咨询室里,陈司尧把一杯冰奶茶放到黎衍面前。
黎衍有些错愕。
“外面的小姑娘刚才叫外卖奶茶,我就帮你叫了一杯。”陈司尧笑着说,“你不是说你挺喜欢喝奶茶的吗?不爱喝绿茶就不要喝嘛,大小伙子装什么深沉。”
黎衍失笑:“我没有不爱喝绿茶啊,就是现在天太热,绿茶喝了不解渴。”
他把奶茶吸管插进杯子里,吸了一口,冰冰甜甜,很爽。他说:“谢谢陈老师的奶茶,今天过来,其实是想送你一份礼物。”
他从双肩包里掏出自己那本出版书,双手递给陈司尧:“陈老师,这是我写的书,运气比较好出版了。”陈司尧接过书翻开一看,黎衍写了赠语,还敲着作者章。他似笑非笑,也没说谢谢,从办公桌旁的抽屉里也取出一本书,展示给黎衍看——就是他的这本书。
黎衍:“?”
陈司尧哈哈大笑:“我那天坐高铁去出差,在高铁站的书店里看到这本书就翻了几页,觉得挺有意思的,就买回来了。后来越看越觉得奇怪,心想,这不会是黎衍写的吧?主角名字都叫李俨啊!”
黎衍一脸茫然:“我掉马了吗?”
“熟悉你的人,不对,应该是熟悉你和周俏故事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你啊。”陈司尧觉得有意思极了,“黎衍你很厉害啊,这本书现在卖得很火呢,大半年了你都没和我说,还挺藏得住事。”
黎衍很不好意思:“说起来还得谢谢你,陈老师,是你建议我写点东西,我才会想着写的,去年七月动的笔。”
“你应该谢的是周俏。”陈司尧很欣慰:“你写得很好,我都看完了,非常感动,尤其想象着你和周俏的样子,就很为你们开心。”
黎衍纠结了一会儿,开口说:“陈老师,不瞒你说,今天我是想来和你聊个事儿的。我……其实不光是出版了书,我还……卖了影视版权,赚了不少钱,有七位数。”
“哦?恭喜你啊!黎衍。”陈司尧很惊喜,“这是好事儿啊,怎么,你有什么顾虑吗?”
黎衍叹口气,说:“这事儿除了周俏,家里没人知道,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和他们开口。本来光
出版,我都没打算说,稿费也不多,可是影视版权这个钱真的太多了。周俏已经提前回来了,我俩过几天要去上海咨询智能假肢的事,还打算买个房子。房子一买,家里人肯定都得知道,我妈是没什么,关键是我继父,继兄,还有我妈家的一些亲戚,怎么说呢……”
他组织了一下思路,继续说,“我受伤前,我家条件就很一般,当时是想着毕业工作了可以改善家里条件。受伤以后,说实话真的过了几年苦日子,就算后来和周俏在一起,我俩都挺穷的。这些年我继父和他儿子帮了我不少忙,我现在和他们关系也不错,所以这次突然赚了钱,我不知道要怎么和他们开口。毕竟二月时书就出版了,我一直瞒着,我担心他们会觉得我不把他们当自己人。”
接着,他把这本书从连载、到被编辑勾搭、到定稿出版、再到被影视公司勾搭,直到最后签订合同、七月初拿到版权费的事详详细细对陈司尧说了一遍。
陈司尧抱着双臂:“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黎衍,这事儿是瞒不住的,我建议你还是找个合适的机会,诚恳地告诉他们,据实说就行。真正关心你、为你着想的人,都会替你高兴的。”
黎衍思考了一会儿,心里已经有了打算:“我明白了陈老师,让我想想怎么和他们开口吧。”
聊足一个小时,黎衍准备离开,轮椅刚要转出咨询室时,陈司尧叫住他,问:“黎衍,问你一下,你过三十了吗?”
“我虚岁三十了。”黎衍回过头来,“五月刚过的二十九岁生日。”
“就是说,三十周岁还没到,对吧?”陈司尧微笑着。
黎衍点头:“对,要明年五月满三十。怎么了?陈老师。”
“没什么,就问问。”陈司尧对他挥挥手,“小伙子继续加油,周俏回来了,你俩终于可以好好过日子了。”
黎衍笑得很灿烂:“是啊,我终于不用独守空闺了。”
陈司尧大笑:“哈哈哈哈哈……你这个人啊!”
告别陈司尧,黎衍来到地下车库,坐上驾驶座后,熟练地拆掉轮椅,放下靠背,把轮椅部件一样样拎到后座。
抬起靠背后,他系上安全带,想着几天后要去上海的事
。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用上智能假肢,不知道用上以后,他能不能站着把轮椅放进后备箱,然后像普通人一样走到驾驶室上车?能做到的话,以后他再也不用专门找能把驾驶室车门开到最大的车位了。
想着想着,黎衍心里就有点美,又想到陈司尧最后的问题,没搞明白他的意思。
啊……他真的快三十岁了。
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感觉周俏刚搬到601时,他还是个小年轻呢,这一下子就奔三了,跟小时候写作文似的: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三十而立,三十而立,三十而……“立”?
是预言吗?
黎衍默默地笑了起来,启动车子,开出车库。
到家时,周俏正在做饭。
“回来啦?”听到声音,她从厨房里出来,身上穿着围裙,看黎衍把自己挪到换鞋凳上擦轮椅,很自然地蹲到他身边说,“今天小树会回来吃饭,我做了红烧肉,香不香?”
客厅里果然飘着一股红烧肉的香味,黎衍好馋,夸张地吸了吸鼻子:“嗯……香!做好了先给我尝一块。”
“馋猫。”周俏笑嘻嘻地摸摸他的脸。
周俊树这时候在放暑假,开学后将要念大三,假期住在黎衍家。
他在一家规模不小的环境治理公司做实习生,每个月工资才八百块,但可以积累经验学东西,是黎衍建议的,让他别为了赚钱去打苦工。
那家公司主做工业废水废气治理、生活污水治理、噪音治理等工程,项目现场条件都很艰苦。
幸好周俊树不怕苦,天天跟着技术员下现场,皮肤又给晒得黑黝黝。有时候为了勘测数据,他连着几天都回不了家,黎衍就没管他的饭,给他留着房间就是。
周俏突然回来后,周俊树很惊喜,因为他已经有三年没和姐姐一起生活过了。
这几年周俏在新加坡过得并不轻松,单休,上班之余还要学习,每天都和打仗一样忙碌。所以回来后,黎衍让她先休息一段时间,不忙着找工作,而且他们要去上海做假肢,这个事儿不是去一次就行的,来来回回要跑好多趟,没一、两个月搞不下来。
至于落户的事,因为黎衍和周俏准备买房,就想到时候把户口直接落到新家,暂时先
搁一搁。
晚上,三个人一起吃晚饭,黎衍看着周俏做的菜,感到无比幸福,尤其是那红烧肉,和沈春燕烧的味道就是不一样。老妈总是做太甜,周俏做的就咸甜适中,非常好吃。
两个男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抢着红烧肉,周俏都看笑了,说:“我今天白天,去看过小颂姐姐和她的小宝宝了,皓皓好可爱呀!”
杨瑾颂在四月下旬生了个大胖儿子,长得和宋晋阳很像,浓眉大眼的。宋晋阳高兴坏了,给儿子取名宋皓哲,小名皓皓。杨瑾颂还在修产假,宋晋阳没请月嫂,丈母娘和“婆婆”沈春燕轮番上阵照顾母子二人,杨瑾颂被喂得奶水充足,一家子人一点儿也没闹矛盾。
周俊树说:“姐,你回来了,是不是也要生孩子啦?姐夫都三十了。”
黎衍一愣:“三十怎么了?三十很老了吗?”
周俊树摇晃着脑袋:“在我们老家,三十岁的男的结婚了还没孩子,那肯定就是有问题了。”
黎衍:“……”
周俏往小树碗里夹了一块肉:“吃你的吧,就你话多!”
夜里,黎衍坐在电脑前刷题,周俏端着一碗切块西瓜进房间,把碗放到他手边:“坐久了记得躺一下,自己注意身体。”
黎衍抬头对她笑:“我有数,在家都不用穿假肢,已经轻松很多了。”
周俏拍拍他的肩,爬上床用靠枕垫着腰,拿起一本书来看。她现在养成了阅读的习惯,不光是看酒店和英语类书籍,其他的也看,手头这本就是黎衍早年买的畅销书。黎衍学习时,周俏就陪着他看书,不用说话,气氛就很舒服。
黎衍又刷了一会儿《会计》科目的综合题,被一大堆数字塞满脑袋,回头看了一眼周俏,就倒转着轮椅到了床边,挪上床后也没出声,直接躺下来闭上眼睛,脑袋搁在周俏的大腿上。
周俏没有放下书,左手腾出来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头发,偶尔又摸摸他的脸。
小黎先生这个样子,很像一只刺猬收起所有的刺,翻过身露出柔软的肚皮向人撒娇,求摸摸,求抱抱,还一脸的惬意。
因为小树在家,他没有只穿内裤,还套着一条篮球裤,裤腿盖着残肢。1米5宽的床,黎衍如今的“身高”还
不够床宽,但他的上半身真是叫人着迷,白色T恤套在身上,从肩到腰就是个倒三角,身上一点没赘肉,双臂比起早几年更有力了,有时候,他甚至会尝试用传统的姿势去爱她。
“你准备好了吗?”周俏终于把书放到一边,问道。
黎衍倏地睁开眼睛看她,翻了个身就坐起来,一把扒掉身上的T恤,露出白皙又紧致的身体,周俏大惊:“你干什么呀?!”
“我准备好了……”黎衍倾身过去就想吻她,被周俏一把推开。
可怜小黎先生没坐稳,直接倒在床上,气得拍床面:“你什么意思啊?!”
周俏赶紧把他扶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是说……你准备好去上海了吗?这不是……那边的老师让你做些准备嘛。”
黎衍:“……”
去上海,的确要准备很多东西。
受伤以后所有的病历,包括最早在医院截肢时的那些,几年来所有的体检报告,现有假肢品牌每年的保养记录,接受腔更换情况,假肢型号说明书……
另外,还要求近期别太劳累,保持身体最佳状态,保护好残肢不能有任何损伤破皮,有骨痛或幻肢痛时不能检查,前一晚不要喝酒……
“你欺负我。”黎衍眼神哀怨,“欺负我是个残疾人,还推我。”
“……”周俏一头汗,“咱俩就是……一下子默契不够。”
黎衍气呼呼地说:“你要知道周俏,你这样对我,我要是去残联告状,残联是要找你谈话的。”
周俏伤脑筋:“你行了啊!瞎说什么呢?行行行,既然准备好了就别磨蹭了……”
还没等黎衍反应过来,她已经凑到他面前,环住他的脖子重重地吻了上去……小黎先生脑子里一阵火花噼啪响,搂着周俏的腰让她贴近自己身体,很快就占据了主动……
——
去上海那天已是七月中下旬,黎衍选择自驾,因为不算太远,坐高铁对他来说总归有些麻烦,市区交通还要打车,不如自驾。
这一趟出行,他多少有点紧张忐忑,评估检查的流程他大概知道,不过这一款是没接触过的智能假肢,对使用者的残肢要求会更高。这些年黎衍很努力地保持着残肢肌肉力量,但剩下的腿实在太短,他很
怕自己会通不过评估。
周俏安慰他:“担心也没用啊,去看了才知道嘛。”
开了两个多小时后,车子进入上海市区,两人找了个餐厅吃过午饭,下午,黎衍按照导航来到假肢公司总部所在的大厦,坐上轮椅后,和周俏一起进入大厦大门。
进大门的那一瞬间,黎衍的轮椅停了一下。
周俏也顿住脚步,问:“阿衍,怎么了?”
黎衍低垂着头,继而又抬起头看她:“就是觉得……想了七年多的一件事,以前都以为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现在,就在眼前,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我……”
他咬了咬牙,“我想走路,真的俏俏,我很想重新走路!”
“我们现在就是来做这件事的呀。”周俏在他面前蹲下,抓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他的手心有薄薄一层汗,“阿衍,我知道你想走路,所以我们才来这里啊!以前我们是没条件,现在有了!你有希望可以重新走路的!”
——重新走路啊!
黎衍闭了闭眼睛,睁开后重重地捏了捏周俏的手,做了个深呼吸后,说:“嗯,我知道,我们进去吧。”
这个假肢品牌在国内外都算是行业内的翘楚,上海总部非常大,在大厦里拥有四层独立区域,已经不像是个公司,更像一家康复医院。
在前台,黎衍告知工作人员自己的预约信息,分诊台核实后,立刻帮他联系医生和智能假肢工程师前来接见。
不得不说,智能仿生假肢因为昂贵的售价和同样不菲的后期维护保养费,在国内的截肢人群里实属高端产品,使用人群并不多。所以对于每一位咨询者,工作人员都会给予专业又热情的服务,并且会耐心回答你所有的问题。
登记完相关信息、交掉准备的资料复印件后,一位四十岁左右、姓褚的男医生和一位三十出头、姓范的男性假肢工程师来到前台,还带着一个男实习生小蒋。
他们先将黎衍和周俏带到一个康复大厅,大厅面积很大,里面有好多组双杠,还有又缓又长的坡道,甚至有一组楼梯。
有一些截肢患者穿着假肢在医生和复健师的指导下做各项训练,周俏大概地看了一眼,有人是单腿截肢,也有双小腿截肢,像
黎衍这样双大腿截肢的,这时候一个都没有。
“黎先生,截肢七年多了?”褚医生看着黎衍填的资料,问道。
黎衍点头:“是,七年零三个月。”
褚医生问:“请问你现在用的假肢是什么品牌?什么型号?”
黎衍把品牌和型号告诉他:“是气压膝关节。”
褚医生:“好的,这样子黎先生,检查以前,我们需要看一下你现在的走路情况,你带短裤了吗?”
黎衍:“带了。”
他在更衣室换上篮球裤,两条假肢就露在了外面。褚医生没让他走双杠,让他用肘拐在平地行走。
大厅很空旷,黎衍双手撑着肘拐,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他走得很认真,尽可能地保持身体平衡,减小上身晃动幅度,无奈客观条件所限,收效甚微。
有些单腿截肢患者训练之余站在边上看他,还小声地交流几句。周俏听到一些,他们是在说双大腿截肢真的挺惨,这人走得也太差了。
褚医生和范工聚精会神地看过黎衍来回走平地、180度转身后,又让他扶着栏杆去走上坡。
走上坡对黎衍来说更加吃力。他用的是传统假肢,至今无法控制膝关节和踝关节,膝关节很难弯曲到合适的角度,几乎是靠经验和惯性在走。平时他都是避免走上坡的,锻炼时也没这个条件,这时候手抓着栏杆格外用力,就怕膝盖弯过头摔一跤。
下坡更可怕,脚板都会踩不实地,周俏看得心惊肉跳,好在黎衍控制住了,慢吞吞地走了下来。
上坡、下坡两回以后,褚医生问:“累吗?需要休息一下吗?”
黎衍已经一身汗,坐在轮椅上摇头:“还行,可以继续。”
褚医生说:“好的,那五分钟后我们走楼梯。”
黎衍独自一人走楼梯就是灾难,腿划着弧圈甩上去后,平时是有人在前面拉他的,现在完全要靠手臂力量撑着扶手把自己往上提。几级以后,也不知怎么的,他左腿假肢膝盖一弯,人就在楼梯上往下坠。
黎衍心里骂了一声“操”,几乎生出一股恐惧,就怕这一摔会通不过评估。
周俏吓得叫起来,和褚医生一起冲过去。好在黎衍双手抓紧了扶手,人才没滚下来,但已经是用一个古怪的
姿势跌在楼梯上,靠自己根本爬不起来。
围观的患者窃窃私语,楼梯下,实习生小蒋对范工说:“师父,这人残肢情况也太差了吧,这样的楼梯都不能走,真的能用智能假肢吗?”
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没有分寸,说话的音量让黎衍和周俏都听得分明,周俏用力抱着黎衍把他扶起来,问:“没事吧?”
“没事,放心。”黎衍又一次抓紧扶手站在楼梯上,调整好假肢的站姿。
真狼狈啊……坐在轮椅上时他反倒有底气,走路摔跤却很打击人,一个快三十岁的人了,还老摔跤,还幻想着能重新走路!
褚医生问:“黎先生,你能自己走下去吗?”
黎衍摇头:“让我妻子扶我一下吧,我真怕摔了。”
“好吧。”褚医生同意了。
走路练习进行了半个多小时,黎衍终于被允许坐上轮椅,跟着褚医生三人去到一间单独的检查室。
检查室面积20多方,里面摆着一些设备,还有一张检查床。
褚医生说:“黎先生,你咨询的是智能仿生假肢,我们需要对你做一套很详细的测评,会从你残肢的肌肉、骨骼、皮肤和神经等方面进行评定,每一项都将有一个合格范围,其中有一项不合格都不行。有些不合格的项目可以进行治疗或手术纠正,有些可能就没办法了,这个请你知悉。”
黎衍端坐在轮椅上,衣服已被汗水浸透:“我知道。”
按照褚医生的要求,黎衍换坐到检查床上。
褚医生说:“黎先生,请把假肢脱下来,我要进行第一步外观的检查,谢谢。”
黎衍乖乖地脱裤子、卸假肢,下半身只剩一条黑色内裤,两截又白又短的残肢就露了出来。面前站着四个人,三个还是陌生人,他有些不自然,残肢不由之主地抬动了一下,声音低低地说:“我知道我腿剩得不多,不知道能不能合格,就是想来试试。”
缺心眼儿的小蒋说:“真挺短的,我还没见过这么短的双大腿呢。”
范工瞪了他一眼,褚医生不为所动,拉了一张椅子坐在黎衍面前,抬头看着他:“抱歉,黎先生,请别介意我们员工的话。按照我的经验,只要你的残肢各项条件都符合要求,这样的长度也
是可以使用的,会很大程度地改善你行走的步态,这点,请相信我。”
黎衍点点头,周俏不满地看了小蒋一眼,小蒋也知道自己说错话,再也不敢吭声。
“放轻松,别紧张,我需要触摸你的残肢,如果你有不舒服的地方请一定要告诉我。”褚医生的声音很平和。
黎衍说:“好的。”
褚医生微微弯腰,双手轻轻地触摸黎衍的残肢,观察它的外观、形状。黎衍的残肢外观还算干净,皮肤很白,没有奇怪的瘢痕,只有两道手术后的蜈蚣线,不过这是每个截肢者都有的。
他摸着黎衍柔软的残肢末端,问:“黎先生,你平时穿假肢站立和走路时,会感觉到刺痛吗?”
黎衍摇头:“不会。”
“现在还有幻肢痛吗?”
“没有,我就头两年会有,后来就没了。不过现在碰到雨天,腿骨会痛。”黎衍说。
褚医生说:“正常的,很多截肢人士都会有这个后遗症,只能缓解。”
他又摸了一会儿黎衍的残腿。
“我摸着也没有多长出一节骨头。”褚医生脸上带了一层笑意,“这个情况好发于二十岁前截肢的年轻人,身体还在长,就算截肢了,骨头还会戳出来,会比较疼。”
黎衍说:“我是二十二岁截肢的,没有碰到过这个问题。”
“那就好,要不然会很麻烦,还要做手术呢。”褚医生一边说,一边在表格上记录。
记录完,褚医生又问:“黎先生,这七年多,你穿假肢时间多,还是不穿的时间多?”
黎衍说:“如果睡觉除外,我还是穿假肢时间多,尤其是最近几年,一直在工作,全程都穿着假肢,晚上回家还会进行锻炼,练站,练走,负重抬腿都有做。”
褚医生捧着他的残肢左右打量:“你的残肢状态保持得很好,没有变形,是和常年穿假肢以及锻炼有关系的。”
黎衍松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周俏,周俏对他投以赞许的目光。
褚医生:“接下来,黎先生,我会用比较大的力气来触碰你的残肢,请你全程仔细感受,并且回答我的问题。”
黎衍:“好。”
褚医生开始用力地抚摸和揉捏黎衍的残肢,第一下,黎衍眉头就皱了起来,居然
是这么疼的!
周俏看到他的表情,心都拎了一下,忍不住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褚医生问:“这样疼吗?”
黎衍身体后仰,双手撑在床面上,咬着牙:“有一点……”
“这里呢?”
“嘶……嗷!”黎衍疼得叫出声来。
褚医生抬头看他:“非常疼吗?”
“是。”
“请稍微忍耐一下,我是要观察你的腿骨、肌肉和皮肤情况,我们继续。”褚医生并没有因为黎衍嗷嗷叫唤而停下手劲,几乎把他两截残肢每个部位都摸了个遍。黎衍一会儿说不疼,一会儿疼得紧紧攥住周俏的手,脸都发白了。
周俏好心疼,终于知道黎衍为什么说做检查会不爽,这都不能算不爽了,看他的样子,简直就是在上刑啊!
摸了好久,黎衍又出了一身汗,几乎要坐不住。褚医生终于结束这一步检查,让黎衍坐上轮椅去拍CT。
黎衍没再穿假肢,拿了一块毛毯盖在下半身就和周俏一起出了门。
半路上,周俏噘着嘴问:“阿衍,刚才是不是疼坏了?”
黎衍很怕疼,周俏知道的。
小黎先生心有余悸:“他就是死命捏!能不疼吗?我感觉骨头都要被他捏断了!我骨头本来就只有这么点儿!”
见周俏一脸不知所措,他赶紧安慰她,“没事儿,这都是必须要做的,只要能合格,这点疼没什么的,放心。”
公司里就有CT机,拍完后,周俏又陪着黎衍回到检查室。半小时后,片子出来了,褚医生和范工仔仔细细研究过片子,确定黎衍没有长出多余的骨节骨刺,开始对他进行下一步测试。
黎衍躺在检查床上,褚医生不停地发出指令。
“抬双腿,保持住。”
“微微抬双腿,停,保持五秒……再抬高,保持五秒……抬到极限……”
“抬左腿,抬高不要动,保持十秒……三,二,一,好,放下。”
“抬右腿,快速抬动放下,五组……”
……
一堆人围观着,黎衍认命地抬着自己短短的残腿,一会儿左腿,一会儿右腿,抬到后来,那两截残肢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他浑身大汗,感觉人都要虚脱过去,当褚医生再次发出指令让他抬左腿时,他抬了一下居然没抬起
来。
褚医生:“……”
他问小蒋:“多少时间了?”
小蒋:“十二分钟。”
“黎先生,我们继续。”褚医生说,“抬右腿,抬起后不要动。”
黎衍颤颤巍巍地把右腿残肢抬起来,死死咬着后槽牙,可是没等褚医生让他放下,他就坚持不住把腿放下了。
“黎先生,我觉得你可能是太紧张了。”褚医生说,“或者,今天的检查对你来说强度有点大,还有,你是今天过来上海的对吗?”
黎衍瘫在检查床上大口喘气:“对……自己开车来的……我开了……两个多小时。”
“怪不得,刚才还做了走路测试,你太累了。”褚医生说,“这样吧,你在上海住一晚,明早进来我们再做一次神经和运动机能的检测。刚才的时间,是不够的。”
黎衍说:“我平时……负重抬腿……时间会更久一点。”
褚医生笑起来:“看得出来,你一直有在锻炼。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今晚你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早餐吃饱一点,这一块检查很费体力和时间,也很重要,你的残肢肌力必须要满足假肢所需的时间要求。”
周俏扶着黎衍坐起来,他有点沮丧,满头满脸的汗,T恤都湿透了,点头道:“好,我明天再来,谢谢。”
黎衍和周俏来到停车场,上车时黎衍甚至让周俏扶了他一把,说自己手有点发软。
“的确是太紧张了。”坐上驾驶座后,他揉着自己的双手,“老婆,一会儿到酒店咱们别出门了,叫个外卖吃吧,我真的太累了,一点儿也不想再穿假肢出来。”
“好。”周俏说,“你还能开车吗?”
“能,酒店很近,五分钟就到了。”黎衍知道要测两天,所以早早地就定好了假肢公司附近的酒店。
车子开到酒店,办好入住后,一进房间,黎衍就脱了假肢往床上滚。周俏知道这几个小时的检查真的费了他很大体力,也不说他身上脏了:“阿衍,你先睡一会儿吧,等下我叫外卖来吃,睡醒了你再洗澡。”
“嗯。”黎衍趴在床上,已经闭上了眼睛。
他一直睡到近7点才醒来。这趟过来,周俏还特地带上了一个塑料凳,可以让黎衍在淋浴间里坐着洗澡,不
用坐在地上。假肢公司附近没有高端酒店,他们住的这家已经是最好的了,可卫生间并没有浴缸。
黎衍洗完澡,外卖已经来了,周俏叫了四个菜,两盒米饭,黎衍一个人就干掉了一盒半米饭,吃得饱饱的恢复体力,等待第二天的重新测试。
睡前,周俏帮他按摩了好一会儿腰背和残肢,两人并没有做羞羞事,按摩完就搂在一起聊天。
黎衍问:“老婆,你说,我能合格吗?今天走楼梯走得那么烂,都摔了。”
“我觉得还行吧,就是因为走得不好,才要换假肢啊。”周俏说,“走得好了,还换他们的假肢干吗?六十多万呢!比你现在用的贵了六倍,那效果总也得好六倍吧!”
黎衍低低地笑出来:“效果好六倍,我都能去跑步了,哪儿那么神奇啊。我就只想能在平地走得好一点,就很满意了,要是能稍微正常地上下楼梯,就更好了。”
“你一定可以的。”周俏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视频,“老外可以,你也可以。阿衍,别想了,咱们都到这步了,至少今天褚医生没说你哪里有问题,我觉得希望还是很大的。”
黎衍看着她乌溜溜的眼睛,说:“俏俏,其实我要谢谢你,要不是你当初监督我锻炼,我可能都通不过今天开头的那些检测。”
“不对,阿衍,你应该谢谢你自己。”周俏笑着说:“我陪你锻炼只有半年多,后面两年半你都是自己锻炼的,我知道你很自觉,不会偷懒,就算在新加坡我都很放心。”
黎衍垂下眼睛:“我有时候也会偷懒的。”
周俏用手指去撩撩他的睫毛:“偶尔几次很正常。阿衍,你知道吗?你其实是个执行力很强的人。认准了一件事,要么不做,要做就会做到最好。以前写小说就是,那么长的文不管成绩如何你都能完结,后来工作,考证,锻炼……你答应我的事,每次都能做到的。”
“你又夸我了,你怎么那么喜欢夸我啊?”黎衍眯起眼睛看她,笑得有点坏,“周俏同学现在还知道执行力啊?”
周俏瞪他:“什么意思啊?我们上课时都学过的。其实,我分析了一下,我自己也是个执行力很强的人,方方面面都能体现出来,所
以,我还挺自豪的。”说着她又笑起来。
黎衍眼神带着笑意:“我家俏俏本来就很优秀,要不然我怎么会那么喜欢你呢?你呀,就是家里太糟糕了,你要是长在城里,搞不好能考北大清华。”
“那考不上。”周俏咯咯直笑,“我就考A大就行了!然后去追你!”
黎衍点点她脑门:“笨不笨?你高考那年,我都毕业了。不对,你高考的时候,我腿都没了。”
周俏一想,对哦……小嘴巴挂了下来。
“好啦,别难过了,我自己都不想了,腿没了就没了,我们这不是就在买腿嘛。”黎衍亲亲她的额头,“睡吧老婆,明天要早起呢。”
“嗯,你千万别紧张,好好睡一觉,保持体力。”周俏摸摸他的脸,“我一直都在的,别怕,阿衍。”
一夜过去,第二天一早,黎衍精神充沛地来到假肢公司。因为不用再做走路练习,直接进行神经和运动机能的再次检测,他表现得非常好,测试了近半个小时,对褚医生的指令完成得很标准,顺利通过评估。
接下来就是范工的主场。范工是一位人工智能方面的工程师,目前专攻智能仿生假肢领域。黎衍坐在范工身边,依旧只穿着内裤,范工在他残肢的不同部位贴上几个电极片,进行初步的神经传感检测。
范工看着电脑屏幕,屏幕上是个坐着的动画小人和一大串数据,他时不时地对黎衍发出指令,观察着电脑里的反馈信息。
“右腿蹬一下。”范工说。
黎衍的右腿残肢轻轻一动,电脑里的动画小人果然蹬了下右腿。
周俏惊讶地瞪大眼睛,黎衍自己看着屏幕都呆住了。
“好,假设你左腿是伸直抬起的,现在左腿弯曲膝盖。”
黎衍低头看下自己的残肢,哪里来的膝盖?他轻声叹气,拼命去想抬起腿后弯曲膝盖。电脑里的动画小人一开始没反应,周俏紧张得要命,一会儿后,那个小人真的抬起些腿,又小小地弯曲了一下膝盖。
“好神奇啊!”周俏开心地笑了,黎衍自己都激动不已,觉得用脑子想想都能有这样的效果,不可思议!他都没有膝盖的啊!
褚医生在边上低声给周俏做介绍:“截肢患者虽然失去了肢体
,但是保留下来的骨骼、神经和肌肉还是完全可以接收和发出信号,被大脑感知,就是我们平时说的肌电信号。现在市面上的智能仿生假肢就是利用、或者是放大这些肌电信号,患者佩戴上假肢后,大脑通过接受腔里和残肢贴合的传感器接收、发出信号,可以让假肢做出类似原生肢体的动作,来应对各种生活上的情况。”
周俏感叹:“好先进啊……”
褚医生笑道:“一直都有更先进的假肢在进行研发,工程师们想方设法利用科技力量去代偿人体肢体的缺失。黎先生如果通过范工的测试,就说明他的残肢情况是可以适配智能假肢的,也就是说,你们有这个意向的话,今天就可以交定金和取模了。”
周俏有点反应不过来,更紧张地看向正在检测的黎衍。
范工:“黎先生,假设你现在要上楼梯,你的腿要怎么做?”
黎衍闭上眼睛,设想自己在上楼梯,真的有点难呢!他失去双腿已经七年多,双手探下去能摸到残肢末端,都忘了有腿、有脚、有膝盖是什么感觉。
他很努力地幻想,两条残肢就微微动了起来,电脑上,动画小人站在楼梯前,似乎有点茫然,一会儿后,它真的开始上楼梯,走得歪歪扭扭,不成章法,睁开眼看到屏幕的黎衍不忍直视,范工却说:“做得很棒啊!”
……
非常详细的检查完成后,黎衍通过了所有评估。他和周俏出去吃过午饭,下午进到假肢公司,就到了签合同、交定金的阶段。
褚医生把黎衍交接给业务员小吕,小吕和黎衍介绍许久,智能仿生假肢和普通假肢不同,不需要选各个部件的材质和型号,不同型号的智能假肢就一个价。根据黎衍的测试结果,范工建议了最优化配置的一款型号,双大腿,四个关节,两条假肢总价——68万整。
定金交一半,34万,周俏刷掉银行卡,黎衍抬头与她对视,周俏笑得眼睛都弯起来:“阿衍,再过两个月,你就能走路了。”
黎衍心里一阵波动,心脏像是吊起来的,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整个假肢的制作过程的确需要两个月,付完钱,黎衍去进行残肢取模,做新的接受腔。
做左腿时,他只穿
内裤,右腿穿着假肢站立,双手撑着扶手,左腿残肢悬着,让技师为他包裹硅胶材料。做右腿时,他只能屁股垫一点在一把椅子上,将右腿裹上硅胶。
两条腿做完,需要等待两个多小时让硅胶材料变干。
黎衍坐在凳子上一动都不能动,两条裹着硅胶的残腿搁在一个小支架上,底下摆着一个小桶用来接滴下来的硅胶。周俏陪在他身边,絮絮地和他聊天。
“一辆宝马刷出去了。”周俏笑着说,“感觉贼爽,我从来没花过这么多的钱!觉得自己好有钱啊!”
黎衍苦笑:“两个月后,还要再刷掉一辆宝马呢。”
周俏兴奋地说:“会换来两条能走路的腿呀!我想想就好激动!”
黎衍沉默地看着她,半晌后摸摸她的头发,柔声说:“俏俏,回家后,我们开始看房了,好吗?我真的……很想给你一个家,我们自己的家。”
都到这时候了,周俏自然明白他的心意,眼神也变得温柔,点头说:“好呀。”
一直到晚上,黎衍和周俏才结束这两天一晚的上海之行。离开前,褚医生和范工把注意事项一一交代给黎衍和周俏。
“这两个月要控制身材,不能胖也不能瘦,保证残肢皮肤不要受伤。晚上睡觉建议用弹力绷带裹腿,保持残肢不变形。两个月后,残肢如果和接受腔不配适,就很麻烦,可能还要再取模重做。”
黎衍说:“绷带裹腿我明白,以前也做过。”
范工说:“电极片配适调整需要好多次,所以黎先生这两个月工作上要做好安排,我们会提前通知你过来。这个没办法,需要一遍一遍测试,才会有好的效果,请你理解。”
黎衍应下:“我理解,我会配合的。”
离开假肢公司,黎衍和周俏坐上车,两人相视而笑,心里都感到很轻松。
黎衍启动车子,心想,算是求仁得仁吧,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配合和等待。
三十而立,对他来说居然成了一个充满希望的词汇,他看了一眼副驾上的周俏,又看向前方。
前方的路再也不是雾茫茫一片,他有家,有方向,有目标,有力量。
他还有周俏,一个会给他兜底的人。
黎衍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一边
开车一边说:“好饿啊,老婆,一会儿去服务区吃肯德基吧,给老公加个鸡腿!这两天衍哥表现得实在太帅啦!”
没想到,周俏一口拒绝:“不行,肯德基吃了容易胖,医生说你这两个月要控制体重,一会儿吃碗面条吧。”
黎衍顿时愁眉苦脸:“啊……哦……”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老婆get√,工作get√,车子get√,假肢get√,房子×,婚礼×,孩子×
黎衍:QAQ,我的人生可真艰难啊……
周俏:不难,进度条嗖嗖的呢!
——
本章有科普内容和检查小常识,绝大部分真实,小部分私设,感谢C同学的技术支持!!
我觉得继心理学后我又了解了人工智能假肢领域的许多知识。
真是活到老学到老,衍哥,珍惜妈妈为你创造的一切啊!
最后,小刺猬居然60万字了,佩服我自己!这应该是我写过最长的一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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