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蚀妖被刺中心脏的那一刻,整场试炼便也宣告了终结。
从顶端的头部开始,庞大如小山的身影渐渐消去,化作徐徐袅袅的团团黑烟,与夜色融为一体。
但四周并非一片漆黑,当秦萝抬起脑袋,能远远望见天边横亘着的灿金色长河。
那是由傅清知引出的灵潮,魂魄们得以净化,如今亲眼目睹邪魔消逝,心中最大的执念消散一空,终于能够轮回转世,前往彼岸的另一端。
谢寻非受伤很重,秦萝不敢用力触碰,只轻轻贴了贴他的下巴,很快后退一步,低头从储物袋里寻找药物。
“这算是……结束了吧。”
秘境外,宋道长长长舒了口气。
他门下的亲传弟子觉得试炼太难,打从一开始就放弃了探索,前往秘境其它地方寻找机缘。
按理来说,他与苍梧仙宗并不属于同一门派,两者之间更是出了名的竞争对手,但眼看秦萝手里的镇邪剑出鞘,男人还是情不自禁扬起唇角。
他一面说,一面向后转过脑袋,看往秦止与江逢月所在的地方:“真是不容易,这场试炼的难度超出想象,但秦萝小道友居然——”
这句话没来得及说完,在他望见剑圣垮起的一张冷脸时,被硬生生憋在喉咙里头。
救命。
秦萝她爹的眼神忽然变得极度犀利了起来!
宋道长扭头望一望水镜里的两道小小人影。
宋道长又扭头望一望秦止那张二愣子似的脸。
“妙,真是妙。”
不远处,墨门长老长叹抚掌:“这群孩子不得了。自从傅清知感化邪灵,不对,从秦萝把陆仁嘉扛出山洞起,我就没猜中过接下来的剧情。”
“我听说那个名叫‘陆望’的孩子,居然只在苍梧修习了不到半年?不到半年就能达到这个修为,前途无量啊!”
另一人由衷感慨:“江星燃对法器的造诣、傅清知的感灵体质、秦萝在乐曲一道的超高天赋,还有方才这个挡下阴蚀妖全力一击的魔修少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宋道长后背凉了一下。
救命。
听到最后,秦萝她爹的神色更加不对劲了!
“叫谢寻非对吧?”
墨门长老兴致越来越高,甚至同那人聊上了天:“这孩子的确不简单。能硬生生扛住那一下,定是筋脉受创、剧痛难忍,常人早就哭天喊地了,他居然还能稳住——最为可贵的,是他在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没有犹豫,直接把活命的机会留给了秦萝。”
谢寻非究竟能不能抵挡下那一击,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当时情况危急,阴蚀妖的杀气来得猝不及防,他没办法思考太多,一切举动全部听凭本能反应。
也就是说,像那样护住秦萝,几乎成为了他的本能。
宋道长又飞快看了看秦止。
很好,剑圣的脸已经成了块被烙坏的漆黑大饼,死死望着水镜的时候,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
谢寻非所受大多是内伤,邪气凛冽如刀,造成的血痕也不在少数。
他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被秦萝小心翼翼带到一棵树下,喂了两颗丹药。
不愧是剑圣之女。
眼见秦萝板着小脸,一本正经在储物袋里捣鼓来捣鼓去,宋道长看得肉疼,倒吸一口冷气——
那两颗丹药价值连城,是修真界里不知多少人渴望的灵丹妙药,她递到谢寻非嘴边的时候,像是喂了他两颗再寻常不过的糖。
洁白指尖捏着丹丸来到嘴边,靠坐在树下的少年微微怔住。
在以往时候,他总觉得这种投喂的动作愚蠢又矫情,毕竟每个人都生了手,要是连自己服药都做不到,那还不如把两只手剁掉。
然而此时此刻,谢寻非却只是笨拙地垂下眼睫,稍稍张开毫无血色的嘴唇。
他甚至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应该发出一声长长的“啊”。
谢寻非动作很小心,特意没碰到秦萝的丁点儿皮肤,伴随着吞咽时的喉结一动,秘境之外,宋道长识海里的元婴小人已经在紧张地啃手手。
救救救命。
秦萝她爹已经开始慢慢伸长脖子,以一种十分诡异的姿势瞪圆眼球,活像一只眼珠子外凸的长颈鹿了!
好恐怖!
一旁的江逢月倒是兴高采烈:“真好啊。萝萝以前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如今身边多出这么多朋友,也学会了照顾人——朋友之间就应当互相帮衬嘛。”
秦止没出声,一遍又一遍擦拭手里的本命剑。
照顾人不是坏事,就算他女儿照顾一百个一千个小姑娘,他都不会觉得有任何问题,甚至能因为觉得小朋友在慢慢长大,无比欣慰地抱着本命剑傻笑。
但这些小子,哪怕只剩下半个,也轮不到被她照料——
毕竟每个人都生了手,要是连自己服药都做不到,那还不如把两只手剁掉。
再说,连他都没被自家女儿这样对待过。
秦止发誓,他绝对没有觉得心里发酸。
秘境里的秦萝哪会知道老父亲的所思所想,她刚刚结束一场乱战,如今正是最为疲倦的时候,更何况谢寻非受伤实在太重,容不得半点分神。
小朋友不懂应该如何处理伤口,手里握了瓶治疗外伤的药,有些苦恼地皱起眉头。
“……别看了。”
这副浑身是血的模样很是骇人,谢寻非往阴影里后退一些,遮掩住大半身形:“这种伤没关系,不会有事。”
秦萝定定盯着他瞧,眉头皱得更紧。
她从小到大,哪怕在电视剧里也没见过这样严重的伤口。谢哥哥是她重要的朋友,伤痕累累已经足够叫人难受,更不用说之所以变成这样,大半原因是为了她。
年纪小并不意味着一窍不通,在这件事上,秦萝心知肚明。
“我以前在龙城,受过比这个更严重的伤。”
谢寻非看出她心中内疚,生涩开口:“我筋骨很好,就算不用多值钱的药,也很快就能痊愈……所以没关系。”
他说着突然一顿,整个人怔住的同时,连呼吸也随之停下。
他真是很笨,明明想要安慰秦萝,这会儿抬眼与她对视,却发现小姑娘的眼眶愈发泛红,眼中亦是蒙了层淡淡水雾。
少年又往后退了退,离她更远,嗓音低不可闻:“吓到你了?”
秦萝沉默着眨了眨眼睛。
她双眼生着薄薄浅红,睫毛像小扇子似的扑簌簌一动。在寂静夜色里,拥有圆润杏眼的女孩仿佛下了某种决心,忽然轻声开口:“谢哥哥,我以后会、会努力保护你的。”
靠在树下的瘦削人影忽地一僵,指节下意识动了动,紧紧按住衣袖。
“流血很难受。”
秦萝低低对他说:“我会一点点变得更厉害,不让你再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身上最好的药也全都给你……一定不会变得像以前那样了。”
她在龙城待过一段时间,那时的谢寻非已经开始崭露头角,彰显出凌驾于他人之上的超高天赋。
在那时候几乎没谁敢去招惹他,小小的少年行事肆意、独来独往,然而在他更年幼一些的时候,日子一定过得十分糟糕。
没有爸爸妈妈,没有住处,没有朋友,只有一身被歧视厌恶的血统。就算受了重伤,也只能独自躲在破败的废弃小屋,用水和药草进行简单的治疗。
好在谢哥哥跟着她回来了。
福利院里的老师们说过,朋友之间不应该只有单方面的付出。谢寻非能毫不犹豫将她护在身后,与之对应地,秦萝也想好好保护他。
小朋友还想再说些什么,猝不及防之际,忽然感到心口重重一颤。
脑海里传来嗡然响声,伴随着一阵遍布全身的刺痛,让她脸色骤白。
秦萝没吃过苦,不像谢寻非那般能忍,被这么毫无征兆地一疼,浑身上下如同被瞬间抽干力气,狼狈向前倒去。
树下的少年猝然伸手,将她接住的刹那,无言皱起眉头。
好烫。
即便隔着一层衣物,也能感受到火焰般灼热的温度,谢寻非运转所剩不多的灵力,往前轻轻探了探。
“这是——”
宋道长挑眉:“不得了,进阶这么快吗?”
“新月秘境灵气浓郁,他们方才又经历了一场生死历练,心性得以打磨。”
齐薇笑笑:“萝萝身为主力之一,进阶不过分吧?”
二人交谈之间,谢寻非已小心翼翼把秦萝挪到树下,让女孩靠坐在自己身边,不至于沾染他身上湿濡的血迹。
小小圆圆的一团微微动了动,朝他身侧靠近一些。
“这是练气晋升筑基的前兆。”
谢寻非压低声音:“放慢呼吸,把注意力集中在识海之内,感受灵气的运转,让它慢慢填满身体的每一处角落。”
他听见秦萝发出一声细细小小的“唔”。
片刻之后,有什么毛茸茸圆滚滚的东西,顺势靠在他肩膀上。
宋道长心里发毛,又悄悄看了看秦剑圣。
万幸,有个仰慕他许久的小辈满眼亮晶晶,向他讨教剑术去了。
谢寻非一动也不动,脊背挺得更直。
他从未接受过相关方面的教导,如今只能凭借自己曾经的经验,思忖片刻后笨拙开口:“等灵力扩散,感觉是不是好上许多?筑基会耗费大量体力,你可能有些困,睡上一觉便好了。”
靠在肩膀上的脑袋轻轻点了点。
半晌,秦萝细细弱弱的声音随风传来:“谢哥哥,你身体里的魔气被好好控制住了吗?为什么会中途来新月秘境?”
“多亏诸位长老相助,魔气已无大碍。”
谢寻非沉声:“我离开净心阁时,试炼正开始没多久。江前辈传来消息,我便即刻出发了。”
“苍梧仙宗距离这里很远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染上越来越浓的疲倦:“你好像很快就到这里来了。”
“……因为是急匆匆赶来的。”
“喔,”秦萝打了个哈欠,“谢哥哥很喜欢这种秘境试炼吗?”
“不喜欢。”
稚气未脱的少年抿了抿唇:“也称不上讨厌。”
他曾经随心所欲惯了,对第一名没有兴趣,对天灵地宝也并不在意。秘境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处普普通通的地方,和修真界里的其它角落并无差别。
“不喜欢秘境,还这么急匆匆赶过来——”
近在咫尺的声音突然生出几分笑意,秦萝说得随心,带了点开玩笑的、漫不经心的语气:“谢哥哥,你有没有一点点想要看见我?”
回应她的是一片沉默,秦萝并不在意,像是想到什么,笑音更浓:“我听江星燃说,从秘境离开以后,他能带我们去沧州玩。沧州很大很有钱,吃的喝的玩的样样都有,你有喜欢吃的东西吗?不管是点心、糖果还是很贵的大餐,我都可以给你买。”
……她又开始了。
脑子里仿佛全是吃吃喝喝,之前在龙城也是,非要他去买那什么绵绵奶糕,嘴里的小甜糕从没停过。
谢寻非心中腹诽,眸光却悄悄偏向另一边,微微侧过头去,不让她看见自己嘴角扬起的弧度。
“还有很多很多好看的衣服……谢哥哥喜欢什么颜色,黑色吗?你好像全是这种颜色的衣服,虽然很好看,但试试别的或许也不错?”
“我还可以带你逛逛苍梧仙宗。虽然我也不是很熟悉……不过春天到了,山里景色很漂亮,就算没有目的地,四处看看也是好的。我们可以去捉鱼或者爬山,带上一束花。”
秦萝嘀嘀咕咕的嗓音越来越小,直至最后消失不见。
谢寻非不动声色垂下眼帘,目光匆匆扫过她紧闭的双眼,又很快移开。
被超度的灵祟散发出淡金色光晕,在苍黝寂静的空中勾连出连绵长河,宛如一条从天垂落的缎带,于微风吹拂下悠悠起伏。
林间的树叶发出哗哗轻响,月光落在少年漆黑的眼眸,万物寂静如谜。
在他身边,是他唯一的朋友。
被人陪伴与挂念的感觉十分奇妙,曾经的谢寻非不屑一顾,直到真正拥有,才上瘾一般地疯狂渴望着靠近。
这让他感觉自己仍然活着,而非一个游荡在世界之外的野鬼孤魂。
等晚风的呜咽再度响起,谢寻非轻轻偏过脑袋。
树丛的阴影遮掩住少年精致的五官,从留影石的角度看去,只能见到一团模糊的暗色。
当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低低开口,像在对身边的人说,也像是喃喃自语:“不是一点点……是特意来见你的。”
因为想要见到她,所以才会用赶的。
横亘在天边的长河随风晃荡,如同四散的萤火虫,于月色下渐渐消散。
水镜之外,独独传来一道风声。
与此同时,秘境外。
两道剑气浑然相撞,发出铮然声响。与秦止对剑的后辈连连败退,在毫不留情的快招下狼狈不堪。
他觉得这不对劲。
太太太奇怪了,不是说剑圣前辈为人谦逊,指导后辈时一板一眼,绝不会刻意为难吗?为什么他感觉如今自己对上的,像是一只看着红布吭哧吭哧的红牛?
“呃——!”
霁月光风的剑圣杀气毕露:“头!”
……头?
又是一道剑气劈下,青年快被打哭了:“前辈,我头怎么了?”
好恐怖,此时此刻的剑圣前辈不再是红牛,简直成了长颈鹿和歪脖子树的后代,斜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东西。尤其那对黑漆漆的眼珠飘忽不定,分别向两边分开,乍一看去诡异至极!
他过去只见过斗鸡眼,从没想过有人的眼珠子能像这样大大分开。退一万步来讲,也没人说过剑圣前辈原来是个斜眼啊?
秦止:“胳膊!拿开——!”
怎怎怎么又到了胳膊?!
青年手忙脚乱,泪眼汪汪,凝神思索自己方才的动作。
秦止前辈的本命剑快如雨下,在转瞬即逝的生死之际,他终于意识到了前辈的良苦用心。
方才他自始至终都在狼狈逃窜,即便如此,手臂与侧脸还是被剑气所伤。前辈一定是说他身形缓慢,头和手的动作都无比迟缓,他没有瞬间明白前辈的意图,怎一个惭愧了得!
“前辈,”青年忍住被打出来的眼泪,在刀光剑影中仓惶开口,“在下修炼不知为何到了瓶颈,不知前辈可否能指点一二?”
“胡闹!小小年纪便拈花惹草,怎能成就大事!”
一道怒斥落下,伴随着两剑相撞发出的响声。
这道声音清脆刺耳,很能吸引注意力。秦止眉头紧蹙,目光从远处的水镜上挪到跟前,直至此刻,才终于愣了一愣。
糟糕,他险些忘了自己正在与后辈对剑,而非教训某些动手动脚的臭小子,更不是提着剑去仇人家里寻仇。
这种做法很掉面子,也很没有世外高人的超然风范。秦止觉得尴尬,杀气跑得一干二净,然而抬眼一看,又望见水镜里的两道人影。
秦止:……
操透了心的老父亲郁闷难消,总觉得胸口发闷,沉默片刻,情不自禁想要诉苦:“修士以修炼为主,化神以前绝不能有所懈怠。五十岁,不,八十岁再去寻一个道侣,那才是最为合适的年纪——小友你说是与不是?”
后辈:……?
天、天哪。
简直神奇。
神奇它娘给神奇开门,神奇到家了!前辈、前辈居然连他拈花惹草都能看出来?这件事分明是他心里永存的秘密,被捂得严严实实,无论哪个女伴都不知道!
心跳陡然加快,青年恍然大悟,缓缓睁大眼睛。
原来如此。
声色犬马皆乃幻影浮光,世上唯一重要的东西,只有八十岁——他命运般的八十岁。
他什么都明白了。
美色的引诱不过皮相之欢,唯有剑才是他的一生所求。别说八十,哪怕是死后变成一个小盒,他也要住在独门独栋的坟墓,上书一行大字:
[永远年轻,永远八十岁,不处道侣,勿扰。]
多么伟大的觉悟、多么智慧的鹰眼、多么一针见血的指导,不愧是剑圣前辈!
“前辈。”
青年在心里牢牢刻下这个数字,只觉如获新生:“我悟了!”
秦止:?
等等悟什么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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