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还没等宁永学说完,短刀男就把刀贴在他脸上,逼他闭嘴。“我很好奇,”他低声说,“你究竟是太蠢,还是太勇敢?”
“有区别吗?”宁永学问。
“我不喜欢听凡人提问。”
他觉得快死的凡人就该陷入绝望,挣扎个不停,祈求个不停,或是咒骂个不停。要是跟他想的不一样,他们就是愚蠢,或者勇敢得过了头,结果还是愚蠢。
“呃,我都快死了,你就不能稍微帮点忙,回答几个问题?”宁永学又问,“让死者瞑目也没什么不好吧?”
“我不是守墓人。”短刀男把刀背在他脸上拍了拍,侮辱意味十足,“只有信奉死亡者才能尊重死亡。在我们这边,生命就像草芥。”
宁永学看出来了,毕竟白尹的假人刚见面就想杀他,抱着他下坠穿墙。再往后,楼梯口的一群假人还想陷害他,侮辱他是疯子杀人狂。
他当然不是。
要是自己猜得没错,尸体拼成的假人就是所谓的守护者的眼睛。守护者牵着木偶的线做表演,控制他们行动、说谎、散步混乱,黑色脐带是他精心编织的丝线,尸体拼成的假人就是他的木偶马戏团。
宁永学靠在船边上,直视他的眼睛。“我知道,跟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们就满怀恶意。”他说,“当时你的守护者想杀了我。脐带吊着布娃娃把我扑进了墙。我差点就死了。”
“不是布娃娃!”听了这话,短刀男立刻变了脸。他边喊拽住他的头发,把他从船只边缘扯到船只正中央,勒得他头皮发痛。随即他绕到宁永学身后,照着腿弯就是一脚,踢得他上身都痛得弓了起来。
要是宁永学还在船边,一定会掉进水里。
短刀男死死踩住他的小腿骨,声音放得更加低沉:“他们都是我故去的兄弟姐妹。人死不能复生,只能拿双生之礼的脐带把遗体连在守护者身上。你听明白了吗?”
这话简直耸人听闻。
那些脐带是双生之礼的产物?要是仪式进一步发展,我背后莫非会跟阿芙拉也连着一条?开玩笑,她还能当我母亲不成?
“我听明白了!”宁永学咳嗽着喊道。胡思乱想归胡思乱想,这下可真够痛的,连说话都会引起咳嗽。“但我也有双生之礼!你得相信我,——有人连在我身上,我看不见镜子里的自己!”
“是他抢了钥匙?”短刀男扬起眉毛看了眼胡须男,后者点点头。
“我只是念了段祷文。”宁永学缓了口气说。
短刀男缓缓摇头,矮下身来。他声音嘶哑,非常痛惜。“守护者献出生命为我们治伤,你却抢走钥匙,占据成果。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吗?”他问。
“我只是念了段祷文!”宁永学说,“我真不知道发生了——”
短刀男一打砸在他肚子上。“亵渎!”他又是一拳,“亵渎!”他一边嘶吼,一边用力往下砸,拳头打的他在地上来回摇晃。尖锐的嘶吼声和宁永学伴着喘息的求饶声混在一起,传入雾中,显得格外阴郁。
痛楚无法减少,令人肌肉绷紧,身体颤抖,唾液流入船舱。然而痛楚也没有累积,——於伤根本没法残留下来。每间隔十多秒,宁永学腹部的淤青就会消去旧的,迎来新的,仿佛一团带有记忆的棉花。
等到短刀男打累了之后,他无声地坐倒在地,目视宁永学又像无事发生一样坐了起来,和他对视。
“你看。”宁永学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已和另一人相连。”长满胡须的壮汉终于开口说。他始终无动于衷。“你该询问那人是谁。”他说。
“呃,她是我仰慕的上司。她一直很照顾我。生活也好,公司也好,有什么事情都先考虑我。要是事情顺利,可能我会找个合适的日子对她表白吧。”这话光是说出来宁永学都觉得特别荒谬。得亏他用的是古语,要是被人听懂他就完了。
“你在杀害她,蠢货。”短刀男嗤笑一声,“伤口的痊愈不会毫无代价。”
“什么?”
“生命从一人流向另一人。”胡须男说,“双生之礼的本质乃是依存。”
“我在汲取她的生命?”宁永学睁大眼睛,表现出震惊和不解。
“不要质疑我的话!”短刀男呵斥说。
很好,虽然过程很麻烦,但是双生之礼的秘密已经揭晓了大半,宁永学想。守护者和无影人自然不是情侣,他们举行双生之礼仪式,其实是为了庇护苏醒不久的教徒。
守护者为教徒们提供生命,伤势自然会快速愈合,无需治疗,也无需等待,更不会流失生命,无可奈何地死去。
自己如今的状态,就是他们本该如是的状态。
“我很担心她会怎样。”宁永学说,他还需要更多答案。
“她会逐渐枯萎,一点一点失去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在你身上长出来。”短刀男一边低语叹息,一边拍手,好像是在恐吓他,“最后,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相连的头颅,相连的手臂,相连的双腿。”
很好,洋房里的情侣之谜也解决了,简单得令人吃惊,或者,其实是短刀男打完人之后累得不想思考了?他选的附身者是很俊朗,但可算不上强壮,体力更是令人发笑。
这么说来,那对情侣不是相依相偎,融为一体,而是其中一个逐渐枯萎,丧失生命。其中一人失去的躯体都会在另一人身上重新长出来,表现为扭曲的双生人。
但阿芙拉呢?
“我受伤的时候,身体组织会疯长。”宁永学沉思着说,“但我没见她身体枯萎,也没见她长我身上。”
“你在侮辱我......”
“她应该走的很远。”胡须男在船头咳嗽了一声,开口说道,“动物在湖边饮水,不足以伤害湖泊本身。”
湖泊,宁永学想,他早就知道阿芙拉问题不小,但她究竟是湖泊还是大海呢?凡人又该是什么?一碗水吗?
“那地方也有人懂真知?”短刀男朝胡须男瞪过去。
他是不是刚醒过来,什么都不知道?还是说他埋在罐子最里面,保护得最好,所以解封他也最麻烦,要放在最后?
“我们困难重重。”胡须男划动船桨,“双生之礼的成果被人夺取,我们不得不释放无常的徘徊者。不管怎样,守护者需要这两个人。”
“但守护者要他又能怎样?”短刀男满腹质疑。他没说白尹,意思是他自己需要。
“我觉得他只想找回仪式的材料。”宁永学开口说,“但是钥匙不在我手上,就算你们剥了我的皮,也只能得到一具尸体。”
短刀男蹲下来,用力捏住宁永学的脸,先扭向一边,然后又扭向另一边。
“尸体就尸体,你以为你很重要吗?”短刀男高声质问,“用痛苦偿还代价才是正事。若是不能把你的血洒在守护者身上,我怎么对得起教派的兄弟姐妹?”
说实在的,这捏脸的举动给美丽无辜的少女还更合适一点,放在两个男人身上就有点恶心了。但是,短刀男好像认定了白尹会加入无影人的教派,当他的同行者,堪称尊重得过了头。
正因如此,他只想羞辱宁永学,好让他表现得更无能一些,仿佛这样就能让他在雄性竞争里多占点上风似的。
接着,为了恐吓宁永学,短刀男描述了他们收拾不听话的奴隶和俘虏的手段,大部分都比当代创作更具想象力。不过,和提供痛楚相比,戏剧和审美效果反而要更强些。
短刀男之前说他没有资质,可等到观察了这么久之后,宁永学已经很难相信他没撒谎了。
除非把白尹换成白钧,让短刀男对着那头棕熊再说一遍,不然他觉得这家伙就是一见钟情,跟着就擅自决定起了谁生谁死。
在罐子里待了这么多年,醒来还要为爱情所困,未免有些太可悲。也许他曾是个被选中的继任者,还年纪轻轻,教派就被剿灭,不得不把自己装进罐子。刚醒来的那刻,兴许他就勾勒好了自己未来的图景:
领袖、爱人、地位、奴隶、祭祀品,诸如此类。
这时候,一大片漆黑的树杈遮蔽了沼泽,仿佛伸来一只大手,给天空盖上了层层叠叠的幕布。参天黑木的阴影无比庞大,如同几座相互挤挨的小山,也不知它们究竟屹立了多少个百年、千年。
在自己生前它们如此屹立,想来在自己死后,它们也会如此屹立。船只位于下方就像一片小小的树叶逆流而上,至于船上的他们,则像些微不足道的蠕虫。
人们的生与死在这景象中近乎转瞬即逝,不过正是这种微小的机会,自己才要伸手去抓取。最后能不能抓到它们,宁永学并不太在意,但总要抓来试试看。他确实是这么生活的,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分别。
他得承认,他又发呆了,连短刀男起身了都没注意到。
他自然有办法解决这事,不过等到船只行驶到目的地再说。
......
“......你没事吧。”
是白尹,她终于开了口,也算是没添乱了。宁永学侧脸看去,发现她目光还是很虚无,似乎还更虚无了。
“我没事啊,”他反问道,“倒是你,干嘛这么闷闷不乐?我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对劲的。”
“刚才你看上去像是要跳河。”白尹指出。
“我其实是在借景思情。”
“真的?”
“呃,我在想连我爸都没有打过我,他居然打我。”
“嗯......”
“我胡说的,”宁永学又道,“我是在泥地里被人捡起来的,唯一照顾我的人已经死了。当时是我帮他收的尸,装了一整个麻袋,地上还有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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