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望跟切纸片似的,三下五除二就把死灵全部消灭,秦萝呆呆看他收剑,脸上做不出表情。
好不容易见到熟悉的朋友,她本应该觉得高兴才对。
本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此时此刻,小小的浅紫色影子只是一言不发低下脑袋,再度化身一动不动的小僵尸,在大脑一片空白的间隙,戳了戳识海里缩成一团的伏魔录。
伏魔录哼唧一声,没动。
于是秦萝又戳。
“这……这不是没想到嘛,谁能知道‘王’是它的姓氏呢。”
蜷缩着的圆球拱了拱身子,再无平日里纵横千里的势头:“伏伏能有什么坏心思,伏伏只是想帮你罢了——今日咱们运气算好的,倘若当真遇上死灵王,那还要数我的办法有效。”
它说罢停了会儿,小心翼翼打量小姑娘圆鼓鼓的脸颊,讨好似的蹭一蹭:
“没事的,其他人很快就忘记这回事了。你不要难过,等离开心魔以后,我每天晚上都给你讲故事听——我我我还会学猫猫狗狗小鸟小羊叫!你想不想听?”
伏魔录:……
三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它拼了!
曾经叱咤风云的魔道法器咬牙握拳,思索半晌,终是做出了自苏醒以来最为沉重的决定。
浑厚低沉的青年音倏然一扬,伏魔录:“……咩咩。”
可恶。
秦萝你这臭丫头不要故意抿嘴!那抹一点也不善良的弧度全都被它看到了!你绝对绝对就是想笑对吧!
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秦萝用力揉一揉热腾腾的脸颊,无事发生一般转过身去。
“陆望!”
秦萝迅速转移话题,噔噔噔小跑着向陆望靠近:“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句话一出口,对方欲言又止的神色果然消失不见了。
“我、我们当时发现你不见了,云衡师兄说周围有幻术,你很可能被、被困在里面。”
陆望是个老实孩子,瞬间被她的问题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不再去纠结方才那幅古怪的景象,抱着剑正色答:“云师兄懂一些幻术和阵法,就、就试着前去破阵,由我们挡住画中仙。没想到突然出现一道白、白光,我睁开眼,便到这儿来了。”
好耶!
秦萝感受着脸上的热气慢慢褪去,如释重负抿了抿唇。只要她假装不觉得尴尬,就能让其他人也忘记尴尬——转移话题大成功!
陆望不像她,没有伏魔录的提醒,对自己如今的境遇浑然不知。秦萝努力解释了一遍白也的身份和这个心魔的困境,让男孩微微一愣。
“所、所以,我们应该找到这个时期的白也哥哥,并且救下他。”
陆望是第一次进入心魔,对于一切都是严肃又拘谨,说着皱了皱眉:“但我们不知道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对不对?”
这是现如今最大的难题。
秦萝点点头。
“其实应该不难。”
伏魔录积极建言献策,尝试挽回自己在秦萝心中的伟大形象:“心魔往往是一个人生命里最为痛苦的回忆,上次见面时,他刚被娘亲卖给孤阁——你还记得进入孤阁以后,妖族会被做些什么吗?”
它语气虽轻,尾音却像重重落在耳边的铁锤,秦萝听得一懵,脑海里渐渐浮起两个字。
……溶丹。
“但凡是妖族,都会遭到溶丹。”
伏魔录语气微沉,继续道:“这片心魔空间不大,出现的场景一定都有意义。你不妨问一问这里的村民,看他们知不知道和孤阁有关的消息。”
小孩的脑子跟金鱼没什么差别,同样只有短短一会儿的记忆。
听完这一番话,秦萝当场表演一出川剧变脸,满目惊喜地在识海里鼓掌拍手手:“伏伏好聪明!伏伏好棒!”
缩在识海里的小球嘚瑟一扭。
哼哼,那是当然。
说这段话之前,它细细斟酌很久,去掉了不少更加详细的信息。
毕竟无论如何,“溶丹”绝不是一个适合被小孩了解的话题。妖丹溶化会带来蚀骨之痛,并持续十分漫长的一段时间,妖族难以忍受,绝大多数会在溶丹途中丢掉性命。
能活下来的少之又少,而接下来即将来临的,则是更为痛苦、更为残酷的地狱。
修真界何其之大,天之骄子们固然名扬九州,但其实五湖四海以内更多的,是千千万万模糊了名姓、连死亡都悄无声息的可怜虫。
正因为如此,所以当秦萝说出那句“独一无二”的时候,才会显得格外珍贵吧。
“叔叔叔叔!你是来救我的吗?”
秦萝对它的心思一概不知,晃眼见到手拿烤地瓜的程双,立马露出惊喜之色:“我很好!我没事啦!”
是挺好,看起来已经把那段跳大神忘得一干二净,开始全新人生了。
程双别开脑袋:“碰巧遇上而已,我吃地瓜散步呢。”
他说得别扭,秦萝却没在意。她一心想要找到白也,又上前靠近几步:“叔叔姐姐,你们知不知道孤阁?我有个朋友被抓了进去,现在不知道在哪儿,大家都很担心。”
程双低头看看自己,又抬眼看看身边啃着地瓜的女人。
他们俩的岁数明明差不多,为什么偏偏他成了叔叔?!
“孤阁?我知道啊。”
女人被一声“姐姐”逗得笑弯了眼,心情看上去非常不错:“我们这儿有座山洞,名为‘流月洞’,因为灵力浓郁,又恰好同金凌城相距不远,被孤阁当作了一处溶丹地——小妹妹知不知道溶丹?”
秦萝心下微涩,点了点头。
“要让妖丹溶化,对身体十分危险。”
伏魔录悄悄解释:“要是能得到灵力滋养,或许会比较安全。”
它硬生生把“不至于枉死太多”咽了回去。
“不过我记得,如今似乎过了溶丹的时候,你朋友凶多吉——”
程双还想往下说,被女人一个眼刀扼住喉咙。
“流月洞就在村子正北,你一直往上,走到小路尽头便是。”
女人温声开口,由水墨勾勒的眉眼缓缓一紧:“只不过那地方灵气汇集,成了不少画中仙的巢穴,我们村人都不敢靠近。我看二位不似凡人,应当比我们厉害得多,此番前去,务必当心。”
秦萝乖乖道了谢谢,又听她斜了眼继续道:“程双,上回是帮老大爷捉羊,上上回是从画中仙手里救下一个小孩。今日你又急匆匆离了摊位,不知等回去的时候,那地瓜摊还在么?”
被偷了不下五次地瓜摊的程双:!
女人和程双都不是标准意义上的修士,就算想要帮忙,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最终启程前往流月洞的,只有秦萝与陆望两人。
伏魔录仍在哀嚎:“程双啊程双,你怎么就变成一烤地瓜的大叔了?秦萝你信我,方才我们见到的那个绝非程双本人,真正的他是个力大无穷、战无不胜的英雄,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怕,特别特别厉害。”
秦萝抓到了盲点:“你好像特别喜欢他?”
“那当然!当年我和主人——”
它说着顿了顿,总觉得以魔道的身份讲出这种话,似乎不是很适合。但转念一想,秦萝又不知道它主人便是霍诀,说就说吧。
伏魔录嘟嘟囔囔:“当年主人给我念话本,第一本就是《山海平妖记》。主人还说,以后要变成和程双一样的人。”
想像故事里的程双那样降妖除魔啊。
矮矮小小的女孩恍然“哦——”了一声:“你主人一定是个很善良的好人。”
伏魔录闷闷不说话了。
四周全是黑白分明的水墨画,秦萝发觉陆望正在好奇打量,一时兴起,把《山海平妖记》的故事也告诉了他。
她了解不多,讲得简略,说完挠挠后脑勺:“虽然这里的程双叔叔好像和故事里不太一样……但他们都是好人。”
话本子和现实里的情节不同,分明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陆望闻言笑笑,声音很轻:“因、因为是故事啊,当不得真的。”
故事皆是由人所写,因为读者们更偏向于和谐美满的结局,所以主人公往往气运加身、拥有常人望尘莫及的天赋,无论经历多少艰难险阻,最后一定是以圆满收场。
当一切来到现实,虚假的美好就不得不宣告破灭了——
在陆望的印象里,世间随处可见的并非奇迹与希望,而是贫穷、痛苦、妖魔肆虐、人与人之间漫无尽头的争执与打骂。
秦萝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突然转过脑袋:“陆望,你有喜欢的故事吗?”
抱着剑的男孩安静摇头。
与其说“不喜欢”,更准确一点的说法是,从没有人愿意花费时间,为他讲述那些不切实际的传说。
他从小生活在贫苦且不堪的环境里,爹爹要么喝得大醉,要么每天每夜对他非打即骂,哪有闲心像其他父母一样,坐在床边给孩子耐心讲故事。
尤其某天陆望在门边捡到一册废弃的连环画,本想打开看看,却被醉了酒的父亲一把扔开,冷笑着讽刺他的幼稚无知,居然还相信这种无聊透顶的东西。
对于话本里形形色色的故事,陆望小时候没有机会接触,如今稍微长大一些,逐渐明白它们并不属实,便更加生不出半点兴趣。
“我……很少听故事。”
男孩抿了抿单薄的唇,说话时仍显得腼腆拘束:“我爹说过,话本子里全是骗人的谎话,不应当相信。”
秦萝自然不认同这个歪理,愤愤然睁圆眼睛,然而尚未开口,便听陆望冷了嗓音:“当心!”
剑光掠过,几道黑影散作濛濛软烟。
“可怕可怕,陆望进入苍梧,不过才半年不到吧?”
伏魔录又开始唠叨:“看他出剑的动作和速度……这就是天生剑骨吗?”
“陆望很刻苦的!”
自己的小伙伴得了夸奖,秦萝也觉得开心,心里的小人得意洋洋叉了叉腰:“他每日天不亮就起床练剑,而且我爹爹定下的训练量超——吓人的,陆望居然全都完成了,我们都觉得他好厉害。”
正道之光,恐怖如斯。
伏魔录下意识打了个哆嗦,把目光往旁边悄悄挪。
陆望不过练气修为,却已隐隐显出几分剑修的风骨,神情沉凝舒朗,脊背从来立得笔直,弟子服更是穿得一丝不苟,领口规规矩矩压在最上方。
也不晓得长大以后,这小子会是何种模样。
陆望低声开口:“这里的灵气越来越浓,我、我们快到了。”
他所言不虚,二人如今已离开村落的范围,进入一片山林之中。
山林树荫如盖,放眼望去皆是洋洋洒洒的泼墨,阴森森的树影与灰色的邪祟浑然一体,微风拂过之际,四面八方黑潮暗涌,实在压抑恐怖。
秦萝直到这时才明白,拥有颜色究竟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要说灵力浓郁的山洞,无论放在哪儿都是一块香饽饽。这地方群魔盘踞,要想强行突破并不容易,只可惜目前想不到其它办法,只能使用这个下下之策。
蛰伏的妖魔嗅到生人之气,于黑暗中显形而出。秦萝紧紧捏了捏手心,问春风旋即化形。
陆望没说话,脚步微动,执剑挡在她身前。
“他们打算去找你,真有意思。”
楼迦看得有趣,低低笑出声:“那个女孩是叫秦萝对吧?傻乎乎的倒是挺可爱,我似乎有点明白,你为何不愿离开了。”
之前鞭打造成的伤口灼灼发热,白也被铁链缚住身形,竭力吸了口气。
“让我想想,流月洞……正是你溶丹的时候。”
她仍是自顾自地说,在地牢里来回踱步,只能瞧见一袭猩红的影子,听不见一丝一毫脚步声:“再然后,就是进入孤阁了吧?”
说到这里,楼迦现出几分悠然之色,倏然展了眉:“你说,当她见到你执刀杀人的时候,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不对不对,对于只有七八岁的孩子来说,看见那种情景是不是不好?”
血迹斑斑的少年咬牙不去应答,唯有指节蜷了一蜷,指甲陷进掌心。
不远处的画面里,已是水墨四溅。
心魔还没到最为强烈的时候,因此幻境里的怪物都算不得强大。
一个个墨团翻涌不休,看起来拥有几十上百的数量、十足狰狞可怖,其实最多只有练气巅峰修为,在秦萝与陆望的联手下,很快被扫荡一空。
等盘旋的黑潮渐渐散去,寻着灵力源头走去,秦萝听见哗啦啦的水声。
流月洞流月洞,一听就和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幻境里看不出白天黑夜,月亮太阳都是一个模子,好在流水特征明显,很快便寻得了踪迹。
一条像是被墨水染成漆黑的小溪,看上去脏乎乎的,观感不是很好。
顺着溪流上游抬起脑袋,则是一个掩映在草丛里的洞穴。
“那就是流月洞了吧。”
伏魔录小心提醒:“听说溶丹痛苦万分,很可能导致性情暴躁、杀意陡增。我们尚且不知道洞里发生了什么,还是当心为妙。”
秦萝应一声“嗯”,放轻步子一点点往前。
逐渐靠近洞口,四周的野草也就越深,若有似无蹭在脚踝上,带来迷迷蒙蒙的痒。
山洞前设了个她从没见过的阵法,据伏伏所说,那是为了禁止里面的人私自出来,相当于一把单向的锁。
若是在真正的过去,这里理应有许许多多累积成山的尸体、巡逻值班的守卫、以及一个个蜷缩在角落,不断痛苦哀求或咒骂的妖,然而置身于心魔,秦萝只望见一道瘦弱的影子。
比起树林里的第一次见面,白也看上去长大了一些,或许也是七八岁,同她一般大小。
但他实在太瘦,仿佛一整块披着薄薄皮肤的骨头,一动不动瘫倒在地上,与尸体没什么两样,只有细细看去,才能见到脊背的微微颤抖。
陆望握着剑站在一边,以防地上的白也突然暴起伤人,或是从洞外闯进什么邪魔妖祟。
秦萝想开口叫叫他,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轻轻迈开脚步,一步步向他靠近。
也正是这一个瞬息,由于疼痛加剧,男孩脊背上的颤抖更加剧烈,苍白细痩的五指紧紧按进泥土里头。
太压抑了。
伏魔录紧拧眉头。
这种地方荒烟蔓草,久久见不到阳光,当年定是处处横尸,徒增悚然。
白也置身于这样的环境里,没有可以依靠的人,没有能够抓住的希望,甚至连自己会何时死去都不知道,只能在无边无际的苦痛里一天天挣扎。
即便是它,也不由生出几分同情与怜悯。
与周遭的阴森相比,那道浅紫色的小小影子实在有些格格不入。
却也莫名叫人觉得舒适安心。
秦萝慢慢蹲下,眼眶悄无声息地泛起浅红。
她毕竟是个小孩,说不出多么天花乱坠的安慰,面对这样的景象,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慌张,千万不可以乱了阵脚,静默俄顷,试探性地开口:“……白也?”
男孩面部朝下,看不清此时此刻的神情,听见秦萝声音的刹那,脊背明显一僵。
昏暗且单调的白光里,她看见那双沾满血污的手一点点紧绷,似是为了支撑起身子,颤抖着加大力度,然而又一道剧痛袭来,让他再度软下身去。
有那么一个须臾,四周连呜呜的风声都没了踪迹,在极致的静里,秦萝却听见一道有些陌生的、沙哑得近乎于模糊的嗓音。
那声音带了迟疑,如同小心翼翼的试探,又低又轻:“秦萝?”
下一瞬,男孩发狠似的抬起脑袋,止不住浑身颤抖。
一时间四目相对,秦萝看着近在咫尺的血红眼睛,被震得浑身僵硬。
伏魔录亦是一惊:“‘秦萝’……他怎会知道你的名字?之前我们见到更小时候的白也,他分明不记得你。”
更何况,这也不符合心魔的规矩。
心魔是记忆的投影,白也和她素不相识,必不可能仅凭声音就识出秦萝身份。要说有什么足够合理的解释——
“我大概明白了。”
它微微沉声:“他之所以认得你,是因为上回在树林被你救下——心魔一脉相承,偶尔会出现记忆共通的情况,对于这个白也来说,两年前被娘亲卖给孤阁的时候,的的确确曾与你见过。”
至于之后呢?
当时在秦萝看来,眼前的一切烟消云散,男孩也不见踪影;对于白也来说,她应当也是猝不及防消失不见了吧。
算一算时间,他们应当只见面了一个时辰不到。伏魔录实在没想到,对方居然能这么快认出她。
秦萝还在脑子里捋顺这两个幻境之间的联系,堪堪悟出一点端倪,忽然听见一声急促的气音——
白也许是痛极,用力咬紧牙关,眼看身形即将向后倒去,秦萝条件反射地伸出双手,用力将他揽过。
浑身上下皆是刀刃般的刺痛,在短短一刹后,男孩感受到温温软软的热度。
白也喉咙发涩,紧紧抿住双唇。
“嗯……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秦萝不懂疗伤治病的办法,嘴里也笨拙得说不出漂亮话,只能轻轻伸手将他抱住,一下又一下拍打凸起的脊骨。
当时她妈妈去世,一个人躲在福利院的房间里悄悄哭,被院长发现以后,就是做了这样的动作。
虽然没办法共享痛苦与悲伤,但两个人一起,总要好过孤零零一个人苦撑。
心魔幻境之外,楼迦定定仰头,手中小刀悠然打了个旋儿,嘴角笑意却是散去大半。
身为孤阁一员,她自然也被溶化了妖丹。那段时间暗无天日,每天都在剧痛里死去活来,有时疼得恍惚,最大的心愿便是听听别人的声音,倘若能被碰一碰抱一抱,无异于天大的恩赐。
那是她曾经在梦里都想成真的愿望,没想到今日居然亲眼见到——虽然是在别人的心魔里。
相貌绝美的女修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自嘲勾勾唇角,目光往后,掠过角落里的白也。
……果然看得怔住了。
不过也是,在那样的日子里,谁都想得到一个不掺杂任何私欲的拥抱。
幻境里的男孩疼得发抖,身上像在被火烧,哪怕隔着一层衣物,秦萝也能感受到浓浓滚烫。
他定是烧得有些迷糊,低着脑袋轻轻战栗,声音喑哑不堪,如同小兽的呜咽:“你突然……突然就不见了。”
白也说着顿了顿,隐隐生出哭腔:“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一直……一直在找。”
他不受娘亲疼爱,后来又被卖入孤阁,无论之前还是过去,全都活得一塌糊涂,不被任何人喜欢。唯有在两段人生的交点处,有人对他说起独一无二、与众不同。
他有时甚至会怀疑,那是不是一场梦。
秦萝怔怔愣住,刚要道歉,又听白也再度开口:“好难受……我做了好久好久的噩梦。”
无论之后的白也多么冷硬淡漠,在此时此刻,他也只是个和秦萝没什么两样的小孩。
小孩子疼得厉害,理所当然会撒娇。
秦萝仰头与陆望对视一眼,很快低下脑袋,拍拍他颤抖的后背:“什么样的噩梦?”
“我梦见好多怪物,还有话本里的人。”
白也说得含糊:“怪物想抓我……大家全都死了,程双、桫椤圣女、瑶灵……他们根本全是假的,到处都是黑色,我不知道应该逃去什么地方,我——”
他说着忽然停下,仿佛被魇住一般,身上愈发滚烫。
伏魔录默然不语。
白也曾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孩,溶丹一事,算是彻底让他的人生地覆天翻,真正从善恶有报、和谐圆满的话本故事离开,踏入更为残酷的修真世界。
它活得久,看得比秦萝开,心知这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一个阶段——
人总要和美好的幻想说再见,世上哪有那么多奇迹可言。
秦萝却竖了竖细细的眉毛。
“他们、他们才不是假的!”
她一本正经:“我不久前才见到程双叔叔,他给我吃烤地瓜,还赶来从死灵手上救我!”
伏魔录闷闷腹诽。
那只是画中仙形成的幻术,而且程双分明成了个游手好闲的地瓜大叔。
“还有你说的桫椤圣女和瑶灵,她们也有可能存在啊!”
秦萝继续道:“修真界那么大,有那么多不一样的人,虽然你没见过她们,但说不定在某一处地方,就有谁得了她们的帮助呢!”
伏魔录叹了口气。
更扯了,这两个你压根没见过。
“我更小一些的时候,有天晚上就收到了星星送的礼物哦!”
伏魔录叹气。
傻瓜蛋,只是有人悄悄把礼物塞给你,然后套上“星星”这层借口罢了。
“那段时间,有个对我很重要的人去世了。有人对我说,去世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每年生日,都会落下一份礼物给我。”
伏魔录微怔,没再出声。
秦萝想起妈妈和院长,语气低落许多:“我本来也是不信的,但后来生日那天,我真的收到一个礼物盒子,上面吊着颗小星星……连着好几年,星星都给我送了礼物。”
她小时候对此深信不疑,长大慢慢懂事,曾经当面问过院长,是不是她悄悄买的礼物。
“答案其实不重要哦。”
院长摸摸她脑袋,笑起来时眼尾荡开丝丝纹路:“只要相信,星星的礼物就会存在——无论是真还是假,妈妈都会永远保护我们萝萝,对不对?”
于是秦萝想,那就相信吧。
不管那份礼物来自星星还是院长,至少她们都爱她。
也许故事是假的,她收到的礼物却从来是真的。
“还有还有,我以前听过这样一个故事,说月亮上住着一个精灵——精灵就是长着翅膀、头发金黄金黄的那种,特别漂亮。”
秦萝吸了吸气,左手一动:“精灵很喜欢小孩,如果见到有谁伤心难过,就会在他窗前洒下一滩月亮的光。”
她的声音忽然轻了些,像是有些紧张:“你看,就像这样。”
随着女孩话音落下,在只有灰黑颜色的世界里,陡然现出一道白芒。
白也茫然怔住,在簌簌风声里,听见秦萝浅浅的笑:“精灵猜出你怕黑,对不对?”
……她知道白也怕黑,分明是因为那天前往医馆,无意看见小狐狸在夜色中的颤抖。
伏魔录心知肚明,这一回却没有出声,而是默默抬起视线,望向秦萝掌心里的那道光。
真是莫名其妙。
有那么一瞬间它忽然觉得,偶尔陪她相信一回童话传说,虽然幼稚,但感觉似乎不坏。
如果是这样的秦萝……虽然几率微乎其微,但她或许真能救出主人也说不定。
由灵力汇成的光丝丝缠绕,自掌心徐徐蔓延,逐渐填满小半个山洞,如同流水潺潺,拂过一旁陆望的指尖。
男孩略微愣住,甫一抬眼,望见秦萝匆匆抬头,扬唇朝他飞快笑了笑。
她的那些话不止对白也,也在对着他说。
秦萝还记得,他口中那句“话本子里全是骗人的谎话”。
白光缕缕,在团团散开的光晕中,疼痛与恐惧仿佛都在慢慢减轻。
年幼的小狐狸任由瞳孔被照亮,呆呆看着那一束流波,半晌终于开口:“你……还要离开吗?”
白也原本想问可不可以带着他一并走。
话音落下,便听得一声迟疑的“嗯”。
于是好不容易生出的希望又重新低落下去。
想来也是,他们并不熟悉,自己又是这种无能怯懦的模样,只能沦为毫无用处的拖油瓶。
“不过,我一定会努力再找到你的——还有我的好朋友陆望一起。”
清澈的童音脆生生扬起,他视线所及之处,是双亮晶晶的眼睛:“对不起呀,我们来来回回,自己也控制不住什么时候会消失。我不是故意不、不——”
伏魔录:“不辞而别。”
秦萝正色:“不辞而别。”
什么控制不住消失……完全搞不懂。
就像她身上的许许多多地方,同样叫人想不明白。
白也忽然想,或许和她口中那些天马行空的故事一样,秦萝的存在本身,包括她毫无征兆出现在他生命里,都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奇迹。
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伴随着种种梦境般的情景。
一个只属于他的奇迹。
阴暗洞穴里,灰黑的野草簌簌一动,自脆弱的叶片起,无声浮现出一抹异色。
男孩长睫微动,声音很轻:“真的……会来找我吗?”
“当然啦!”
她的嗓音一点点填满洞穴,声线所过之处,好似被春风拂过的绿野。
从角落里生出葱茏的绿,裹挟着秦萝掌心里柔软的光,一团团一片片,再顺着小溪蜿蜒而下,点亮朦胧星光。
当第一缕月华轻轻落下,陆望才恍然察觉,原来如今已是深夜。
溪水叮咚,携了自天边而下的一轮明月。月光照亮山间浮空的雾,好似悠悠淌动,流泻不休。比起单调压抑的黑与白,这才是真正的流月洞,残酷却瑰丽。
秦萝信誓旦旦地点头:“就像变魔法一样,只要你愿意相信,我们一定会咻地出现在你身边喔!”
白也忍着痛意,直直看着她的眼睛:“魔法……?”
“嗯。”
月光里的女孩咧嘴笑笑,露出两颗洁白小虎牙:“所以不要难过,也不要觉得伤心,一定要认认真真好好地长大。在你一点点长大的时候,不管多少次,我们都会一遍遍找到你,去到你身边——”
她语毕眨了眨眼睛,再度启唇时,说出了那句他曾经想开口,却因自卑胆怯不敢出声的句子,嗓音清清泠泠,犹如月华碎落满地:“然后在某一天,就像所有故事结局里写的那样,带着你一起从这里离开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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