伤口便愈合了。
阿芝松了口气道:“你这人,治病也这么粗鲁!”
都雄魁道:“这不叫粗鲁,这叫直接。”手指往燕其羽天灵上一点,要激发她的生命之源。经他这一指,就是寿元已尽的垂死老人也能多活个三五年,哪知道燕其羽却半点动静也没有。
都雄魁愣了一下,扒开她的眼皮一看,心道:“糟糕,这下子在阿芝面前可丢脸丢大了。”
阿芝辨颜察色,追问道:“怎吗?她的伤很重?”
都雄魁哼了一声道:“什么伤很重,她根本就已经死了!”
阿芝惊道:“那怎么会!她的呼吸脉搏可还好好的,就是有点紊乱而已。”
都雄魁道:“你不知道,这小妞是中了心宗的‘伤心诀’,早已魂飞魄散了。嗯,下手的多半就是妺喜那婆娘。”
“我不管是谁下手的,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想替她报仇。总之她这伤你是治得好,还是治不好?”
都雄魁大感脸上无光,说道:“都告诉你她不是伤了,是死了!”
“死了怎么还会有呼吸脉搏的?”
都雄魁给她问得一愣,顺口道:“是啊,死了怎么还会有呼吸脉搏?肉体灵魂,两者不可或缺。魂离肉身久则必散,肉身失魂久则必僵。这小妞怎么还能撑到现在?”手按她背心,感应了一会,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阿芝有点兴奋道:“怎吗?”
都雄魁道:“这小妞怀孕了。是她肚子里的小种保住了她肉身不灭。”
“怀孕?啊,她有孩子了!那是不是有救了?”
都雄魁皱眉道:“没救没救。这小种生命力好旺,所以连带着母体也保住了。不过等到分娩之日,孩子一出世,这小妞的小命也就完了。”
阿芝一听不禁有些难过:“这么说她只有几个月的性命了?”
“几个月?哪止!这小妞是个半妖之身,给她播种的好像也不是普通人,那小崽只怕要个三五年才能出世吧。”
阿芝道:“孩子一生下来就没娘,多可怜啊。还有三五年时间,你就完全没办法救她?”
都雄魁道:“她就是给人砍成一团肉泥,粉身碎骨,只要灵魂尚存,我也能把她的身体拼好。这魂飞魄散可就不是我所能主宰的领域了。嗯,若她离散的魂魄未灭,藏在某处,那……或许心宗的高手能够修复。不过那也渺茫得紧。”
“心宗的高手?”阿芝道,“就是你跟我提起过的独苏儿吧?”
都雄魁道:“她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你不是说这女人连你都奈何不了吗?还有什么人能杀她?”
都雄魁道:“不是谁杀了她,而是她自己死的。其实按照她们心宗的看法,那也不算死。她们心宗的宗师练成魂游物外之后,依照宗门传统,便会前往昆仑,把肉身寄存在灵台方寸山。脱窍的灵魂则强渡弱水,去探询人类未知的奥秘。但千百年来,渡过弱水的灵魂个个有去无回,你说这不是死了是什么?”
阿芝悠然神往,说道:“也许,弱水那边另有一个世界。她们不是不能回来,而是不想回来了。”
都雄魁骂道:“真是胡说八道!这样虚无缥缈的事情你也信?这个世界有什么不好?要去追寻那种连是否存在都是疑问的东西!”
人父
阿芝听都雄魁说燕其羽难救,心中黯然,突然感到燕其羽的气息略有起伏,心中一动,正要问都雄魁是不是有什么变化,却发现都雄魁的气息突然消失了。
不错,血祖仍然站在都雄魁面前,但阿芝却半点也感应不到他的存在。“他在收敛气息?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都雄魁见她疑惑,说道:“有人感应到了这小妞的气息,现在正找来哩!”说着看着一面空荡荡的墙壁。阿芝心道:“这墙壁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会有人用穿墙术穿过来不成?”一念未已,那面墙壁忽然扭曲起来,出现一个空洞,跟着一个美少年从墙壁里走了出来。
阿芝毕竟曾是水族的执事长老,心里有准备,因此虽然好奇,却不吃惊。但那美少年陡见都雄魁却大吃一惊,身子缩了一缩,就要躲回去,但一眼瞥见床上的燕其羽,却又僵住了身子。
都雄魁笑道:“小伙子,好大的胆子,连我家也敢闯!”
那美少年自然就是川穹,他鼓起勇气,说道:“我不知道这是你家。”
都雄魁道:“若是知道呢?”
川穹迟疑了一下,说:“若是知道,也要来的。都雄魁大人,我斗胆,请你放我姐姐一马。”
都雄魁冷笑道:“你凭什么!”
川穹道:“不凭什么。只是斗胆请求。”
都雄魁哼了一声道:“你连自己也陷在这里了,还有什么资格来求我?”
川穹道:“我知道硬要从你手上救人很难,但你要留住我也未必十拿九稳。”
“是吗?”
川穹道:“我现在还不是你的对手,不过要奋力一拼,逃出这间屋子也是可以的。”
都雄魁冷笑道:“逃出这间屋子,也逃不出夏都!”
川穹没有反驳,只是道:“我师父现在就在上面。”
都雄魁脸色一沉,知道川穹说得不假,却仍冷冷道:“你这算是威胁我吗?哼!就算藐姑射亲至,也胜不过我。”
川穹道:“但都雄魁大人你也未必能胜过家师,是吧?”眼见都雄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怕他撕破了脸发作,语气转为温和,说道:“都雄魁大人,协助有莘不破出城一事,非我本愿。我们姐弟二人无心卷入夏商之间的争斗,只是当时形势所迫,不得已而已。具体如何,我也不多说了,冒犯之处,还请你见谅。”
都雄魁感应到藐姑射确实就在上空,他也不愿在这种情形下再和藐姑射大战一场,见川穹至少在语气上服软,便见好就收,冷冷道:“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川穹道:“我们坏了你的事,但你也伤了我们,这笔账也很难说清楚,不过我已经下定决心,绝不再帮不破或者江离。你若能高抬贵手,便请放我姐姐一马,我带着她马上回天山去。”他没有说否则如何如何,但眼睛里却透着坚定:否则的话,我们就再打一场吧。
都雄魁哼了一声,正要说话,突然远处一个没有声响的呼唤隔空传来,他聆听着,暗暗皱眉。
阿芝道:“好像有人在叫你。”
都雄魁不悦道:“妺喜这婆娘,又出什么事情了!”对阿芝道,“看好门户,我去去就回。”瞥了一眼川穹,冷冷道:“老子现在没空理你们,若是识相就赶紧滚回天山去!”说完转身化作一道血影出门去了。
看见他出去,川穹和阿芝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川穹看到阿芝的样子,奇道:“你不是他的人吗?怎么好像也很怕他的样子。”
阿芝微微一笑,说道:“谁不怕他呢?”指着床上的燕其羽,道,“她是你姐姐?”
“嗯,我要带她走,你不会拦我吧?”
“不会。不过……你等等。”双手结印,默念咒语。川穹心道:“这咒语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好像在牵动地下泉水的运作,不过威力不大,没什么用处。”没过多久,他便感应到地下稍有异动,心道,“原来有人躲在地底深处,她这是在给那人发信号。”一念未已,一个男人跳了出来,冲阿芝道:“怎么样?他怎么说?”蓦地见到川穹,两人一起道:“是你!”
阿芝见两人认识,但心想他们都和燕其羽有密切的关系,心中也不奇怪。
桑谷隽道:“你怎么在这里的?”
川穹道:“你又怎么……算了,说来话长,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们先走吧。”走到床边,推不醒燕其羽,心中担忧,忙问道:“我姐姐受了什么伤?”
桑谷隽神色黯然,目视阿芝作询问之意。他方才躲在地底深处,听不见上面的对话。阿芝道:“他刚才这一走,没那么快回来的。我把情况说说吧。嗯,桑谷隽,我还不知道这位小哥怎么称呼。”
“我叫川穹。看这样子,你是在帮我姐姐吧?我先谢谢你了。”
“不用。是否帮上忙还很难说呢。”阿芝指着桑谷隽道,“他和你姐姐也不知道在哪里惹上了什么大敌,一个伤了,一个晕了,被地下河冲到我小院中的古井里。我弄醒了他,却帮不了燕姑娘。”
川穹见燕其羽情况还算稳定,本来也不是很担心,但听到这话却隐隐不安。只听阿芝继续道:“他告诉我说燕姑娘中了什么‘伤心诀’,一脸的绝望,我虽然不知道伤心诀是什么,但想来也是一种很厉害的法术吧。只是看他那个样子,当时也不好细问。”
“伤心诀?”川穹头上那根头发动了动,突然大惊失色道,“伤心诀!那姐姐她……”
阿芝道:“你也知道吗?唉,我们正手足无措,他——那个我们都怕的人——就回来了。我当时念头一转,决定行险,要桑谷隽躲入地下,由我出面求他,或许能让他出手相救。”
阿芝说的虽然简略,但川穹何等聪明,念头一转已猜到了前因后果,点头道:“都雄魁大人若能为你救人,那他对你可真不错。”
阿芝淡淡一笑,桑谷隽却已经抢道:“他到底怎么说?燕姑娘背上那对不断发脓的翅膀是他已经治好的吧?那伤心诀呢?他有没有办法?”
“你别急啊。等我一一说来。”跟着把都雄魁疗伤、论伤的事情一一说了。川穹越听脸色越沉重,桑谷隽听到燕其羽居然怀孕了便马上呆在当场,仿佛连魂也丢了。
“姐姐怀孕了……”川穹喃喃道,“是谁的?难道……”他想起了羿令符,还没出口,便听桑谷隽黯然道:“是我。”
川穹惊道:“你!怎么会是你?”
“是在天山时候的事情。”桑谷隽道,“那时候你好像还没觉醒。我们……唉……”
川穹心道:“这件事姐姐没跟我提过,想来是因为不好开口。可是看姐姐拼命的样子,她分明喜欢的是羿令符啊。”问桑谷隽道,“今天我和姐姐分手之后,她便回夏都来找……找你们。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今天?”桑谷隽道,“你今天和你姐姐见过?那怎么不拉住她,还放她一个人回来?”
川穹听他有责怪的意思,但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知道他是关心所至,也不怪他,平下心来,三言两语把城外的事情说了,只是把燕其羽回来的目的转成“来找失陷在夏都的朋友”。若是平时,桑谷隽一定听得津津有味,非要对那些细节刨根问底不可,但此刻却没心情,等川穹说完,便把燕其羽如何中“伤心诀”的情形说了。他自己不明白燕其羽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川穹却马上意识到了,心道:“羿令符太过分了!姐姐,还有眼前这个男人却都很可怜。却不知道他们在天山上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姐姐怀上了他的孩子!”
见两人都不说话,阿芝打破沉默,说道:“好了,该说的都说清楚了,你们也该走了。这里毕竟不是久留之地。虽然燕姑娘的情况很不乐观,不过总算还有希望。”
川穹把燕其羽抱了起来道:“我先把姐姐送回天山安置好,再想办法找到心宗的传人。”
桑谷隽道:“天山?你要送你姐姐去天山?不行!”
“不行?”
“对!天山何其荒凉,燕姑娘怀着身孕,怎么可以去那种地方。我要带她回家。”
“回家?我姐姐为什么要跟你回家?”
桑谷隽愣了一下,道:“为什么不跟我回家,再怎么说我也是孩子的父亲。”
川穹冷笑道:“孩子的父亲!你们害得我姐姐还不够吗?”
阿芝见两人起了争执,正要劝阻,空中突然传来一个空旷的声音:“川穹,上来!”
桑谷隽怔了一下,川穹道:“我师父叫我,我去去就来,你别乱动!”他以玄空挪移术来到了高空,进入藐姑射营造的无形空间。
“师父。”
藐姑射没有看他,望着白月,淡淡道:“都雄魁都离开了,你还在里面折腾什么?”
川穹道:“我姐姐她……”
藐姑射没等他说下去,截口道:“其他人的事情我不想知道。都雄魁不在,这里没人拦得住你。现在我要去九鼎宫看看,你自己的事情,自己看着办吧。”
“九鼎宫?师父你去九鼎宫干什么?”
藐姑射不答,转身就要离开,川穹忙道:“师父!等等!”
“还有什么事情?”
川穹迟疑着,问道:“师父,上次你要杀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藐姑射不答。
川穹又道:“下次呢?下次见面,你会不会还要杀我?”
藐姑射随手抓住了一飘夜风,叹息一声,消失了。
一统
川穹回到房中,却只见到阿芝一人。他一转念便明白过来,问阿芝道:“他带我姐姐走了?”
“嗯。”
川穹怒道:“夏都禁制重重,四门紧闭,他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怎么出去?”
阿芝道:“不用担心,有一条水道可以出去的。入口就在小院的那个古井。”
川穹一听,忙要追去,却又停了停,问阿芝道:“你呢?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阿芝微微一笑,说,“又有什么怎么办?我已经开始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就在这里继续待下去呗。”
“都雄魁大人来了问起,你打算怎么应付?”
“就说燕姑娘被你带走了。其实,这是他默许了的。”
川穹沉吟了一会,说道:“你帮过我姐姐,我不能不提醒你:夏都不久后有可能会有大乱,如果你愿意,我可以……”
“那是我的事。”阿芝截口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在你们眼中,我也许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女子。但在我看来,你们的处境也未必比我如意多少。”
川穹当场愣住了,收起了对眼前这女人的轻视之心,想说什么,却始终无言,好久,才说了一句:“保重!”便追桑谷隽而去。
阿芝躺了下来。屋子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突然间她想起了很多事情:水族、有穷商队、桑谷隽、都雄魁、马蹄……这些人和事,在她一生里都只是过客,但她的一生,对这个世界又何尝不是?傍晚的时候,她拒绝了马蹄;刚才又拒绝了桑谷隽和川穹——这三个男人都想给她某种承诺,给她某种庇护,可她没让他们开口。
“现在……我不需要了。”这个水族的女人有些倔强地想。她还是那样的温婉,就像那眼古井的水一般;但她又被洗落得这般骄傲,就像那眼古井的栏石一样——都雄魁已经变得有些依赖她,高贵如桑谷隽,狡猾如马蹄,骄傲如川穹,这些男人都受过她的恩惠,而她并无求于他们。
除了这个小院,阿芝已经一无所有。可她自己知道,心中深藏着的那一点骄傲,足以支持她活下去。
都雄魁并不知道阿芝的这些事情,他也没兴趣知道。那个女人对他来说既不重要也不必要,只是最近有些喜欢她罢了。相对的,这座都城里对他来讲最重要的女人,是碰都碰不得的妺喜。她是他平衡玄界与人界、威权与政权的一个支点。从妺喜进宫以来,两人就在没有任何协议的情况下很默契地配合着,各取所需地攫取着权力,影响着、甚至曾支配过天下九州。
不过现在都雄魁已经开始有些烦她了,因此一进九鼎宫,便没好气地问她道:“又有什么急事,叫得这么急?”
妺喜哼了一声,道:“大王发脾气了。”
都雄魁一怔,看了看祭台上的江离,他正抱着双腿,下巴支在两个膝盖之间,仿佛一个少年在考虑一个青春期的问题,对妺喜和都雄魁的对话没有一点反应。祭台下列站着东君、云中君、河伯和山鬼,也都默默无语。
都雄魁道:“怎么会这样?你就没转圜几句?”
“没用,这次什么法子都没用。他是真的发脾气了。我从来没见他这样过。”
看妺喜显得有些烦躁的样子,都雄魁心中暗叹,知道妺喜因为那个男人卷入世俗太深了,已经失去了心宗所具备的超然。“如果独苏儿只有这个徒弟的话……”他想起了妺喜的师妹,那个竟能用灵幻骗过她的女孩,“如果独苏儿是把心维交给了她的话……嘿,算了,想它作什么?”
妺喜道:“大王很急,把宫里的东西都砸烂了。都雄魁大人,你是大夏国师,在这件事情上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得好好想个办法替大王分忧啊。”
“替大王分忧?”都雄魁冷笑道,“有江离大人在那里呢!他的主意向来是最多的,我们请他来出主意!”
“他?”妺喜冷笑道,“乳臭未干的一个小子,能有什么主意?”
河伯东郭冯夷听得脸色大变,他不是不知道都雄魁和妺喜心里其实都看不起江离,可以前这种轻蔑都只是放在心里,哪像今天,妺喜竟然直接说了出来。
江离抱膝而坐,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
妺喜斜了他一眼,冷冷道:“这次的事情,不都是在这小子的计算下进行吗?结果还不是搞得一团糟。都雄魁大人,大夏的事情到底还得倚仗你!”
都雄魁听到这句话心中微感得意。对于当前的局势他早有主意,尽管今年来世事变化如风起云涌,但他的想法一直也没有改变过。在他心里,其实已经承认大夏复兴已不可为。他可从没想过要负起中兴这种在他看来极为可笑的担子,在他心里最理想的结局,是利用大夏的垂死一击重创商人,让天下大乱,变成一个没有共主的局面,那对他都雄魁来讲才是最有利的。
他睨了一眼妺喜,知道这个女人心里已经被那个男人塞满了。她也不是想振兴大夏,更没有那样的眼光和魄力。“她只是想她的男人开心罢了。”
至于江离……都雄魁抬头望了一眼,这个仰望的姿势令他十分不悦,艺成之后,从来都只有别人仰望他,什么时候仰望过别人了?而更令他发火的是,江离也正看着他和妺喜,这臭小子的眼睛里,竟然透着一种悲悯。
“干什么!他以为他是祝宗人么!就是祝宗人也没资格这么俯视我!”心头大怒,指着江离喝道,“你给我下来!”
“哦?”江离淡淡道,“都雄魁大人,我坐上这个位置,好像是你推上来的。我师父逝世了,是你以国师和血门前辈宗主的身份承认我太一宗宗主地位的啊!现在怎么又让我下来?”
都雄魁冷笑道:“在别人面前,你高高在上可以。但娘娘在此,我在此,你怎么还敢坐在上面让我们仰视你!”
江离淡淡道:“太一宗是大夏道统所在。娘娘在后宫地位再尊,压不到九鼎宫头上。至于都雄魁大人你,在长生殿我敬你是国师,在九鼎宫你则应该敬我是太一嫡传——我在九鼎宫高坐祭台,并没有不合礼数的地方。别说都雄魁大人,就是大王来了,也没权力要我走下去。”
都雄魁听得眉毛倒竖,妺喜火上添油,笑道:“我早说这个小伙子不听话,谁让你一意孤行的了?现在倒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都雄魁怒极反笑道:“他不听话!哈哈,我能捧他上去,就能把他踢下来!他是什么东西,真以为自己是四宗领袖了吗?”
东郭冯夷忍不住出列道:“都雄魁大人!我九鼎宫上代宗主为补天大业力竭而崩,来不及交接九鼎宫事务。您主持仪礼推江离宗主登台,九鼎宫上下感激不尽,但说到底,这是一个仪式,并不是您真有废立太一宗宗主的权力。太一宗是四宗之首,说江离宗主是四宗领袖,那也没什么不对!”
都雄魁眼中杀机陡起,眉毛倒竖,喝道:“你是什么东西,这里轮得到你来说话!”
东郭冯夷刚才那一番话只是一时激愤,被都雄魁眼神一逼,忍不住退了一步,心中有千般抗拒的言语,但在他积威之下竟不敢再发一言。
山鬼却走上一步,语气平静地说道:“我觉得河伯刚才的话并没有错。”
都雄魁一怔,看了妺喜一眼,妺喜也大感奇怪,不知对师门一直忠心耿耿的山鬼为什么突然倒到江离那边去了。
都雄魁心道:“这两个老奴是想造反了!”他觉得如果亲自和他们吵闹大失身份,目视东君要他出头。谁知道一向听话的东君这次竟然犹豫起来,都雄魁大怒,虽然还没说话,但眼光中的威胁意味已经不言自明。
东君心中害怕,指着东郭冯夷就要破口大骂,突然斜眼看了江离一眼,只见他的瞳孔仿佛笼罩着一团雾,似乎完全不把这祭台下的争吵放在心上。东君心头剧震:“这眼神,只有当年的祝宗人大人才有这样空灵的眼神!”他不知哪来的勇气,一句平常绝不敢说的话竟然脱口而出:“我觉得山鬼说得对,河伯刚才的话没错!”说完之后反而一阵轻松,再面对都雄魁的眼光,竟然不再害怕,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支撑他挺直了背脊。
这次不但都雄魁和妺喜,连山鬼、河伯,甚至祭台上的江离都感到吃惊。
云中君看着东君,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但他只犹豫了那么一下,便跨上一步,站在东君身边。
突然间,都雄魁的怒气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江离强烈的戒心。他突然想起天山上独苏儿在切割江离灵魂之前对他说过的话来:“太一宗要是没有感情拖他们的后脚可是很可怕的!要让他统一了镇都四门,说不定到时连你也制他不住。你可想清楚了?”
当时都雄魁回答说:“一个魂也不整个儿的小伙子,我会怕他!”然而现在连他自己也怀疑起当初那个决定来。面对着能够在百里外遥控子虚幻境的江离,就算是身为四大宗师之一的都雄魁也没有把握。更何况江离的脚下还有方才归心的镇都四门,而他的背后,则是那威震九州的龙纹九鼎。
议战
在都雄魁由发怒到平静这段时间里,妺喜一直静静地看着。从气势上她仿佛置身事外,任由这一老一小两个男人对抗去。
然而都雄魁和江离的对抗并没有继续升温,很快两个人便似乎有默契似地冷静下来,都雄魁冷冷地对妺喜道:“娘娘,你可有什么办法为大王分忧吗?”一下子把话题转到夏商对抗上去了。
听了这句话,妺喜皱了皱眉头,山鬼的眼角却笑了。都雄魁的这一退让那是自认实力无法压制拥有四门九鼎之助的江离。她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无论是东君还是云中君都将被绑在江离的车驾上,既为江离护航,也以江离为靠山,再也难以脱离了。
妺喜没有回答都雄魁的话,转而问江离道:“江离宗主,这里是九鼎宫,你是地主,可有什么主意没有?”
江离淡淡道:“我资历浅,年纪轻,就算有什么主意,也轮不到我来决定。”
妺喜道:“先说说看吗,你资历浅决断不了大事,自然有资历深的都雄魁大人来拍板决定。”
江离道:“既然如此,何不先听听都雄魁大人的主张?”
都雄魁冷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江离道:“都雄魁大人,现在大夏的兵力,还能挡住成汤的精锐?大夏的威望,还能调动几方诸侯?大夏的钱粮,还能支撑多久的战争?”
都雄魁哼了一声道:“这些,让六卿去考虑!大不了我们一起上战场便是了。”
江离道:“若都雄魁大人上前线,那伊挚师伯多半也会上战场。我们为了擒拿有莘不破,已经把甸服东部百里之地变成废墟。夏商决战关系重大,只怕到最后诸位宗师和前辈高手都会被卷进来。这一战打下来,规模只怕空前浩大,逼得哪位宗师一怒之下启动终极灭世,那岂非同归于尽的局面?再说,就算几位宗师都克制得很好,可到最后也定是尸山血海的局面!我们身处高位,于心何忍!”
都雄魁道:“若有人想启动终极灭世,那是谁也没办法。至于那些蚁民,死多死少又有什么所谓?他们会生得紧,今天死掉一千,明天能多生一万出来。这一点你倒不用担心。”
江离听了这两句话只觉气血上涌,身子一震,几乎要从祭台上跌下来,转头看妺喜时,只见她脸上淡淡地也不以为意,愤然道:“好!好!”
妺喜道:“好什么?”
江离怒道:“没什么!”
妺喜咯咯笑道:“没想到我们的江离宗主也会生气啊。既然你说没什么,那是同意了都雄魁大人的意见了?”
江离心中一凛,告诫自己不要气急,稳住了声音,说道:“都雄魁大人的话虽然……虽然也有些道理,可那样我们毕竟胜算不大。”
都雄魁道:“那要怎么样胜算才大?”
江离道:“商人得巴国、邰人归心,又有朝鲜作他们的后方,眼下的势力比我们大。但我大夏五百年基业,毕竟不是那么容易动摇的。如今我们兵力不如他们,财力不如他们,士气或也有所不及,但玄宗的力量却或许能压倒他们。如果我们能瓦解他们玄门的力量,重创拥护商人的玄门高手,成汤没有胜算之下,必然不敢轻易启衅。那时大夏便有机会休养生息,重振旗鼓!”
都雄魁沉吟道:“我们的玄门力量比他们强吗?未必吧。桑鏖望和公刘且不去说他,这两人多半只是观望,不会直接出手。可是季丹洛明一直和伊挚走得太近……”
江离道:“季丹与有穷还有一战未了,只要我们能安排这一战与夏商玄战同时进行,那他就没空来和我们为难了。”
都雄魁道:“就算洞天派置身事外,成汤年老不堪,商人也有伊挚和子莫首在,有莘不破、桑谷隽这几个年轻人也有可能下场……我算来算去,并无绝对的胜算。”
江离道:“莫忘了我们还有九鼎。如果可以不考虑玄战对人间的影响,那……我有把握把血剑宗、伊挚师伯全部困死。”
妺喜大吃一惊,都雄魁也颇为惊愕。
只听江离道:“都雄魁大人,你应该知道,我有可能做到的。”
都雄魁沉吟道:“理论上似乎可能……不过得在那个地方!”
妺喜道:“神界昆仑?”
“不错。”江离道,“开启昆仑之路,一战定胜负。在那边我们就算斗个天翻地覆,也不会影响到人间界。到时候不管哪一方胜出,至少能保证留下来的神州不是一个糜烂的大地。”
过去几日在甸服发生的事情,让江离痛心疾首,失败固然令人难受,但因为玄战而引发的天地之威将甸服百姓都卷了进去,这却是江离最不愿意看到的。
妺喜道:“可是你真有把握把伊挚和血剑宗困死?莫忘了他们可是和都雄魁大人齐名的高人啊!你现在敢说你能胜过都雄魁大人?”
江离还没回答,都雄魁道:“他或许能够的。”
妺喜讶然,只听都雄魁道:“昆仑的时间相对独立,他若在那里施展大宙逆,未必会影响到这个世界的时间运行。不过……嘿,那也危险得很。”
妺喜又道:“如果对方不愿在那里应战,那又如何?”
江离道:“成汤会去的。”说完这句话他叹了一口气,就连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成汤是一代仁君,与之相比,夏桀尽管是自己的父亲,却从来不将天下百姓的生死当回事。
果然都雄魁也笑道:“不错,以成汤的性格,他一定也会答应的。”
江离道:“我们以九鼎镇昆仑,如果胜了,那么大夏的国祚当能继续延续。”如果输了呢?那就九鼎易主。这句话江离没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无论如何,在昆仑决战对这个世界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他曾目睹有莘羖和桑鏖望大战之后那狼藉的地表,他不敢想象,如果规模更大的夏商玄战发生在神州的精华地带,那会造成什么样的惨剧!
都雄魁没有说什么,仿佛默认了江离的提议,可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又有谁知道。
妺喜道:“最后一个问题是,要开启昆仑,似乎只有我们三个还不能够。”
昆仑又叫昆仑之虚,在华夏最古老的神话中,诸神之王叫做帝俊,号称天帝,昆仑就曾经是天帝在人界的都城,同时又是诸神在人界的居处,因此被人族称为神界。
江离本人也未到过昆仑,他是到九鼎宫之后,根据《山海经》的记载才知道了一些昆仑的情形,知道昆仑其实并不是一座山,而是一个“万物皆有”的空间,神话传说中最珍贵的宝物、最厉害的神兽、最神奇的植物,几乎都能在昆仑找到。也是在这个地方,天帝与日族女神羲和[2]生下了十个儿子,十个儿子都是太阳神,他们也就是东君的祖先。
由于天帝的这十个儿子太过强大,因此必须轮流当值,否则大地会承受不住,然而他们不守规矩,为了争夺昆仑竟然同时出现,这就是《山海经》记载的“十日并升”之祸。
这场内乱到后来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以至于帝俊竟然忍痛下了命令,让箭神大羿用彤弓素矰(zēng)[3]将他的十个儿子(太阳)杀死九个,只留下一个。这就是神话中“大羿射日”的传说。
这场射日战争毁掉了昆仑之虚,令得这个昔日无比繁荣之地变成一个虚无的空间。同时,射日战争还截断了人族与神界的联系,这场大战之后整个世界就只剩下大羿能够借由着通天之树——建木——往返天上人间了。
而在大羿之后,通天之树也消失,如今要开启前往昆仑的道路,只有四宗中达到绝顶境界的高手联手才能做到,可现在祝宗人已逝,独苏儿灭度,天下间有这个能力的,只剩下伊挚、都雄魁和藐姑射。
都雄魁问江离道:“如果真要开启昆仑,你是去告知伊挚,还是要自己出手?”
江离道:“我有九鼎相助,可以发动。”
都雄魁道:“独苏儿的心维留在娘娘这里,心宗这一脉也没问题。”突然想到,“独苏儿这女人可真了不起!难道她灭度前已经料到今日形势了吗?”
却听妺喜道:“就算如此,我们还是欠缺最关键的一位啊。”
“第四位宗主吗?”江离道,“好像来了。”
九鼎宫的门开了。
虽然藐姑射要进来,那道门也拦不住,但江离还是在感应到气息之后大开中门。五百年了,洞天派的宗主还是第一次踏足九鼎宫。
宫门合上,镇都四门都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天下四宗宗主会聚九鼎宫,这是五百年间从没有过的事情。
但四个当事人却显得很平静,藐姑射浮在半空中,扫了一眼都雄魁,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不肯再看对方第二眼。
藐姑射望向江离,说道:“你就是祝宗人的徒弟?”
江离站立起来,说道:“不错。忝为地主,有失远迎,还请宗主恕罪。”
藐姑射不和他客套,开门见山道:“我今天来九鼎宫,是来接一个人。”
江离道:“箭神有穷饶乌?”
藐姑射点了点头,江离道:“是季丹大侠的意思吗?”
“算是吧。”
江离道:“却不知季丹大侠想在哪里决战?”
藐姑射道:“这不干你事。”
江离道:“有穷前辈当年自托于先师,这件事情,和我太一宗还是有些关系的。”
藐姑射颔首道:“那说的也是。实话说吧,我还没想好地方。如果他们愿意的话,我把洞内洞借给他们也可以。”
江离道:“若在洞内洞,只怕形势会偏向季丹大侠。”
藐姑射凝视着他,说道:“听这话,倒像你有什么主意。”
江离道:“不如将战场设在昆仑如何?”
“昆仑?”藐姑射怔了一下,环视四周,笑道,“小伙子,你想开启昆仑,打的是什么鬼主意?”
江离道:“商人叛逆朝廷,我朝待要征伐,只恐涂炭天下生灵,所以……”
藐姑射道:“所以你想把这场决定天下归属的玄战放在昆仑?”
江离道:“不错。”
“哈哈,哈哈……”藐姑射仰天笑道,“那个地方,确实是个绝佳的战场啊。”
江离道:“却不知宗主意下如何?”
藐姑射道:“小伙子,那个地方,你去过没有?”
江离道:“没有。”
藐姑射道:“也是。仇皇大人消失之后,这个世界除了我,再没第二个人去过那里了。小伙子,你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江离道,“可是我觉得自己对那个地方很熟悉。”
“哦?”藐姑射道,“嗯,说的也是。你身处九鼎之间,想来是可以常常感应到混沌之界的。好吧,你的提议十分有趣,这个游戏,我们一起来玩。”
江离认真地道:“这不是游戏!”
藐姑射笑道:“不是游戏吗?呵呵,罢了,你说不是就不是吧。”
藐姑射收敛了笑容,说道:“其实我也很想看看你背后那九个巨鼎会否易革呢!不过相比之下,还是那两个男人之间的决战更有意思些。”说完就消失了。
消失之前,都雄魁终于第二次看了藐姑射一眼。“这个疯子!”都雄魁道,“你们知道这疯子想做什么事情吗?”
“什么事情?”
都雄魁道:“等所有高手进入昆仑之后,就召来无底洞,把整个昆仑吞了!这个疯子一定是这样想的!”
“也许会吧。”江离心道,“如果季丹死在有穷箭下的话。”
季丹和有穷之间非但没有仇恨,甚至还是最好的朋友,然而攻击力最强的武者和防守力最强的武者之间,却注定了要有一场必分胜负的决斗,对他们而言,似乎天底下没有比这场决战更加神圣的事情了。为了这场决斗,两人甚至连生死都置之度外。
这场决斗本来在许多年前就应该发生,但是季丹洛明当时还有一件心事没有放下,有穷饶乌虽然愿意等待,但他的年纪比季丹大得多,担心自己的身体走向衰老而季丹尚未处理完此事,若以衰老之躯迎战自己最敬佩的对手,那将是对季丹的侮辱。
因此有穷饶乌请求祝宗人动用时间神力,将最巅峰时期的自己封固在九鼎宫中,以待决战之期。
这本是天下间最大的秘密之一,江离也是在入主九鼎宫之后才知道此事。
异志
都雄魁与妺喜离开以后,山鬼见江离闷闷不乐,说道:“宗主,镇都四门今日一统,正是可喜可贺,为何宗主却好像并不开心?”
江离叹道:“大夏的前景,眼见是越来越黯淡了,你叫我怎么开心?”
山鬼道:“我大夏有三宗压阵,而宗主你更已经统一了镇都四门,挟九鼎之神威,自当无往不利,何必太过忧心?”
江离摇头道:“三宗压阵?如果三宗真能同心协力,那或许世事还有可为。可是,你认为都雄魁大人和妺喜娘娘会和我同心吗?”
离开九鼎宫之后,都雄魁便邀妺喜到长生殿一行。这长生殿妺喜也不是没来过,但以前每次到此,不是陪大夏王来寻欢作乐,便是偷偷跑来问都雄魁拿一些奇技淫巧之术。这次妺喜却没心情,连呈上来的酒水也没喝一口。
都雄魁笑道:“娘娘何必如此?”
妺喜冷笑道:“我以为那小子会有什么好计策,原来却是这么个馊主意!划奇点之界给季丹洛明和有穷饶乌决战,我守是非之界,你守长生之界,他在混沌之界等着伊挚血剑宗!这也叫策略?”
都雄魁微笑道:“娘娘不必生气,其实小江离这样安排,也有他的道理。”
“哦?什么道理?”
都雄魁道:“我对昆仑的情形,或许知道得比娘娘多些。所谓的昆仑,不在东方大洋外,不在西方流沙旁,不在南海北海边,而在大地之中央,是界于人、神、鬼之间的一个所在。昆仑外围,有数千座大山围住,有数千条江河盘绕。过了这数千大山大河,有一块无上无下、无左无右、无来无往、无生无死、无虚无实的地方。这个地方,是太古神战后的废墟,被我四宗前辈辟为混沌之界、奇点之界、长生之界、是非之界,这昆仑四界,其实还只是位于昆仑的下层。”
妺喜道:“这些我也听说过,在四界之上,弱水盘桓着昆仑主峰,我们心宗前辈数百年来无不以渡过弱水、探询昆仑主峰奥秘为最终归宿。可惜强渡弱水的前辈高人,却从来没见一位回来过。”
都雄魁听她说到这里,知她已对本宗理念有怀疑之意,微微笑道:“其实渡过弱水,攀上昆仑,会过王母死神又回来的,也不是一个也没有。”
妺喜惊道:“有人回来过?”
都雄魁道:“那人却不是心宗的高手,是个男的,叫大羿,你应该听说过。”
“箭神大羿?传说中他是去过,可那只是传说。”
都雄魁道:“不错,那只是传说,很多细节经不起推敲。不过他曾去过,这事却应该是真的,只是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却难以知晓了。”
见妺喜沉吟不语,都雄魁道:“其实大羿之事,与我们关系不大。不过昆仑四界的结构,却不知道娘娘是否清楚?”
妺喜道:“听说是三界为基、混沌独上的局面。”
都雄魁微笑道:“不错。这是五百年前奠定的格局。我看小江离的意思,分明是要把九鼎移到混沌界中去,布开《山海图》子虚幻境作为最后的战场。但要进入混沌之界,则必须从长生、奇点、是非三界通过。奇点之界到时会被藐姑射锁死,因此,东方的玄术高手要进入混沌界,必然由你我所主领域而入。”
妺喜道:“那我们岂不是要给江离那小子打前锋?”
都雄魁笑道:“没错,他应该是这个意思。”
妺喜皱眉道:“如此一来,我们力量反而分散,何不聚集于混沌界,以逸待劳?”
都雄魁笑道:“聚集混沌界?哈哈,就是小江离要我去,我也绝不答应!”
妺喜问道:“为什么?”
都雄魁道:“在混沌界布下子虚幻境之后,他在里面便如鱼得水,可以任意施为,我们身处其中反而格格不入。而且看他那样子,我敢说他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来着。”
妺喜眼中光芒一闪:“你是说……”
都雄魁道:“如果他的力量足以压制住夺鼎者便罢,如果不能,他多半便会施展终极毁灭之法,把整个混沌界还原成一团太古清气。到时我们若身处其中,估计也难逃此厄。”
“那他自己……”
都雄魁冷笑道:“自然也完了。以伊挚、子莫首等人为假想敌,没这份决心是不行的。”
妺喜道:“都雄魁大人,按你的意思,我们是要帮小江离好好守住长生、是非两界了?”
都雄魁道:“不,我另有主意。”
“哦?”
都雄魁道:“商人不应战便罢,若是应战,一定以伊挚为首。成汤没了伊挚在旁,如断一臂,那就是我们反攻的大好机会!”
“你是说,在地面上我们也同时发动战争?”
都雄魁道:“不错!商人高手尽上昆仑,若由我亲自作前锋,还有谁能挡住我!”
妺喜想了一下,说道:“此计甚妙。最好让江离那小子在昆仑和伊挚等人同归于尽,那时候地面上的形势,就任我等所为了。都雄魁大人,可需要我上前线帮忙吗?”
都雄魁笑道:“哪里敢劳动娘娘尊架?你只要好好在宫里陪着大王,等我捷讯就好。我会在阵前以十万将士作祭,发动小流毒,让血蛊毒浪就这么卷过去,一直推到亳城去!”
妺喜笑道:“那可壮观得紧哩。”突然想起一事来,说道,“都雄魁大人,你知道虎魄吗?”
“虎魄?那是什么?”虎魄是有莘羖临终前自创的神通,都雄魁见闻虽广,却也不知。
妺喜反复思量,其实她若躲在深宫之中,除非夏都城破,否则桑谷隽也难奈她何。上次桑谷隽能够欺近她身旁,说到底还是她自己放他进来的。但虎魄终究是她的一块心病,若给桑谷隽想出如何破解天蚕丝袍防御的法子,只怕下次狭路相逢,自己非死在虎魄之下不可!思来想去,当世有可能破解虎魄奥秘的,或许只有都雄魁了,当下放下面子,把桑谷隽的事情说了,向他请教破解之法。
都雄魁早知燕其羽是妺喜下的手,但他对燕其羽并不重视,因此也没放在心上,这时听妺喜说起经过,不由得心中暗赞有莘羖天纵奇才,竟然能创出这样一件凶器来。
妺喜说完,都雄魁道:“这桑谷隽有虎魄在手,娘娘要亲自对付他却难。再说现在巴国还是墙头草,我们若逼得他们全面倒向商人那边,正式出兵,却也不好。不过那桑谷隽对娘娘如此怀恨,我估计这次无论巴国是否出兵,他都要趁乱来报仇的。”
妺喜道:“到时九鼎去了昆仑,都雄魁大人又上了前线,只怕夏都防御会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空虚。他若来犯,只怕也不易解决。若夏都出了什么乱子,我的性命事小,扰了前方的军心事大。”
都雄魁微笑道:“娘娘不必担心,我虽然一时想不出对付虎魄的法子,但对付桑谷隽的法子却已经有了。”
妺喜大喜道:“是吗?快说说看!”
都雄魁道:“我们自己抽不出人手来对付他,那就另外给桑谷隽这小子树立一个强敌,让他们去斗个你死我活去。”
“如何给他树立强敌?”
都雄魁道:“我当初要对付有莘不破,若是亲自出手,一来有以大压小之嫌,二来又有独苏儿等在旁掣肘,一时难行。于是想了个办法,扶植江离来对付这小子,果然大有成效。对付桑谷隽,办法也是一样。”
妺喜眼光一闪,道:“你是说,我师妹?”
都雄魁大笑道:“娘娘高明!”
妺喜沉吟道:“只是我师妹对那有莘不破沉溺得很深,而那桑谷隽又和有莘不破交情匪浅,这事只怕不易。”
都雄魁笑道:“这事再难,能难过让江离全心全意来帮我们对付不破?嘿!你师妹的修为已经颇为深湛,不过她有两大弱点:第一,她的心劫未过,在这段期间,就是做出什么倒行逆施的糊涂事也不奇怪;第二,我看出她对师门感情深厚,做不到娘娘你这么洒脱。”说着便帮妺喜剖析筹谋,听得妺喜笑逐颜开道:“都雄魁大人,你果然不愧是我大夏国师,有你在,我王江山一定坚如磐石。”
在亳都,夏人的战书已到。
虽然成汤会答允也在夏人的意料之中,但连都雄魁也没料到,伊挚竟不打算亲上昆仑。
“我对夏人的动态并不放心。不破,这次由你领衔上昆仑夺鼎!夏人必然倚仗九鼎布阵,但我也有应对之法。白虎是我国母族,与你又有夙缘,再把公刘进贡的黑土带上,我将全身功力藏你元府之中,加上你祖父的祝祷,令你有可能在昆仑发动空前绝后的召唤。以祖神玄鸟为正,以麒麟、白虎为副,以毕方、游光[4]等为从,定要让九鼎化作凤凰之纹。你是天命所归,就算《山海图》子虚幻境又能如何!放心前去,此行必胜!”
有莘不破坐在门槛外,也不理会周围服侍的人,捧着头若有所思。昆仑的胜败他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他的朋友——那个据说已经站在他对立面的朋友。
“不!我不信。”有莘不破摇了摇头。
正烦恼间,门后传来一声婴啼,稳婆大声报喜:“生了,生了!大喜!是个男孩!”
“哦,是个男孩。”有莘不破晃了晃脑袋,过了好一会,似乎才明白过来这句话的含义,刹那间把什么事情都抛在脑后,像傻子一样大笑两声,不理侍从的阻拦,撞破门闯了进去。
大坟墓
又打仗了。
商人终于向昆吾进军了。本来,作为方霸之首,商国国君有替大夏征伐有罪诸侯的特权。但这次和上次征服葛国不同,昆吾是和商并列的方霸之一,而且商人也没有打出替共主征伐罪国的旗号。对大夏来说,这意味着成汤终于公开反叛了。
昆吾是夏商之间的缓冲,对大夏来说也是一个屏障。如果昆吾被商人打败,那整个甸服就直接暴露在东方人的斧钺下了。
在夏都,连下层的将官也感到了来自前线的压力。王师不断地抽往东南,但战报却并不乐观。一些不必要的守备和军力被相继裁撤,王都广场只剩下一个十人队看守巡逻。时逢乱世,也没多少人在广场上走来走去,何况广场上还挂着上百具尸体——那些都是东方的叛逆者,共主下命曝尸以警国人:叛逆大夏王者,就是这个下场。
看守广场的卫兵很不爽,因为这份差使没什么油水,而且这日子过得也实在太闷了。每天敢经过这广场的人几乎不到十个——看到挂在那里的尸体,能绕路的都绕路了。
不过也有例外:有一个老头子和一个青年汉子每天总会推着一车的花草从北城门的方向走来,到傍晚再推车经过广场向北城门的方向走去——那大概是入城卖花的花农吧。卫兵们也没怎么去注意他,见他规规矩矩地朝来暮返,渐渐也就习以为常了。
有时候,那两个人也会在广场边上歇歇腿,一停下来,那青年汉子就会给那老头子捶腿,看那样子,大概是一对父子。不过他们也不敢靠近那些挂起来的尸体,而是躲得远远的,在角落里歇上一会儿就赶紧离开。
直到有一天傍晚,那个十夫长被一阵酒香吸引,原来那个老头正拿着一个葫芦在喝酒呢。
“妈的!这么远还闻得到,这酒真他妈的香。”他嘟哝了一会儿,对那老头叫道,“老头,过来!卖花的!没错,就是你。”
那老头不敢过来,那青年汉子小心翼翼地跑过来问道:“官爷叫唤我爹,有什么事吗?”
那十夫长道:“你老子喝的是什么酒?这么香?”
那青年汉子道:“这酒不是买的,是我今天卖花的时候,一位官爷赐的。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酒。只是贼香,葫芦盖一拔开,隔三条街都能闻到。那官爷说那是贡酒来着。”
那十夫长听得馋了,说道:“你去跟你老子说,老子想买他的酒尝尝,去问问要多少钱。”
那青年汉子忙道:“钱?这哪里敢!本来我们这样的小民喝这贡酒就喝得有点心惊胆战的,怕没这份福气承受。若官爷您不嫌脏,我就去把酒拿来,这钱是不敢收了。”说着便过去把酒拿来。
那十夫长喝了两口,果然好香!把手下的卫兵都吸引过来了。他也不好独占,便分给了其他人几口。众人一边喝,一边夸奖那对父子。
几句话说下来,双方便算有点交情了。第二日那对父子也不往角落里停了,就在卫兵那里歇脚,同时还带来了两壶酒和一些下酒菜来。这酒虽然没昨天那壶香,但有酒有菜,吃得更是高兴。从此以后,那对父子每天经过,都会给那群卫兵带点酒肉,逐渐熟络起来。
这天那十夫长道:“总是吃你们的酒肉,可实在不好意思。”
那青年汉子道:“这点东西,打什么紧!托各位官爷的福,这些天我们这花卖得好,自然有些闲钱。”
那十夫长道:“说起来,你们这花确实也太好卖。每天见你们一车的花送过去,回来就只剩下一两丛了。莫非最近那些官爷大人们特别喜欢这玩意儿?”
那青年汉子道:“也是也不是。不是我夸口,最主要的,还是我父子两人种花有秘法,花好,光顾的人自然就多。”
“秘法?”那十夫长有了兴趣,“什么秘法?”
那老头子瞪了他儿子一眼,那青年汉子知道自己失了口,赶紧低下了头。
那十夫长愠道:“老叔你这就太不够意思了!我们是当兵的,又不是卖花的,也就是随口问问。难道还怕我们得了你们的秘法,转行去抢你们的饭碗不成!”
他身边的卫兵也跟着起哄。那青年汉子逼不过,才道:“说大人来抢饭碗,这说哪里去了?大人哪里会看得上这贱活儿?实在是……我们这里面有难言之隐。”
那十夫长道:“什么难言之隐?”
那青年汉子为难道:“大人真要我们说,我们也不敢不说。不过得先求大人一件事情。”
那十夫长道:“什么事情?”
那青年汉子道:“这件事情,说来只怕有些不合情理,所以得请大人包涵包涵,若觉我们父子二人做得不对,我们父子二人再不敢做了。”
那十夫长听他说得神秘,更来了兴趣:“放心吧,我也算吃了你们半个多月的酒食,就有什么事情,我也帮你们担待着些。”
那青年汉子道:“其实我们这花生得好,主要秘诀就在花肥上。”
那十夫长道:“花肥?你们用什么花肥?”
那青年道:“人。”
那十夫长吓了一跳,拍大腿道:“好大的胆子,你们敢杀人养花!”
那对父子吓得趴在地上,求情道:“不敢不敢,我们父子就是吃了豹子的胆也不敢干这伤天害理的事情啊。只是这阵子都城外死的人多了,有饿死的,有病死的,我们父子一时好心,就把那无主的尸体埋了,后来意外地发现,那些坟墓上开出来的花竟然格外鲜艳。一开始我们只是采摘了进城来卖,后来见卖得好,便干脆在坟墓上种花。再到后来干脆去寻些无主的野尸埋了,再在坟上种花。”
那十夫长道:“原来如此,那也没什么。说起来这也算一件好事。”
那青年汉子道:“大人不会抓我们吧?”
那十夫长笑道:“现在什么时世!就是我们把你们抓了,大理卿那里也没空来理会你们的事情!”
那青年汉子舒了一口气道:“这我就放心了。不过啊,我们这生意也做不了多长了。”
那十夫长道:“为什么?”
那青年汉子道:“尸体不够用啊。”
那十夫长道:“不够用?我可是听说外面饿殍遍地的,这么快都给你们用完了?”
那青年汉子道:“不是不是。这尸体虽然多,可合适的却没几具。”
那十夫长道:“这尸体还有合适不合适的?”
那青年汉子道:“这到底是什么理儿,我们父子俩也参不透,不过按照我们这些日子来的试验,确实只有一些尸体能让花开得鲜艳。”他扫了眼挂在广场上的上百具尸体道,“大人你这里,倒有好多尸体是适合的。”
那十夫长喝道:“大胆!这里挂的尸体个个都是叛贼!就是少一具上头也要怪罪!你倒敢来打这主意。”
那对父子吓得又跪了下来。一个卫兵见了道:“大人你也别这样生气。照我说,这里这么多尸体,就是送他们一两具,谅别人也看不出来。现在这光景,上面的人应付东边的战事都来不及呢,谁来管这些小事!”
那十夫长沉吟道:“他们可是要出城门的,就算我们真送给他们,他们能走出城门?”
那青年汉子见他意思有些松动,忙道:“这些天我们和城门的官爷们关系打得很好,出入都有孝敬。他们从来不来仔细检查的,如果把尸体藏在这花泥之中,想来可以顺利出城。”
那十夫长还在沉吟,那老头招儿子近前说了几句话,一个卫兵叫道:“你们嘀咕什么啊!”
那青年汉子忙道:“我爹爹说,若是没有合适的花肥,我们这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所以,如果大人肯通融的话,以后这花卖出去的银钱,我们愿意和大人对半分。”
那十夫长冷笑道:“几株花能有多少利钱。”
那青年汉子说了一个数字,那十夫长大惊道:“这么好赚?呵!怪不得你父子俩这么大胆!”
旁边的卫兵听到,心想若这生意做成了也少不了分自己一份,便都怂恿他们的长官答应。在这广场守备本来没可能有什么油水,可谁知道有人竟然会想来买尸体去做花肥,这不是从天上掉下钱来了吗?
那十夫长起初说什么也不答应,直到那青年汉子把分成变成七三,这才答应。
从此这对父子每天出城,都会从广场带走一具“合适的尸体”。一开始那十夫长只答应给三两具,但后来收钱收得顺了,就给了第四具、第五具……直到给了数十具,广场尸体的数目已经很明显和原来大不相同了,但时局混乱,也没人来注意这事,注意到了也没人来理。
直到有一天,广场的卫兵忽然发现那对花农父子没再来了,而且从那天开始夏都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们。
不过,王都城外的某个荒僻的角落,却多了一个大土堆。土堆旁边种满了梅树,每逢冬天便遍树长满了梅花,花香阵阵,随着西北风向东南飘去。
客人桑谷隽
桑谷隽来到了亳都,这个地方比他想象中还要繁荣。不过,此刻他没有心情来领略这一切。作为一个父亲,桑鏖望也想报仇。但作为一个王,他最终放弃了发兵的打算,因为他必须对巴国的百姓负责。而对于父亲的决定,桑谷隽也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算了,反正要报仇也不一定要发兵。”
不过,在报仇之前,桑谷隽还要做一件事情,于是他来到亳都。很容易的,他打听到了王宫的所在。成汤是一个创业的君主,王宫并不显得奢侈。不过这个时候的亳都已经处于神州文化的顶峰,商都的国民无论在衣着上还是在精神样貌上都展现出和远邦僻野截然不同的气象。风尘仆仆的桑谷隽,像一个乡巴佬一样站在王宫前,抬头用阳城口音跟阶梯上的卫兵说话:“我想见有莘不破。”
轮值的卫兵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就是你们的王孙。”桑谷隽重复了一下。
“你要见我们王孙?”一个将领装束的人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桑谷隽,他阶级不算低,颇有眼光,看得出桑谷隽并不是普通人。“阁下不是商国人吧?要见我国王孙有什么事情吗?”
那个将领很有礼貌,但不知道为什么,桑谷隽还是感到很不舒服。不过这些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平静地说道:“我叫桑谷隽,是他的……他以前的朋友。”
那将领道:“哦,是这样。那好,我给您通报一下,请您稍等。”
那将领进去通报的时候,有一个卫兵领了他在一个小房间里稍待,并奉上一杯水。卫兵出去之后,房间里空荡荡的。桑谷隽感到一阵惘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错了。如果由巴国行文告知,商国大概会用很高的规格来接待他吧。但他却不想变成这个样子。这次东来,他希望只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请有莘不破帮一个忙。然而他现在却有点怀疑起这个决定来。
过了好久,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响起,装束齐整的有莘不破跑了进来,见到他一把抱住,大声叫道:“桑谷隽!真的是你!”右拳捶他的右肩捶得砰砰响。有莘不破的样子没有很大的变化,不过他的脚步声却明显比上次见面稳重得太多了。
“还好。”桑谷隽笑了笑,但却笑得不久。
有莘不破扯住了他往外走,说道:“来,我带你去见我爷爷。”
“不破。”
“嗯?怎么了?”
“没,没什么。”桑谷隽一时想不到比较适合的开口方式。他很担心燕其羽,不过离开孟涂之前,燕其羽的情况还算稳定,似乎还不到危急的关头。都雄魁曾经说过,燕其羽会怀孕三五年,在生产之前不会有危险。血祖是当代宗师,代表生命奥秘掌握者的巅峰,他的断语不是孟涂的良医所能动摇的。就连桑谷隽自己也深信不疑。“先去拜见不破的祖父吧,毕竟这是应有之义。”
于是桑谷隽在有莘不破的引见下拜见了成汤和伊挚,两人对他都很看重。虽然正值夏商对决的关键时刻,但两个老人言语间并没有涉及国事的内容,有莘不破的爷爷只是问了桑谷隽家里的一些情况,伊挚则跟他谈论了一些召唤秘法。
晚间主人设宴,到场的都是东方的青年才俊。几个大嘴巴的人夸耀了一番桑谷隽的威名,几个自视甚高的人旁敲侧击地考较了一下桑谷隽的学问,又有几个人在关键时刻出来打圆场,整个宴会笑声起伏,热闹非凡。有莘不破一直笑得很明显,桑谷隽也一直保持笑容。这一晚直喝到夜深人静才散。
偏殿上只剩下有莘不破、桑谷隽和几个服侍的宫女了,有莘不破举酒大笑道:“我今天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几个月了,从没像今天这样高兴过。”
桑谷隽回应地笑了笑。他知道从一见到自己,有莘不破就很努力地表现得很快乐,他也很努力。但当宴会一散,眼前再没有不相干的人,耳边再没有不相干的话,偏殿竟出现一阵短暂的沉默。这种沉默很恼人,两个人都很努力想着要说什么话来打破这沉默,可越想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桑谷隽抬头望向天井外的明月,突然想起了羿令符。“如果羿令符在这里……”他本来以为来亳都之后会有机会找到一些和羿令符有关的消息的,因为据传夏都那边并没有拿住这个鹰眼男人——无论是活人还是尸体。可是来到亳都之后,桑谷隽才发现商人对箭神传人的行踪和他一样没有头绪。刚才那么多年轻人聚集在一起,说了那么多的轶事,偏偏没有一句涉及那个在年轻一辈中最传奇的男人。
“他们不提羿令符,大概是在不破跟前有什么顾忌吧。”想到顾忌这个词,桑谷隽胸中大为郁闷,因为他发现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什么时候,我和不破在彼此面前说话还要想一想的?”他向有莘不破望去,见他正不断地举杯喝酒。这个时候,酒成了一种道具,用来掩饰尴尬的道具。
“为什么会这样呢?”桑谷隽知道,有莘不破的本心并不想要和他生分。刚才两人一见面,有莘不破冲上来拥抱他的动作依然和以前一样,可就是太一样了,反而让人感到那是有莘不破进来之前在脑海里演习过的。之后他带桑谷隽去见成汤和伊挚,再大设宴席,请来一大群年轻人,把行程安排得很紧,把场面搞得很热闹,而他自己也一直表现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然而这一切都掩盖不了一个事实:他们俩已经生分了。
桑谷隽突然想起了在巫女峰下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个时候他们都是那么年轻,那么冲动。他们是敌对的,可又惺惺相惜。打架打得酣畅淋漓,对骂也是不遗余力,现在离那时还不到两年,可感觉当时的事情是那么遥远。
桑谷隽又想起了他们离开蜀国,乘竹筏逆江西行的那段旅途。那段路途里他和有莘不破天天打架,一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有芈压在旁边搅和,有羿令符在旁边观战。江离和雒灵似乎完全没兴趣理他们,可感觉上他们俩也和其他人完全融为一体,不管是打架的、帮手的、劝架的还是待在旁边不理会的,个个都是一幅图画里切不开的一部分。那段时光里,他们就像还没有成熟的葡萄一样,有点青涩,却没有半分忧虑。
可是,那段时光已经过去了,永远地过去了。
芈压不在身边,羿令符失踪了,江离的动向变得扑朔迷离,而雒灵……想到了雒灵,桑谷隽记起了来亳都的正事,于是打破了沉默,迟疑道:“不破,雒灵……怎么没见到她,是不是不方便?”
“哦,她!哎呀,你看看我,都糊涂成什么了!我这就去叫她出来。”有莘不破丢了酒瓶,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就要去叫雒灵。
桑谷隽道:“这种事,你也不用自己去吧。”
有莘不破停住了步伐,随即转头笑道:“你看我,糊涂!”叫来一个侍女,“请娘娘出来相见。”
那侍女领命进去之后,桑谷隽道:“听说你生了个儿子,恭喜了。雒灵的身子怎么样了?”
有莘不破道:“没什么,顺利得很,刚坐完月子。每天我在外殿忙完,晚上就陪她到花园散步。她很疼孩子,只是没什么奶水,有些沉郁——不过大体上还是过得挺开心。我想她大概是后悔当初进了心宗,要是她是血门中人,那奶水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哈哈……”
桑谷隽知道有莘不破在说笑,也陪着笑了两声。他怕又恢复到原来那种沉默,忙又添了一个话题:“她的闭口界过了没有?常常说话吗?”
有莘不破摇头道:“没有,她还是一句话也不说。真不知道那该死的闭口界什么时候才过……”
突然,殿内传来侍女慌张的惊呼:“不好了!娘娘不见了!”
有莘不破微微一惊,随即勉强笑道:“下人大惊小怪,雒灵大概是到花园散步去了。我去看看。”
有莘不破离去以后,虽然有几个侍女在旁殷勤地服侍待命,但桑谷隽还是觉得偏殿中好像没人。
过了好久,有莘不破才跑了回来,这时他脸上连最后一丝从容都已经不见了。
桑谷隽问道:“怎么了?还没找到?”
“嗯。”有莘不破道,“她留了字,说要去办点事情,办完就回来。这……她怎么……”
“办点事情……”对于这个变动,桑谷隽很奇怪自己竟然不感到吃惊。在来到这里之前,他曾经设想过种种结果,可无论雒灵答应救助燕其羽或拒绝,还是说对事情无能为力,桑谷隽都觉得不像是雒灵的风格。可是现在,雒灵却不见了。
“永远都出人意料,这才是她的风格吧。”桑谷隽心里叹息了一声。本来他应该很着急的,但很奇怪,他竟然没说出此行的目的,反而安慰起急得顿脚的有莘不破道:“你也别太担心。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她都平安无事,对吧?”
“可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怕。不行,我这就去找师父。等找到了她,我们再喝酒。”
“不了。”桑谷隽道,“我……还有点事情。”
“这怎么行。你万里而来,我……”
“好了,我们一场兄弟,你不用跟我客气这些。”桑谷隽道,“其实这次我来……也没什么事情。嗯,临别前说句或许和公事有关的吧。昆仑的玄战,我爹爹应该是不会直接参与的,不过我会去。如果祖神庇佑的话,希望我的大仇就在那里了结!”
桑谷隽终于还是走了。在目送他离去的那一瞬间,有莘不破突然感到胃部紧抽,痛苦得几乎想要呕吐。羿令符行踪未明,连师父都说他或许尚在人间,但有莘不破内心深处却清楚,无论羿令符是活着还是死了,这个朋友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而今天,当桑谷隽转身离去的那一霎,有莘不破再次泛起这种感觉。
有莘不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完全无能为力。他可以一刀劈开一座大山,却无法让自己和好朋友的关系恢复到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那一时,那一刻。
妺喜之约
“娘娘,孩子饱了。”
雒灵把儿子抱回来,小东西正朝她笑。哄了一会儿,孩子就睡着了。于是雒灵也在孩子身边躺下,闭目养神。
回到亳都之后,日子过得很平静,值得一说的事情几乎一件也没有。东西双方的战事本来很紧张,但因为夏人提出上昆仑玄战,地面上的战争反而停了下来。
今天她听说桑谷隽来了,然而也没有什么表示。有穷商队几个成年首领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微妙,这种微妙一直维持到水族事件爆发之前。在水族事件之后,当真相逐步披露,当每个人逐步成熟,那种超然于利益、恩仇、门派、理念的微妙情感便开始被命运撕裂得四分五裂。
“那个男人,大概不会想要见我吧。”雒灵并不知道燕其羽的事情,对于桑谷隽的来访,不破自然显得很兴奋,她却认为和自己关系不大,于是便装作不知道,不多久,竟真的睡着了。
睡梦中的雒灵,破天荒做了一个梦。
梦是心灵的另一种展现,心宗的高手,修为到了雒灵这样的境界,是不会轻易做梦的。如果做梦只有两个可能:第一种可能是她的修为到达某种临界点,这可未必是好事,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走火入魔;第二种可能则是有外人作祟。
尽管是在梦中,雒灵仍能保持冷静。沉吟片刻之后,她就知道是有高手托梦给她。能穿越亳都王宫禁制引发她梦境的,如今只有一个人了。
“师姐,是你吗?”
“妹妹,你可真厉害啊,这么快就猜到了。”声音很缥缈,雒灵知道这是受到王宫禁制影响的缘故。她知道妺喜无事不登三宝殿,多半有要紧事说,便默运玄功,把妺喜的梦中幻象接引过来。
“妹妹,听说你刚刚生下一个孩子,辛苦了。”天蚕丝袍下,妺喜依然那么年轻迷人。
“嗯。”听妺喜提起儿子,雒灵脸上泛起一阵微笑。
“妹妹,我想看看小侄儿,成吗?”
雒灵道:“还是不要吧,他还太小,现在就让他入梦会伤害他的。”
妺喜笑道:“好妹妹,你可真疼他啊!”
雒灵微微一笑,手指虚划,勾勒出儿子的幻象来:“姐姐你瞧。”
妺喜赞道:“啊,真可爱。早知道,我也生一个。”
雒灵道:“姐姐你为什么不替姐夫生下一个呢?做女人,终究得生过孩子才会觉得没有遗憾。”
妺喜讶然道:“妹妹你说什么?”
雒灵重复道:“我说做女人,终究得生过孩子才觉得没有遗憾。”
妺喜失笑道:“妹妹,你这句话可真让我不敢认你。要不是我发现自己没法完全掌控这个梦境,从而知道你已经得到这个梦境的主控权,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我那个雒灵师妹了。”
“哦?我变了好多吗?”雒灵问了之后,又自己回答道,“嗯,大概是吧。”
她回想起出谷之后的一切,幽幽道:“在谷中,我只知道修行,却不知道为什么要修行,整个人生来得没有缘故,也完全看不到归宿。直到我遇到他……”
“遇到妹夫?”
“嗯。我遇到他的时候感觉很奇怪。一开始只是好奇,觉得这个男人的心声和别人的心声不大一样。后来我看见江离和他闹矛盾,甚至想对他不利,那一瞬间我竟然心向着他——甚至想冒险帮他。这让我感到很害怕。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师姐,你当初遇到姐夫也是这样子吗?”
“不是。不过内心的经历也有雷同之处。”
雒灵道:“我看不透他,更看不透自己对他的心。因此有一段时间里我想,干脆就把他作为我炼心的工具吧。于是我便任由自己沉溺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再回头,却发现这个男人已经变得那么重要,重要得让我颠倒了当初的目的,宁可陷身走火入魔的危机之中也要探究他对我的心意。师姐,你说这是不是我的心魔?”
妺喜叹道:“我不知道。如果这是心魔,那我也有。而且说不定比你还严重。这个问题,你有没有问过师父?”
雒灵摇头道:“没有。师父或许会有答案吧,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开不了口。”
妺喜道:“那今天为什么又开得了口了?”
雒灵手抵右腮,眼神凝聚处显现出她孩子的幻象。
妺喜道:“因为这个孩子?”
“大概是吧。”雒灵道,“这小东西出生之前,我一直不怎么把他放在心上,就是他能否生下来我也不关心。可他一出世,一听到那声啼哭,我的心就全都改变了。在他出生之前,为了试探他父亲我会毫不犹豫地拿掉他。可是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和他父亲谁对我更重要一些了。”
妺喜道:“那师门的理念呢?宗门的归宿,你已经完全抛弃了吗?”
“我不知道。”雒灵惘然道,“姐姐,我是不是已经陷入魔障之中了?可我自己却没什么不快的感觉。这段时间我感到很平静,只是挂心着这小东西的一举一动……”
妺喜凝神看着雒灵,过了好久才叹道:“妹妹,你现在的样子很幸福。不过也实在不像本门的高手了。”
雒灵道:“本门的高手,应该是怎么样的?”
“这……唉,我也说不清楚。”
雒灵道:“也许并没有什么条条框框规定本门传人应该如何吧。最近我想,也许我们的先辈们都把事情搞错了,也许我们的心并没有那么玄妙,也不需要那么玄妙。只是把该体验的都体验到了,又能维持住一种……一种我也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状态,便足够了。”
妺喜道:“那灵魂的独立、弱水的横渡,也能靠你这种想法来完成吗?”
雒灵道:“现实若是完满,何必追求弱水彼岸的未知?能够感到这一刻的满足,何必以灵魂的独立来追求无碍的永生?更何况,以这种平和的心境,或许更能体验到与造化同一、无待于外物的妙境呢。”
妺喜沉默良久,说道:“妹妹,或许该由你来掌管本门才对。你比姐姐强多了。”
雒灵道:“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说不定早已误入歧途,姐姐不要放在心上。”
妺喜叹道:“不,我是说真的。我确实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应对现在的形势。眼见玄门大战一触即发,我心宗能否度过这一劫都难说。”
雒灵道:“这是他们男人的事情,我们不要理会便是。只要我们不上昆仑,玄门会战,与我心宗何关?”
妺喜道:“置身事外,谈何容易!”
雒灵道:“是姐夫逼姐姐帮忙吗?”
“不是。”妺喜道,“不是他逼我,而是我想帮他分忧。”
雒灵沉吟道:“姐夫和不破势不两立,姐姐,这件事我可没法帮你的忙。我只能答应你,只要你不亲自动手伤害不破,我绝不出手干涉这事。姐姐,你最好也别陷入得太深。”
妺喜道:“妹妹,我怎么会要你站在妹夫的对立面来帮我?妹夫和你姐夫的事情,自由他们自己去解决。本门现今最大的危机,并不是他们的对立,而是另有强敌。”
雒灵道:“另有强敌?除了鼎革大变,还有什么能动摇本门的根基?”
妺喜一字字道:“桑——谷——隽!”
“他?”雒灵摇头道,“桑谷隽近来功力大进,可凭他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就想动摇本门千百年的道统?不大可能。”
妺喜叹道:“妹妹,桑谷隽固然根基浅薄,可他背后却是那个害师父伤了一辈子心的有莘羖!而有莘羖和师父之间的孽缘,则牵涉到本门千年相传的那个大诅咒!这才是我最担心的地方。”
雒灵听到诅咒两字默然不语,妺喜又道:“我已经和桑谷隽交过一次手了,情况很不理想。我伤了他一个朋友,可小水之鉴也被他设计毁掉了。现在如果再面对他,我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雒灵道:“可惜当初师父传我们小水之鉴的时候,让我们在小水之鉴上分别烙上了心印,否则我倒可把另外一面小水之鉴转交给师姐。”
当初独苏儿让两个徒儿分别在小水之鉴上烙上心印,令两面小水之鉴各有归属,旁人无法使用,那是为了避免两个传人为争夺宝物而同室操戈,但如今在雒灵愿意移交宝物的情况下,这反而成了障碍。
妺喜叹道:“妹妹,姐姐这些年在夏都锦衣美食,功力进境不大。当时在邰城见你轻易施展离魂术,我就知道自己的功力已经远不如你。夏都一战我已经信心全失,现在你就算能把小水之鉴借给我,我也没把握能胜过桑谷隽。但无论如何,我也要上昆仑去。不是为了帮你姐夫打赢玄战,而是为了守住我师门众位师尊先辈的遗体。”
雒灵动容道:“师尊先辈的遗体?”
妺喜道:“本门高手在练成魂游物外之后,便会前往昆仑,灵魂脱窍而出,强渡弱水。遗骸则寄存在昆仑是非之界的方寸山中。不过,除非昆仑之门大开,否则能来往昆仑的只有洞天派的高手传人。所以师父才会拜托藐姑射带她前往昆仑。”
雒灵道:“这我知道。可师姐你刚才说守住师尊和历代前辈的遗体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去守住?”
妺喜道:“桑谷隽对我恨之入骨,我若躲在大夏深宫之中他无可奈何。但现在他却有一个绝好的机会,那就是上昆仑,进入是非之界。一旦他上了方寸山,那我就非出现不可。有莘羖那男人深知本门秘事,他既然能帮桑谷隽造出一个虎魄,自然也能把这些秘密告诉他!”
雒灵道:“姐姐的意思是桑谷隽会以师尊的遗体为要挟?”
妺喜道:“不管他会不会这么做,我都一定要上昆仑守护方寸山。哪怕桑谷隽会毁掉师尊遗体的机会只有万分之一我也不能冒险。师尊她们在这个世界的时候孤傲高洁,她们弃世之后,我这个掌门再没出息,也绝不能让臭男人糟蹋她们的遗体!”
雒灵听了妺喜的话,来回踱步,徘徊良久,才说道:“姐姐,方寸山我没去过,不过那里既然是本门根基所在,应该对我们很有利才对。”
妺喜道:“想来如此,不过我也没去过。而且有莘羖那男人是知道昆仑的,他留给桑谷隽的虎魄之中是否另外藏有对付本门的秘密也未可知。所以我实在没什么把握。”
雒灵道:“那师姐你的意思是……”
妺喜道:“妹妹,你这次能否帮帮姐姐的忙?虽然这次是为了维护师门重地,但姐姐也不愿意搬出掌门的架子来压你。只是这次事关重大,你的本事又远胜姐姐,不得已,姐姐只能求你了。”
雒灵忙道:“姐姐快别这样说。”
妺喜道:“若这次来寻仇的人是妹夫,那姐姐我也不好开口了。可桑谷隽毕竟和妹妹没什么关系,他桑家也表明不会直接介入夏商争端,你帮姐姐对付他,无关大局。”
雒灵道:“桑谷隽毕竟是不破的好朋友。我知道,不破心里很重视他的。这次他前来报仇,只怕非决生死不肯罢休。若我死在他手上那就万事休提,若桑谷隽死在我手上,只怕我和不破再难相处。”
妺喜一听也为难道:“这可如何是好?我也知妹妹为难,可是……”着急了好久,突然道,“妹妹,我有个主意,或者能让你出手对付桑谷隽而妹夫也不会怪你。”
“哦?”雒灵问道,“姐姐有何妙策?”
妺喜道:“我们姐妹俩宗派相近,师从一脉,灵体相似。若在自愿的情况下,彼此的身体对对方的灵魂都不会有什么抵触……”
雒灵道:“姐姐的意思是说……交换身体吗?”
妺喜道:“不错。本门之要义在于以心术制人,妹妹你换上姐姐的身体,对实力的影响不大。那样子就算你杀了桑谷隽,妹夫也只会把罪名怪到我头上。”
雒灵踌躇道:“这样……真的妥当吗?”
妺喜道:“这已经是姐姐这笨脑袋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了。妹妹你可有其他更好的、能够两全其美的主意?还是说你压根儿不想管这件事情?”
“姐姐,你快别这么说,我……”答应两字,雒灵始终不肯轻易启齿,“姐姐,你让我静一静,再想想。”
这个梦境早已在雒灵的主控之下,此时她虽不说话,但随着思绪的起伏,梦境一会呈现出千重大山,一会幻化出万丈巨浪,时而春花飘香,时而夏日迫人,时而秋风扫叶,时而冬雪漫天——片刻间转化了几十次景象,妺喜也知道这个师妹心中的念头已经转了几十转了。
终于,明空一朗,雒灵顿足抬头,说道:“姐姐,这件事情,妹妹实在不能轻易答应。虽然桑谷隽的目的是报仇,但他的举动明显是对不破有利的。如果我去阻止他,虽然说是为了师门,可仍然是间接与商人作对。姐姐,师父说过,我们能在这次鼎革中置身事外最好。如若不能,则公归公,私归私,各助其心上人便是。我可以为了师门不帮不破的忙,但我无论如何不能拖他的后腿。”
妺喜脸上一片平静,心中却不免有些失望,正要说话,却听雒灵话锋一转,说道:“所以,姐姐要让我出手对付桑谷隽,除非姐姐也作出相应的牺牲,让我对不破和他的家国都有所交代。”
妺喜一怔,道:“交换的条件?”
雒灵道:“本来,妹妹我不该跟姐姐讲条件,但这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因为不这样做,对我的丈夫和儿子来说就太不公平了。”
妺喜沉默了,眼前这个师妹,本来是不会与自己谈条件的,没想到出嫁生子之后,为了丈夫与儿子却彻底改变了。过了好一会,她才道:“你要什么条件?”
雒灵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想如何措辞。
妺喜提醒着道:“妹妹?”
雒灵道:“姐姐,伊挚大人和太一宗宗主祝宗人补天的事情,你知道吧?”
妺喜道:“知道一些。”
雒灵道:“那他们的约定姐姐可知道?”
妺喜奇道:“约定?什么约定?”
雒灵道:“那个约定,我们回来之后伊挚大人和不破讲过,他们不视我为外人,也不避我。原来这次补天既是两位前辈的一个心愿,也是他们的一次赌赛。”
妺喜心中一震,知道这两大宗师这次赌赛几乎都赔上了性命,那个赌约多半非同小可!表面上则仍保持平静,问道:“请妹妹为姐姐叙说。”
雒灵道:“当初赌赛的因由,据说与江离有关,这非我们关心的重点,不去理它。后来伊挚大人和祝宗人大人各下赌注,以能先一步补天成功者为胜。”
妺喜道:“赌注是什么?”
雒灵道:“伊挚大人要祝宗人大人下的赌注是,一旦天下形势倾向于东方,他需助伊挚大人夺取天下。祝宗人大人要伊挚大人下的赌注是,若商人得天下,则需继续奉太一宗为正道,贬斥群邪。”
妺喜动容道:“伊挚只是商国之尹,他有资格下这赌注吗?”
雒灵道:“且不说伊挚大人在商国的影响,其实不破的祖父本身亦甚崇敬太一宗,只是伊挚大人心中另有一全新的理念,影响所及,不破的祖父才对四宗均抱保留的态度。不过若伊挚大人也同意而太一宗愿意接受改朝的事实,那么要奉太一宗为正道也并非难事。”
妺喜沉吟道:“后来结果如何了?我们虽知道两人一死一伤,却不知道胜负如何。”
雒灵叹道:“没有胜负。或者说,两个人都输了。”
妺喜道:“这从何说起?”
雒灵道:“补天一事之难,出乎他们两位意料之外。一开始他们分头行事,后来事情做到关键处才发现不妥,两人联手也未能力挽狂澜。补天之事,终告失败。至于后果,伊挚大人当时却不肯详言,说是三四千年后的事情,此时多说无益。只是把一些重要的事情刻在玄武之甲上,留待后人。”
妺喜道:“那么赌注怎么办?”
雒灵道:“两人既然都失败了,那两个赌注便都难以兑现了。”她仰头出神良久,说道,“姐姐,其实两个赌注是很有问题的。若祝宗人大人胜了,他要商人奉他太一宗为正宗,那他岂能在鼎革这一事情上无所贡献?若伊挚大人胜了,他要太一宗背叛家族帮助商人,则鼎定天下后商人岂能不给太一宗一个名分?所以我想,这两个约定或者表明祝宗人大人已知大夏之势已不可为,开始为宗门预谋出路。同时伊挚大人或者也考虑到他心中理念其实未必能完全超越太一宗的范畴,所以才有重新接受或部分接受太一宗的打算。这个赌注看似针锋相对,其实他们两人都想到一块去了。”
妺喜点头道:“可惜他们却都失败了。”
“是啊。”雒灵道,“知道这件事情后,我偶尔念及,心想或许上天并不希望天下正统继续沿着太一宗的路子走,也许……也许鼎革之后,道统格局也是一个全新的景象。”
妺喜听到这话愣住了,看雒灵时,只见这个小师妹并没有看着自己,她正在想什么呢?那复杂的眼神竟然使妺喜想到了独苏儿!那个为情所累,为情所苦却仍不忘师门、不忘道统的独苏儿!那个看似脆弱,肩膀却比任何男人更能担当的独苏儿!
“我小看她了……难道师妹才是师父真正的传人?”这个念头在妺喜脑中一闪而过,随即拒绝再想起它。
“师妹,”妺喜道,“天下是否鼎革现在还言之过早,我们还是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来吧。”
雒灵点头道:“是,姐姐。其实我提起这件事并非无因,因为我想模仿他们,和师姐你定一个约。”
妺喜道:“什么约?”
雒灵道:“上次大禹定天下、启王家天下之际,无数宗师高手陷身其间,修为绝高却被大变洪流吞没者不计其数。妹妹我修为难望那些前辈高人之项背,岂敢斗胆以为自己能身处鼎革漩涡之中必能自保?所以我这次本来是打定了主意要全身远害的。但师门之事,妹妹我不敢不管。不管则以,既然打算插手,那便是把性命也拿来赌上一把了。桑谷隽不来则以,若敢来犯,哪怕是杀了他我也绝不退让。所以,我自己的赌注就是,在桑谷隽对姐姐还有威胁的时候我会竭尽全力帮姐姐守住是非之界,一直守护到桑谷隽死……或者我死。”
妺喜心中暗喜,点头道:“那妹妹要姐姐下什么赌注?”
雒灵道:“妹妹斗胆,要心宗宗主之位。”
妺喜惊道:“你说什么?”
雒灵道:“此次事件,姐姐助姐夫是情理中事,但妹妹所为显然却妨碍了不破。所以妹妹才斗胆如此。不过妹妹也不是为了自己来夺姐姐的宗主之位,只是想请姐姐许诺,若天下仍然为大夏之天下,则姐姐仍做宗主;若天下归商,则妹妹为心宗正传。”
妺喜犹豫了好久,说道:“若在这次事件中,我们姐妹出了意外当如何?”
雒灵道:“宗主之位,夏胜则归姐姐之传人,商胜则归妹妹之传人。”
妺喜微微一笑道:“姐姐我还没找到传人,妹妹你已经有了不成?”
雒灵道:“姐姐,你听过洞天派‘传宗之发’的传统吗?”
妺喜道:“我听一个人说过。”
雒灵道:“将记忆与知识存储在一根头发中,这分明是我心宗的拿手本事,只是旁及血门之学而已。”
妺喜道:“藐姑射修为绝高,能做到这种程度的旁通诸门也不奇怪。”
雒灵道:“既然他们能用,为什么我们不能用?梦醒之后我会留下一发,以待不测。”
妺喜却没心思去收徒弟、传道统,心中道:“事若成,宗主仍然是我;大夏若败,我与大王同生死,这宗主之位对我何用?”当下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雒灵道:“且学前辈,击掌为盟!”
梦中三声掌声过后,一声啼哭惊醒了雒灵,她抱起儿子,哄得他安宁下来。
“小东西!”雒灵轻轻骂了一句。然后她想起了刚才的梦境。
“毕竟还是躲不过去。”
雒灵在产子之后,一门心思全部放在了儿子身上,本来不想再理天下事,但妺喜的到来却将雒灵拉回了现实。跟着有莘不破回到亳都之后,雒灵曾去找过归藏子的僵尸,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许多关于命运之轮的秘密。
在天山上与江离的一席谈话,重新浮现心头。
“现在的情况,魂变前的江离并非没有完全预料,他也知道自己会被卷入命运之轮的安排中去不能自拔,可是他却还是跳了进去。”雒灵的思绪飘到了天山,“但命运之轮也有其极限,已经注定的事情无法改变,那么就为命运之轮结束后的未来留下一个伏笔。虽然这些不是我一人能做到的事情,必须要四宗其他传人的配合,但太一宗传人既然有这样的胆量,则我心宗传人也不会没有奉陪的勇气!”
她亲着孩子的脸,闭目良久,才摘下自己的一根头发来,捻成毫毛大小,植入儿子的头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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