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山海经密码》,是大学毕业后没多久的事情了。那时候刚刚参加工作,在一家商业周刊做记者,后来又转为编辑。由于人还年轻,在高强压的传媒工作缝隙中,也仍然满脑子都是各种千奇百怪的幻想。作为一个钻惯了故纸堆的文科男,这些幻想又往往会与各种古籍史料扯上关系,比如《老子》《庄子》,比如《楚辞》,比如《山海经》。
《山海经》的故事是很小的时候就接触了,但正式去阅读它则是大学以后。那几年里头我同时迷恋的还有量子物理学——很奇怪是不是?然而情况就是如此。
当然,由于我在数理化方面是彻底的白痴,所以我所迷恋的不是物理学的推演过程,而只是科普作者们关于现代物理宏观极致与微观极致的描述。我接触这一类的抽象阐释,然后在我的脑海中形成各种形象幻想,最后转化为哲学思维,这大概是一个文科生所能达到的极限。
这些现代物理学接触得多了之后,我逐渐发现,中小学政治书中所讲的唯物论有时候会显得很尴尬,反而是上古的典籍,先秦的宏论,比如《老子》的玄理与《山海经》的神话,在一些方面与最前沿的物理学简直是呼应得丝丝入扣,令人惊叹不已,想通了其中道理后又心旷神怡。
在我非理性的观感中,人类的历史不是一条直线而像是一个循环的螺旋。遥远的过去与遥远的未来有时候离得很近,近得超乎我们的想象,近得几乎要重叠。过去我们认为荒谬的神话其实暗藏真理,而物理学的终极指向则犹如神话般虚无缥缈。
我无力于去推演物理定律,然而我却想用一个故事来抒发我的这种感受,用小说来为神话玄理与量子力学做媒,于是有了《山海经密码》。
这本小说的初稿我写了大概一年,写作全程处于繁忙的工作缝隙中。隔了五年之后修改出版时,有许多地方我看着竟觉得相当陌生,仿佛写作这本书的人不是我自己似的。有时候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可能在那样一个环境下完成这本书的初稿。
这本书不是对《山海经》的解释和探讨,它其实是一个故事。故事肇始于《史记》里的一句话,我已经忘记了当初为什么会因为那句话而想着去写一个故事,然而从那句话开始,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了许多人物。从有莘不破到江离,从羿令符到雒灵,他们仿佛活了一样,有着我也无法完全控制的生命力,他们自己去演绎自己的故事,而他们活动的世界就是《山海经》所记载的远古大陆。
选择《山海经》并不是出自我的意愿,而更像是一种冥冥中的注定。当我要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发现我必须为他们寻找一个舞台。这个舞台包括历史事件、神话传说以及上古地理,而符合这些条件的先秦典籍,也只有《山海经》。
在初稿的写作过程中,当一个又一个的神兽妖兽逐渐冒出来,当一个又一个传说闯入我的笔下,一个蛮荒而又充满历史真实感的世界诞生了。没错,那就是《山海经》中所记载的世界。
在初稿写完后的几年里,我又断断续续地对它进行修改。在修改中我重新回去阅读《山海经》这本阔别甚久的“怪力乱神”之祖,并旁及一切和它有关的史料。慢慢地我发现,在诸神传说的背后,隐藏着许多被湮没了的历史真相。一个个荒诞不经的记载,就像一个个的密码一样,是打开远古历史真实的钥匙,而那些骇人听闻的真相,就藏在历史长河遥远的彼端。
我以《山海经》为导航,从远古神话进入,在这条历史长河中慢慢往下游弋着。一路上仿佛看到了炎黄战争的遗址,看到了蚩尤战败前的悲怒,看到了尧帝和他儿子丹朱的第一盘棋局,看到了娥皇女英在湘江边的啜泣。再往下,终于见证了大禹治水,定九州、铸九鼎,并将沿途见闻集成山海社稷图,铭刻在九鼎之上。看见秦始皇的远祖伯益呕心沥血地为《山海图》做注解,集结为《山海经》的最初版本——当然那个时候还没有这个书名。
自大禹以降,历经夏商周三代,两千年间不断有史官修缮这本玄奇神幻的经书,为之增补内容。秦始皇统一六国,他从周王室那里夺取了传国九鼎,并将之从洛阳迁往咸阳。可是在九鼎西迁的路上,承载着《山海图》的九鼎却神秘地失踪了,从此世界就只剩下九鼎的拓本《山海图》以及它的文字注解《山海经》了。
秦传两汉,汉分三国,三国归晋,到两晋之际,连《山海图》也在动荡中丢失了。自此我们就只能依靠着《山海经》的文字记载来凭空想象远古时期的神仙英雄、魔怪妖兽了。
这是一次如梦如幻的神游。而在这段时间里头,现实中的我一直在广州漂着,只不过已经辞掉了传媒的工作,回到母校拿到了一个历史学的硕士学位。这两年里,我度过了人生中十分惬意的一段生活。
然而到了2008年、2009年,我开始对这种生活感到疲倦。大城市的确充满了各种际遇与诱惑,可在这里生活得久了却令人感到窒息。我开始想念我的故乡,想念家乡的美食,想念家乡的平静,想念家乡的悠闲,当然最重要的,是渐渐年老的父母。
我不想待在广州了。于是我回到了乡下——一座没什么特点,却装载着我童年美梦的小城市。我找到了家乡唯一的大学,开始了闲散的高校教书生活,并于闲暇之际继续修改《山海经密码》。差不多同时,我还着手完成了另外一本小说。这本小说是从2006年就已经下笔搭架构,从2006年到2011年,中间隔了好几年,就是预定的发表平台也换了好几个,但一直没能写完它,因为心态不对,直到回到老家之后,才又一发不可收拾。
新书是用一个古代的故事,从《山海图》失踪的年代开始切入,叙述另外一段历史、另外一段玄奇,用以隐晦地表达我的一些想法,关于现代式的归隐,关于家庭,关于亲人,关于爱。
那是我心态的证明。
没有人会在乎别人的生活,在乎我们生活的,只有我们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如果不想在现在就丢失了过去,或者在未来丢失了现在,则只能用键盘来纪录关于自己的一切;不为他人阅读而欢喜,只为了自己老去以后,可以借由《山海经》回忆起年轻时候的梦想,借由《桃花源》想起暴风雨过后那种艰辛与欢喜交错到来的生活状态。
生活不是小说,只是有时候小说比生活更加真实。
西元2012年4月28日
阿菩于揭阳·紫峰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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