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明光是燕危从楼内世界脱胎而出的意识上,用月轮割裂出来的善念。
这意识经过了?千千万万人在副本中的?情绪洗礼,凝结了?七情六欲、贪嗔痴恶、良善悲悯,刚刚脱胎而出,稚嫩而朦胧。
他当年何止是意气风发到万事皆敢为?
他连不可为之事,都敢轻而易举地坐下。
这意识虽然朦胧,但燕危当初用传奇道具碎片拼成月轮的时候,稍微触碰到了一丝楼内规则所在,感受到了这意识的?存在。但是当时他羽翼未丰,经验不足,没有妄动。
后来,他在林情的?要求下,第一次使用月轮在灵魂上做手脚。
那一次的试验彻底给?了?他用月轮割裂更高层次东西的信心。待到他又用月轮过了?一两个副本,心中目标愈发明确的?时候,他骤然冒出了一个蜉蝣撼树般的念头。
这意识生出得极快,无影无踪地处于楼内世界这方天地之中,同样被楼内世界的?规则束缚,却凌驾在副本内的?npc和?所有玩家之上。他是要毁了?这方天地的,届时意识成长,必然会成为他达成目标的?一大阻碍。
若是这样一个融了?千千万万玩家的?良善智慧、七情六欲、贪嗔痴恶的东西羽翼渐丰,它什么都会拥有,什么都能做到。即便是他,也必然不可能与之为敌。
所以他想——他阻止不了?这意识的?生成,却能不能把这意识里好的东西都割出来,让这东西成不了?大器?
他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
只是那一次着实挑战了?至高的?规则,他在副本中,用了整整一天的月轮,最终力竭昏迷。醒来之后,便是初见?晏明光的?那一次。
当时他还不知道,他其实已经成功了?。那意识中所有的?良善、聪明、怜悯等好的东西尽然被他割了出来,无处可去,最终落入燕危所在的副本中,根据燕危心中所想所念所喜,化作了?在生死边缘挣扎游走的万千玩家的?一员,同燕危在午夜的?鬼怪追逐中相见。
晏明光不知为什么,不喜欢出现在人前,燕危也就只和对方在副本中同行。V的?记录一次一次打破楼内世界的?记录,晏明光却始终只是隐在暗处,从未闯入其他人的视线中。
仿佛燕危的眼前是踌躇满志的?全世界,晏明光的?眼前只有燕危。
信任和?亲近来得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
晏明光本就是他心中所想所念所喜而成,融合了?楼内世界所有的?美好,又诞生于燕危之手。于燕危而言,他有着?燕危最想拥有却难以拥有的?气质,还有在楼内世界游走近乎绝技的?仁善;于晏明光而言,燕危是赋予他生命的那个人。
纵然晏明光说不出过去,纵然晏明光显然有着?一些他隐约能猜到的秘密。
他们一起走过?一个又一个副本,终于在那百鬼横行的?温泉山上,在燕危想要救丁笑而赶不及的?那一刻,他才终于在朦胧中明白过来——他任性妄为的那一次逆天而行,造就了一个晏明光。
那一刻,丁笑身后追着?凶神恶煞的?鬼怪,燕危想救人,却根本来不及上前。
他身侧的?男人只是徐徐抬手,打了?个响指,副本中所有的?事物都在那一刻停滞。横行的?鬼怪仿佛被定格了一般,那被鬼怪追逐的?小姑娘也维持着?落荒而逃的?姿势停在了路上。时间和空间都在这轻轻巧巧凝固,只有燕危和晏明光,仿佛置身于副本之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切。
燕危总算彻底确定了?下来——这个人没有见?过?楼外世界的?风花雪月,没有经历过?柴米油盐的?漫漫人生,永远不会滋生出人生而带来的恶。
那是他亲手从楼内万千情绪化作的?意识中,割裂出来的善念。
他在定格中拉起当时还小的丁笑的?手,定格在这一瞬间解除,晏明光拽着他,他拽着丁笑,一同跳进了?没有鬼魅的?温泉中。
温热的泉水中,男人那同样滚烫的手抓着?他,双唇凑到了他的?嘴角边。
岸上百鬼横行,水中风光正好。
当时燕危只当晏明光已经是个玩家,这楼毁于不毁,与晏明光已经没什么关系——晏明光也是这么和?他说的。燕危出于对晏明光的?信任,没有怀疑过?。
但是他还是能隐约感觉到晏明光的?秘密。
于是他在进顶层之前,就做好了叮嘱林情一类的准备,准备好了一个复制记忆的?道具。
在顶层副本中,那被他割裂留下的?恶念变成了?晏明光的?模样,险些以假乱真。非是燕危认不清,而是那恶念本就和?晏明光出于同源。
就如同林情和?林缜一般,本就是同一人,谈何分清?
他混淆了?几次,最终在不再认错的?那一次,恶念不怀好意地告诉他,楼毁了?,这一切都会彻底消失。恶念会灰飞烟灭,善念也会随之消亡。
从头到尾,晏明光为了不让他困顿于选择中,从未告诉过?他这一切。
最终他们成功通关副本,燕危兑换到了潘多拉魔盒的?那一刻,燕危却停下了?。
“你知道了?。”晏明光叹气。
燕危气笑了?:“我要是不知道呢?就这样许愿一切终结,成为所有人眼中的?英雄,开开心心地回到楼外的?世界里,让你随着这一切化作齑粉?”
晏明光望着?他,深黑的?眸子仿佛无边夜空,盛着?点点星光,黑却亮。
他难得地勾唇笑了?一下,说:“我会抹掉你关于我的?记忆。”
让这一切都停止在燕危许愿的这一刻,不论是那些一路走来的生死,那些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过?客,还是这一场相伴走到底的?缘分,都只会变成一场梦。
燕危不会伤心,因为他不会记得。
“晏明光,”他说,一字一顿,“对我来说,这样还不如死了。”
晏明光无言。
燕危却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他未说的?话?——若是一直以来坚持的?东西就这样放弃,不也是白活了?吗?
一个又一个副本中的?生死没能打败他,那愚蠢的恶念没能拿走他的?命,他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却败在了自己的?手上。
他缓缓凑到了晏明光耳边,低声说:“冰块,我们打个赌吧。我下不了?手,你狠不下心让我留下陪你,不如就让我们重新选择一次。”
他们一起,重来一次。
再选择一次。
“我把和?善念恶念有关的这部分记忆,还有这个潘多拉魔盒,全都存在一枚硬币里。其余的?,存在另一枚硬币中,你既然能暂时掌控副本内的?时间与空间,应该也能让我们一起重来一次吧?”
“再来一次,你大可以瞒着?我关于你的?一切,若你能真的?瞒我到底,让我浑浑噩噩地就这么毁了?楼忘了?你出去,那边算你赢了。若是我仍然发现了?,便算我赢了,我们一起想办法,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晏明光深深地看着?他。
许久。
“好。”
下一刻,燕危这几年登楼的?记忆,除了那关于善念恶念的?真相,其余尽皆存在了一枚硬币中。那硬币承载着?他大部分的?记忆和?数据,化作副本,流入楼内世界,等待着?他下一次登楼的?进入。
另一枚硬币,则承载着?他们这一次的赌注,悄无声息地藏着这最大的秘密,伴随着他从头开始。
兜兜转转,直到这一刻,硬币打开,真相这才回到了燕危的记忆中。
楼内无数玩家趋之若鹜、拼尽全力都未必能拿得到的潘多拉魔盒,其实在一开始,就无声无息地被他带在身边。
恶念从来都没能打败他,顶层副本也从来没有阻挡过他的?脚步。这一切不过?是他和?晏明光为了这一个赌做下的?局,绕了?一圈,回到了他们本来应该来到的地方。
这一次的登楼的?开端,是他格式化之前便预料到的。就算之后记忆暂时脱离,他什么都不记得,第一次登楼带来的两难还是沉进了?他的?脑海中,让他下意识中不断说服着?自己——做一个自私的?选择。
所以他总是喜欢强调自己是一个冷血的?人,所以他每一次的选择都在告诉自己,守护好自己眼前就好。
但有的?天性是刻在骨子里的?,不论表面再怎么欺骗自己,他最终还是走了?上一轮的老路。
晏明光又何尝不是?
这人当初那么克制,打的?不就是既然已经不认识了?,那不如从根源切断他们两人感情的?主意?若不是他恢复记忆了?,晏明光根本就没打算告诉他多少他们曾经在一起的过?去。
可是燕危终是无法冷血,晏明光也终是无法绝情。
月轮转动,将这裂开的?硬币缓缓合上。漆黑的?盒子同硬币一起躺在燕危的掌心,润着冰冷的温度,在月色下微微反着?光。
燕危神色一动,听到有人站在他的?门口,却没有敲门。
他眨了眨眼,细长的睫毛勾着月光。
他将硬币和?这小盒子收了起来,起身,缓步走到门口,迎着月色打开了?门。
晏明光站在他的?面前,背着?月光,送入一道长长的身影。夜色下,燕危看不太清对方的表情,却能感受到那人的?眼睛正看着?自己,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比他身上的?月光都要柔和?三分。
他们一个站在门外,一个站在门内,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屋檐外,飞雪漫天。
晏明光终于开了?口:“这个赌注,我输了?。”
燕危笑了?。
他们什么都不必再说了。
他抬手,轻轻推了晏明光的?肩头一下,看着?自己眼前说话间呼洒出来的热气,说:“晏老师,你知道楼外世界下雪的时候,会干什么吗?”
晏明光显然愣了一下。
但他还是回答道:“取暖?”
燕危:“……”
他说:“来。”
他率先走在前面,在风雪之中,踏上书院里的?小道,一路带着?晏明光来到了一个颇为宽敞的?地方。小道旁,平日的草地上此刻已经堆满了厚厚的?一层雪,燕危附身便捧起了?一团雪来,送到晏明光的?面前。
晏明光:“?”
“接着。”
男人抬手,从他掌心,接过冰凉的?雪。
燕危说:“把它揉成团,然后在雪地里滚着?,滚到有半个人那么大,再停下。”
昏暗的?夜色下,不远处的?灯火漫过?飞雪而来,微弱地照亮着?他们脚下的?这片雪地。燕危抬眸,瞧见晏明光勾起嘴角,对他笑了?一下。
这人不常笑,一笑便是飞雪挂在桃花瓣上,寒冬坠入了暖春里。
“两次登楼,拿回了?全部记忆,”晏明光轻声说,“比以前更有城府了?。”
“我这次没发脾气,只是因为,心疼胜过?生气。”
晏明光的?笑容一顿。
“我想着有那么一个人,他好不容易来这世上走这么一遭,连真正的风花雪月都没见?过?,没有登过高?山看日出,没有在海边望过?明月,也没有在雪地中滚过?雪球,却想着让我这个拥有过?的?人再回去见一见?这些东西,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你是不是在想,我赢了我们当初的?那个赌注之后,现在想干什么?又有什么打算?”
晏明光滚着?手中的雪球,眼神却轻顿了一下,“是。”
“什么都没想,只是想带着?他,一起在这雪地里堆一堆雪人。因为他其实根本不知道,平平静静过?日子,在下雪天一起出去堆一个雪人,这样的生活比起楼内世界这种天天争来斗去在生死挣扎的生活要好上千倍万倍。我带他试试,他可能就不会再傻到,两次登楼,都想骗着?我,让我一个人走到终点了。”
诡谲的?观音镇中,这随时可能突然变天的?雪夜之下,整个观音学堂因为连日的死人而死气沉沉。
燕危却和晏明光一道站在厚厚的?雪地中,手中的雪球渐渐宽大。
天边弯月西流,东方破晓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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