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爪子陆陆续续拍了七八次以后,谢寻非终于抱上了这只坏脾气的大白猫。
湮墟里的一切都是幻象,猫咪虽有能被触碰到的形体,摸起来却是又软又轻,感受不到丝毫热量。
甚至有些凉丝丝的。
秦萝不再去摸猫抱猫,与身边的小少年蹲在同一片阴影下,拿手托了腮帮子,侧着脑袋打量他。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能从谢哥哥脸上窥见几分仓惶无措的孩子气。
他在旁人的嗤笑鄙夷中长大,为了维护那点少得可怜的自尊,只能努力表现出不甚在意的模样,对所有人都是冷漠又排斥——
让所有人怕他,总要好过所有人都看不起他。
斑驳的光影散在他发间,有些落在纤长眼睫上,透过缝隙坠入眼中。
无论是凌厉的面部轮廓,亦或深不见底的黑瞳,全因弥散的光晕缓缓柔化,当他低头看向怀里的猫,目光安静得像云朵一样。
至于那只不久前趾高气昂、爪爪乱晃的猫咪,这会儿已经悄悄按耐住了声息,双眼眯成两条小小的缝,在掌心拂过后背的刹那,惬意并快乐地摇摇尾巴。
像一团大大的雪绒球,一整个瘫在黑衣少年怀里。
仅仅是坐在一旁看着这样的画面,秦萝就已经觉得非常非常开心。
谢寻非自幼敏锐,很快觉察到她的视线,怔然抬眸。
他很少被这样的目光注视过。
小时候瘦骨伶仃、魔气难以抑制,无论是魔还是人,都会对他投来或厌恶或可怜的神情;后来等他渐渐长大,靠着拳头搏出一些名堂,因为下手极狠、魔气极烈,再与旁人对视时,只会见到纯粹的恐惧与嫌弃。
可秦萝却笑吟吟地看着他,一半脸颊上的婴儿肥被手掌推开,变成软绵绵的小雪团,杏眼则是黑漆漆的,眼尾弯出小小的钩。
仅仅因为这样一个视线,就足以让他茫然又无措。
谢寻非不去看她的眼睛:“怎么了?”
“嗯?”
她唇角稍扬:“我只是觉得——”
秦萝一句话没说完,谢寻非怀里的猫咪忽然“喵呜”叫了叫,轻盈一跳,跑往巷子入口的方向。
她扭头望去,见到一抹似曾相识的人影。
“咦,你们在这儿?”
绿衣女修弯腰抱过大白猫,熟稔摸了摸它后颈:“可巧,我们又见面了。”
秦萝嘴乖,有些惊喜地唤了声“前辈”。
“这是您养的猫吗?”
女孩从地上站起来,跺跺快要麻掉的脚:“它们都好可爱。”
女修摇头:“不是。这些猫没有主人,全靠城中百姓投喂,过得倒是比家猫更滋润……我只是常来罢了。”
秦萝:“噢噢!”
她一副容易被骗的地主傻女儿模样,好在谢寻非年纪大上一些,更沉得住气:“在下苍梧谢寻非,这是与我同门的秦萝。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苍梧的?”
女修倏地弯了眉眼,目光定定落在二人脸上,比之前更加仔细地端详起来:“之前的门服分明不是这种模样……千年不见,苍梧如今的弟子资质很不错嘛,这个小小年纪就到了筑基,这边还是个筑基巅峰,比我们当初强多了。”
秦萝立马抓住关键信息:“前辈,您也是苍梧仙宗的弟子吗?”
“我姑且还算得上是个长老。”
对方笑:“我名为曲道知,号百阑,是个法修,你们应当未曾听说过。”
这的确是个陌生的名字。
“曲道知”这三个字有点拗口,秦萝在心里认认真真默读几遍,猝不及防地,居然听见谢寻非开了口:“我略知一二。”
曲道知抱着大大的白猫,显出略有惊讶的神色。
“学宫的记传里有言,当年正邪大战厮杀不断,为守住卫州,无数修士殒命于此。”
少年一气呵成,显然已将书本里的内容记得滚瓜烂熟:“百阑长老精通阵法道术,于城中设下重重屏障,并化解了魔族的摄魂术、傀儡阵,功不可没。”
好厉害。
秦萝在心里竖起大拇指。
前辈很厉害,谢哥哥也很厉害。
原来他不显山不露水,平日里跟着大家逛来逛去,等成绩揭晓,居然是个什么都能记住的超级好学生。
“学宫?那帮老头还真是——”
曲道知破天荒顿了顿,神色像是惊讶,又像无可奈何。
谢寻非仍是沉声:“曲前辈,我们在城中多时,发觉此地居民多是幻术所成,神识已不复存在。敢问如您一般的,在湮墟还剩下几人?”
曲道知没立即应答,先是将他飞快扫视一遍,过了好几个瞬息,才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就我一个。”
就她一个。
“所以说,”秦萝呆了呆,“因为有您,湮墟才没有完全消失吗?”
“没办法啊。能出现在湮墟里的,执念无非就那么几种。”
曲道知耸肩,语调慵懒又无辜,浑身上下看不出半点身为长者的凝然稳重:“要么是不甘心死掉,这种执念散得最快,毕竟在湮墟过了几百几千年,再怎么都活够了;要么格局大一点,想见到天下太平、再无战乱——”
女修悠悠解释:“我们无法离开湮墟,却能窥见外面的景象。外面的人讨论起世道,全是谁得了法宝,谁赢了比试,谁又和谁结了道侣,几乎从没用过‘战争’这个词,久而久之,他们也就安心啰。”
她的嗓音到此戛然而止,秦萝忍不住追问:“那前辈的执念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这辈子,有九成时间用在了研究上。估计是不甘心就这样转世投胎,把脑子里的东西全忘掉吧。”
曲道知轻声笑笑,听不出话里的情绪:“要是能一直这样研究下去,那就好了。”
她言罢抬眸,看一眼渐渐变暗的天空。
这会儿已经快到傍晚,白炽灯一样的太阳被棉絮般的云朵遮盖,月亮还没来得及探出脑袋。
“快入夜了,你们没地方住吧。”
曲道知将猫放下,看着大白团晃晃悠悠跑开,这才懒懒投来视线:“我们同出一个师门,又在湮墟相遇了两次,想来应是有缘。若是有意,不妨前往我家小住一段时间。”
她说罢指尖一动,没再开口,而是用了传音:“我同你说的七杀阵法,小道友考虑如何了?”
谢寻非周身的气息陡然顿住。
“今夜之后,我会送她出阵。”
他没犹豫,语气亦无起伏:“多谢前辈将此事相告。”
曲道知无声勾了勾唇。
“沿着外面的大路,一直往南边走。”
女修打了个哈欠,朝他们挥挥手:“墙体殷红、屋顶尖尖,立在道路尽头的那间,便是我的房屋。你们慢慢来,我先回家继续看书。”
话音落下,翠绿色的影子瞬间没了踪影。
和上次见面时的场景一模一样。
“湮墟由曲前辈的执念所化,她非人非物,能随时出现在湮墟里的任意一处。”
谢寻非缓声解释,低头望向身边的秦萝:“你想继续逛逛,还是去她家歇息?”
秦萝很认真地思考:“可我们还没找到离开湮墟的办法……”
如何离开此地,其实他早就知道答案,不必为此浪费时间。
折腾这么整整一天,秦萝应当很累了。
谢寻非的嗓音仍是温和:“这里的居民尽是幻术,想必问不出什么结果。曲前辈家中定是藏书万千,我们不妨去她家看看,说不定能发现有用的线索。”
不出所料,女孩果然亮了亮双眼,兴致盎然点点脑袋。
只可惜这份兴致,在不久后便消磨殆尽了。
——累的。
对于陌生而神秘的事物,孩子们往往存有十足的好奇心,秦萝也不例外。
她在古战场听了姜之瑶的那些话,对千年前的建筑风格、人文景观与生活习俗兴趣大增,如今好不容易来到真正的旧城,迫不及待想要一探究竟。
于是两人既没御器也没动用魔气,愣是凭借两条腿,从傍晚走到了完全天黑。
秦萝深呼吸一口气,望向远处的长街。
曲前辈她家在道路尽头,可他们走了这么久,连尽头的影子都没见到。
她本是乐乐呵呵,被古城风光吸引得挪不开眼,这会儿话不说了身子不跳了,连两条腿也开始发软了,一时间没忍住,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谢寻非神色寻常,没觉得多累,听见这道小小的气音,垂眸静静看她。
小孩睁着眼睛皱着眉,鼓了鼓两边的腮帮。
然后像个被戳破的球,一点点往外吐气,雪团子似的脸颊也一点点瘪下来。
秦萝模仿气球放气时的声音:“噗——”
秦萝委委屈屈:“漏掉了,没有力气了,一点也不剩了。”
她的嗓音本就清甜软糯,此刻带了委屈巴巴的意味,尾音如同晃来晃去的小尾巴。
谢寻非面无表情,心里有个小人用力跳了跳,稀里糊涂倒在地上,胡乱打了个滚。
秦萝不久前才经历了与琅霄君的对峙,在秦楼的心魔之中,被耗去体内的绝大部分灵力;
后来宋阙的真面目被揭晓,她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便又来到了同样紧张的百门大比,兜兜转转,掉进这个令人头疼的湮墟。
短短时间里的这么多压力,无论放在谁身上,都会觉得疲惫不堪。
谢寻非明白她的感受,正要开口,却听秦萝继续道:“谢哥哥,我们还是用魔气去前辈家里吧……不好意思哦,让你陪我走了这么久。”
秦萝有些丧气,两个脚尖轻轻碰了碰。
这座城里的建筑风格各不相同,处处都能见到别具一格的独特景观。她虽然想要继续,奈何没了力气接着往前,否则自己累个半死,还要浪费谢哥哥的时间。
她一句话堪堪说完,身边靠近一道漆黑的影子。
这应当是谢哥哥召唤出的魔气,女孩抬起脑袋,下一刻,怔怔愣在原地。
夜色之下,少年挺拔的身形好似长剑,如今来到她跟前,却微微弓出一道瘦削的弧度。
谢寻非没说多余的话,在很近的地方俯身蹲下,指了指自己后背:“上来。”
秦萝下意识拒绝:“不不不用了,我——”
她说话的间隙,袖口被对方轻轻一拉,由于没什么防备,整个人向前趔趄一步,恰好扑在他脊背上。
谢寻非:“我不累。抓紧。”
喔。
小孩不太熟练地环住他脖子,唇边悄无声息,一点点荡开欢喜的笑。
她哥哥闻起来像是下雨天的树叶,谢哥哥身上的气息没那么明显,像是柔和皂香。
秦萝得了意外之喜,一想到还能继续欣赏街边景致,忍不住摇了摇小腿:“滴滴滴,秦萝飞机升空——”
谢寻非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个女孩子,为何要把自己比喻成一只飞鸡。若是换作旁人,定会选择白鹤、孔雀或鹦鹉。
但他莫名觉得心情不错,嘴角扬起不被任何人知晓的弧度。
“哇——”
身后的小孩戳戳他颈窝:“谢哥哥你看,天上好多星星啊。”
她所说不假,时值夜里,一轮纸糊般的月亮悬在半空,天穹宛如幕布,瞧不见边际。
抬起头,能望见整片遥远的星空,静谧又灿烂,映衬着拂过发梢的风。
秦萝伸出手去,试图抓住从身边经过的晚风。
她当然扑了个空,晚风丝丝缕缕划过指缝,携来少年人微沉的声线:“之前在那棵树下,曲前辈来的时候,你想说什么?”
秦萝一愣。
那件事早就从她脑子里刷啦啦跑掉了,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在心中。
女孩眸光动了动,等终于将它记起,嘴角扬起大大的笑:“想起来啦!我当时想说,抱着猫猫的谢哥哥很可爱。”
她顿了顿,小腿又是一晃,叽叽喳喳:“背着我逛街的谢哥哥也很可爱。还有一个人认真看书的时候、让我捏魔气的时候、吃咩咩羊奶香糕的时候……特别是吃咩咩羊奶香糕,总之就是非常可爱!”
谢寻非一个趔趄,差点被路上的小石头绊成平地摔。
谢寻非默然不语,面无表情继续往前。
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挖坑跳,早知如此,他就不问那个问题了。
他没做出任何回应,只觉得脑袋懵懵发热,半晌之后,又听见秦萝的声音。
浅粉色的耳朵被轻轻戳了一下。
始作俑者满眼好奇:“谢哥哥,陆望都没你这么容易脸红——你是不是一被人夸,就会觉得不好意思呀。”
谢寻非:“没有。”
“真的?”
秦萝过了这么久紧张兮兮的日子,终于能肆无忌惮放松一回,露出小孩无拘无束、有些调皮的一面:“也对哦。谢哥哥长得好看天赋又高,在和你差不多大的人里,绝对能打遍天下无敌手——”
谢寻非:……
谢寻非耳朵更热:“再说就把你扔下去。”
身后传来清清凌凌的笑。
于是谢寻非也高兴许多,抬眼望向漫漫的前路。
他记得这条街道。
他由魔族的恶念所化,对于这里全部的记忆,唯有无止境的杀戮、四处飞溅的血迹、得不到回应的求饶,以及冰冷的恨意。
如同一个无法逃离的梦魇。
而此时此刻,梦魇被笼上一层浑然不同的意义。
夏夜,星空,月亮,云朵,灯火,微风。
还有一个欢快活泼的朋友,笑声像是小铃铛,叮叮当当洒落满路。
这是他人生最初的记忆,也将成为最后的记忆。
明知这个事实,少年却不觉得多么难过。这是他曾经不敢奢望的情景,只要拥有过,便已是幸运。
如果她日后回想起来,也能觉得开心就好了。
天上的星星眨了眨眼睛,谢寻非也眨眨眼,声音很轻:“有没有觉得开心一点?”
心魔里的酸涩、多日练习的疲惫、百门大比的紧张,全因这句话生出翅膀,呼呼啦啦飞走了。
秦萝吸了口凉飕飕的冷气,在清冽皂香里迎着风笑开:“超——级开心!漏掉的力气噗噗噗加到满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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