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刺眼的水晶灯自头顶铺泄开来,亮如白昼,将人脸上每一个细枝末节的表情都尽数曝光。
倪布恬别过眼,隐约感觉自己的眼皮在不由自主地微微跳动,面部肌肉僵硬木然。
像是一种刻进骨骼中的潜意识。
男人只和她对视一瞬,就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看向彭泽一,好像刚才两人的那一眼对视只是一瞬不经意的错觉。
“啊,我想起来了!”
苏叶冷不丁地出声,依然小声而隐秘地对她说:“我想起来这个帅大叔是谁了。”
不等她说出男人的名字,彭泽一已经引着男人走向餐桌:“介绍一下,这位是易安先生,著名的作家、画家,相信各位都不陌生吧?”
苏叶这时才慢半拍地把后半句话说出来:“易安!”
倪布恬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在一起,没出声。
席上几位投资方代表不管是真懂还是附庸风雅,为了使自己的形象更符合一个高端懂艺术的上流社会人士,每年会定期参与几场拍卖会或艺术展览,收藏一些不管看懂看不懂的艺术藏品放在家里维持人设,谁会没听说过易安的大名。
只不过有些人见过他,有些人还真是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
易安实属于大器晚成的艺术家,年轻时只在圈子里小有知名度,并不为大众熟知,直等到四十岁才时转运来,一时间风头无两。半年内接连举办了两次个人画展,最为大众所熟知的画作《鹊孤鸣》更是在当年被拍出了850万的高价,轰动画坛。
更为人称道的是,那一年年底,易安出版了人生中首部纪实文学作品,出版社拿著名画家这个名衔做噱头,精准宣传,使这部作品在同类型作品中脱颖而出,取得了可观的销量,并在两年后斩获鲁迅文学奖。
自那一年后,易安又先后出版过两部严肃文学和一部散文集,被A大文学院聘请为名誉教授。
尽管在文艺界名声斐然,但易安为人低调,从不接受电视台的各种讲座邀请,只偶尔接受主流纸媒的文字专访,再加之近些年他移居国外,鲜少回国,以至于普通大众并不熟悉他的外貌。
苏叶也是偶然在某个艺术展上远远见过他一次,对他端肃儒雅的外表印象深刻,才一直在脑海里保留了这个印象。
名声斐然的艺术大家总是会令人格外敬重一些,各个投资商代表也没想到今天能见到这位,纷纷客气地问候握手,请他坐到上座。
唱片机被关掉,音乐声悠然止住,精致的冷盘依次上桌,另一边,身穿马甲背心的年轻侍应生打开了酒塞,倾身帮他们倒酒。
倪布恬背脊僵硬着坐得笔直,脸上笑意全无,她神色有些淡漠地盯着面前的餐具,好像只是为了给目光找到一个落脚点。
片刻后,她抬眸看了眼酒瓶,余光瞥到易安那仿若不经意间扫来的一眼。
她全当没察觉,又淡淡垂下眼。
侍应生走到了易安身边,男人面带笑意,略略抬手,道:“抱歉各位,我喝不了酒。”
彭泽一示意侍应生给他换茶,又问:“戒酒了?”
“有好几年了。”易安的声音带有中年男人的从容平和,脸上笑意未消。
“人上了岁数,不得不养生了。”
这话一说,席上立即有人附和:“喝酒伤肝伤胃,我最近也打算戒酒呢,不如我们今天以茶代酒。”
这人大概是投资商里最有头脸的,他话音一落,剩余几人都笑着说好,不消多时,上好的龙井就被端至眼前。
苏叶暗暗松了口气:“老娘的胃可算是保住了。”
她在桌下拍了拍倪布恬的手,倪布恬扯唇对她笑了笑。
席上,彭泽一正在向易安介绍他的演员。
介绍完男女主,目光就转到了倪布恬这里。
不知是因为没吃午饭还是心情压抑,倪布恬胃里一阵阵抽搐,但此刻众人的目光正明晃晃地落在她身上,她自然不能丢了分寸。
她已经不是七八岁时冲动直白的江甜了,成长首先教人学会的就是维持表面的虚伪融洽,给彼此保留颜面和余地。
于是她主动起身,对易安点头微笑:“易安先生好,久闻大名,十分仰慕。”
易安微笑着说着泛善可陈的客套话,与她握手。
伸手过去时,倪布恬感觉指尖的神经都在无声跳动,手指将将触到易安的指尖,她就快速收了回去。
而后她坐下,手指在衣兜里反复蹭了蹭,直蹭到指腹微疼,才感觉舒服了些。
众人你来我往,互相捧着场,虚假又客套地交谈着。
彭泽一清了清嗓子,语气隆重地说道:“这次易安先生将作为特约艺术指导加入我们《流火荒原》剧组,我们可是三顾茅庐才把他从法国请回来的。”
“……”
倪布恬脑子里嗡得一声,以为自己在幻听。
然而,此刻落在耳中的字字句句都在提示她自己并非幻听。
话题还在继续,身后包厢门被人推开,彭泽一扭头看向门外,脸上笑容绽开:“言总!”
倪布恬回头,看到西装革履的言落正漫不经心地向她走来。
两人视线对上,言落勾唇笑了笑。
倪布恬叫了声:“言总。”
星宸传媒的影视部经理忙迎了上来。
彭泽一忙招呼人加椅子,言落在易安身边懒散落座,颇有些漫不经心地应付着众人,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又瞥了眼倪布恬。
他耐着性子意兴阑珊地坐了十来分钟,低头在手机上快速打字。
【一切正常,没人劝你宝贝老婆喝酒,放心好了。】
消息发出去,很快收到回复——
顾辞年:【谢了。】
言落忍不住奚落他:【这么不放心干脆就金屋藏娇在家里养着得了。】
顾辞年:【你去问问蓝心愿不愿意被你养着?】
言落无语。
顾辞年又说:【哦,她愿意有什么用,也得看盛望舒愿不愿意。】
言落被他气得胃疼:【滚。】
他百忙之中帮他来照看老婆,他倒句句往自己心窝里戳。
谈恋爱了不起啊?
言落腹诽完,眼睁睁地看着顾辞年又撤回了前面两条消息,似乎在向他展示诚意。
而后,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又发来一条:【结束后看甜甜上了车再走。】
“……”
言落觉得自己哪里像星宸传媒的总经理,倒像是顾辞年家的私人保镖。
还是不发工资的那种……
******
晚餐进行到一半,小可打来了电话,倪布恬正愁没借口出门,忙捂着手机到包厢外去接。
一直走到走廊尽头,她才靠着窗边接通了电话。
小可扬声汇报:“报告老板,任务完成,衣服和吃的都给不逾送过去了,还带他出去吃了个晚饭。”
“好,辛苦了。”倪布恬终于卸下满身防备,紧绷的神经慢慢舒缓开。
电话那端小可在笑,“本来一切都挺愉快的,就是到最后发生了一点不太愉快的小插曲。”
倪布恬:“怎么?”
小可:“我把之前买的那套王后雄《教材完全解析》和试卷给了弟弟,被他生生追杀了两条街。”
她夸张地告完了状,又添油加醋道:“老板,弟弟怎么这么凶啊?”
倪布恬扯了扯唇角,眼皮淡淡地耷下来,没什么情绪地盯着地板,笑了下:“嗯,以前更凶。”
一整天都说不了几句话,眉眼间布满沉郁和戾气。
……
挂断电话,倪布恬不想回去,独自在窗边站了会。
不多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收起手机转身,看到迎面走来的易安。
她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抓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面无表情地绕开他,往前走。
易安低声叫住了她:“甜甜。”
倪布恬没回头,继续往前走,易安紧走几步追上来,想去抓她的手腕。
倪布恬避开,停下来。
“易安先生,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先回去了。”
在包厢里谈笑风生的儒雅男人眼底闪过一丝试探,他张了张唇,问:“这几年过得还好吗?”
“承蒙关心,我很好。”
“那就好。”他几乎有些卑微地看着她笑,又说:“我现在没有你的联系方式了……过年的时候,我给小逾转了笔钱,想给你们姐弟用,他没收。”
“我现在能挣钱,养得起他,您不用费心。”倪布恬面色冷然。
易安语气犹豫,带着丝讨好:“小逾是我的儿子,怎么能让你养他,这样对你不公平。”
倪布恬喉咙发紧:“没什么不公平,就当我还你的。”
她胸口憋闷,一分钟都不想再与他周旋,抬脚欲走。
易安却不依不饶地跟了上来:“甜甜。”他顿了顿,语气小心又轻柔:“以前是爸爸错了,看在我们父女一场,你……能不能原谅我?”
“……我没有在恨你。”
沉默许久,倪布恬慢慢回头。
易安脸上划过一丝喜色。
倪布恬又开口,一字一顿地:“——我对你没有任何感情,易安先生,不,应该是倪先生,我们已经解除父女关系了。”
“……”
易安眼底瞬间布满颓然。
倪布恬这时才发现,虽然他依然英俊儒雅,可眼角眉梢还是爬满了岁月的划痕。
或许是这几道划痕让他生出了一丝软弱和惶然,才会让他此时做出这样近乎卑微的姿态。
这一刻,倪布恬忽然有些无法将他与过去那个人联想到一起。
那个在孤儿院里俯下身,温柔地对她说“以后你就是我们唯一的女儿了”的那个男人好像早就埋葬在了她的记忆里。
她扯了扯唇,转身就走。
“甜甜,你别任性了。”
易安,或者应该叫倪天易,毕竟早年做她爸爸时,他户口本上是写着这个本名的。他语气急促地给倪布恬判定了一个做他女儿时毫不具备的性格特点,像是一个颇有经验的长者,向她揭露着生活的真相——
“你以为你现在能拍戏挣钱了就能给自己和不逾随心所欲的人生吗?傻孩子,没有背景没有人脉想在娱乐圈里往上爬简直是痴人说梦。”
倪布恬没回头,也不想再和他多费口舌。
她没钱、没背景、没人脉,早些时候甚至连个正经管她的经纪人都没有,不还是咬着牙一步一步走过来了吗?
虽然她走得不够远,爬得不够高,可她不依靠任何人,心里就有底气。
总有一天,她会走到想去的地方,即使终其一生也没有走到,至少她走过,便不会有遗憾。
可这些,她觉得都没有必要向他一一剖白。
对陌生人坦诚心路,是一件特别无稽可笑的事情。
“你以为单凭你自己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吗?”倪天易追了上来,他跟在她身后,声音低沉而冷静:“你以为你这个角色是怎么得来的?”
“……”
“如果不是我提出条件,彭泽一会放着带资进组的资本方不用,选你做女二号?”
“……”
像是迎头被抽了一个耳光,倪布恬猛然停下脚步。
******
饭局结束时已近十点,被苏叶送回家后,倪布恬没开灯,直接走进浴室。
放了满满一缸热水,她躺进浴缸中,任由水面淹没住口鼻。
不多时,那种炙热憋闷的窒息感扑面而来,像是有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扼住了她的咽喉。
倪布恬倏然从水底浮上来,大口喘着气,吸饱了水的黑发软软地在盖住纤薄瘦削的脊背。
新鲜空气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她重重地喘气,疲乏的四肢百骸都松懈下来,如压着千斤重石的胸口打开了一条缝隙。
她起身迈出浴缸,扯过浴袍披上,去客厅里找手机。
然而,刚刚走到浴室门外,门铃声就响起。
她一怔,下意识裹紧了浴袍,穿上鞋走到门后。
倪布恬透过猫眼看到门外全副武装全身上下裹得只剩一双眼睛的男人。
此刻,那双眼睛明明冷淡如斯,却依然勾着她的心魄。
倪布恬没发现自己什么时候翘起了唇角,恹恹的眼底涌起一汪浅水般的温柔。
她打开房门,顾辞年快速走了进来。
外面下了雨,他身上披挂着潮湿的夜色,低垂着眸子看她。
一言不发,眼皮拉出一条冷厉的褶。
“怎么不接电话?”他问。
倪布恬小声说:“没听到。”事实上,她连手机被丢到了哪里都不知道。
顾辞年俯身抱住了她,轮廓分明的侧脸掩映在玄关昏昏的灯光下,像带着黄昏日落时慵懒的倦意,将头靠在她的肩颈上轻蹭了蹭。
“以后不许不接我电话。”他低声又疲惫地说。
“嗯。”倪布恬伸出双臂环抱住他。
“你是不是很累?”
顾辞年从天刚蒙蒙亮一直拍到晚上,吊了一整天的威亚,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磨,早已疲惫不堪,此时靠在她香软的肩头,懒倦地搭着眼皮,一句话都不想说。
“还好。”顿了一会,他闷声说。
倪布恬这才发现他嗓子都哑了。
声音低低沙沙的,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一种别样的性感,磨搓着耳膜。
她不由自主地将手指扣紧了些。
“那你早点回去休息。”她轻轻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心底不觉盛满了缠/绵的温柔。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即使昨天再糟糕,明天再忧烦,只要抱着他,就只觉得心安。
好像生活里那些荆棘丛生的刺痛突然都变得可以忍受。
顾辞年大概真的是太累了,亲了亲她的鼻尖,又含着她的唇瓣吮了会,便懒懒站直了身子。
他低头戴口罩,揉着她的脑袋说了声:“晚安。”转身去开门。
倪布恬目送他的背影,看他掩在灯光下利落颀长的背影。
心尖骤然一麻。
在他抬手扭开门把手的瞬间从背后抱住了他:“别走。”
“嗯?”顾辞年眉宇间闪过丝讶然,慢慢转过身来。
“今晚别走了。”倪布恬硬着头皮,竭力保持着面无表情的镇定:“回去太远了,你不是累了吗?”
顾辞年眼皮眨了眨,唇畔勾起一抹笑,“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现在是在邀请我?”
倪布恬想了下,她现在确实是在主动邀请他住在她家,就没出声,算是默认了。
耳边倏然响起一道沉哑的笑声,“怪不得洗得这么香。”
那语气里带着点吊儿郎当的意味,他故意贴近她的耳廓,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故意往她耳朵里吹。
倪布恬半边耳朵都麻起来,突然意识到他所说的邀请和自己理解的邀请好像不是一回事。
血气上涌着,她脸颊瞬间红了,磕磕巴巴地想补充一句“你可以住在客房。”
还未等她开口,顾辞年突然偏头咬住了她的唇。
磁哑的低笑声剐蹭着她的耳膜,他边吻她,边断断续续地说:“我去洗澡。”
手指在她浴袍系带上勾了下,他额头抵着她的,黑眸沉沉地盯着她,眸底滚动着不加掩饰的欲:“一起洗?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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