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它的左手仍被绑在黑暗中,被持有者用于吞下血肉,返还记忆。最近这片肉尤其古怪,带着一股子无常徘徊者的诅咒,还传来了一个委员会线人的记忆。
中都,海场。
它没去过中都的领土,也没学过中都的语言,现在却理解了个大概。自从委员会切了它的手,它已经快要掌握全世界人类的语言了。
当年它还以为那只手会遭受苦难,现在看来,左手的处境可比自己好太多了,——每天都被人供着,尽情享受血肉。
再看看它,群氓的叛乱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它还是被已死沙皇的锁链拴着脖子,封锁了一切,只能在森林里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徘徊。
它的毛发乱成一团,整天在腐土中打滚,已经发黑蜷曲。它的皮肤也收缩紧绷,只要稍作些蠕动,它就剧痛难忍。
它受了感染,森林里那东西想把它给同化掉。它饥饿难耐,渴望活物的血肉,但它已经饿了不知多少。若非委员会总是给它的左手喂食,它现在肯定已经被占据、被寄生了。
早知道当年就该先把那个叫安东的小东西给吃了。
不过它仍要感谢自己还有痛感,只要还有疼痛,它就知道自己还有清醒的意识尚存。它每天都要触摸皮肤,确定自己尚有痛觉,确保自己尚未麻木。
感谢当年那些和它互相转化的人类给予它鲜血丰盈的血管,每次拨弄一下感染的伤疤,血就会溢出来,让它满心欢愉。
若是不计较疼痛,这也算是个小小的安慰。
......
夜晚漆黑静谧,却被一帮新鲜的死人打搅了安宁。他们已经埋进去有段时间了,这时候却忽然一起醒来,跟得到了什么启示一样。
他们聚在一起,愣了好久,然后提着手电筒、枪支农具挨个进屋子,各自躺好。一瞬间之后忽然从房舍里传出了梦呓声、争吵声、哈欠声和日常生活的交流。弓腰佝背的老头在咳嗽,夫妻挤在一起互相取暖,孩子在煤炉子前面打闹嬉笑。
一场奇妙的戏剧,荒唐却真实。
这些死人个个洋溢着生气,就像时间被拨到了生前的那刻一样。连它都分不清这些东西的生死,谁又能看出来他们究竟是什么?
它独自坐在阴影里,品味事情改变的一瞬间。黑暗中的村落就像是琥珀,里面封着生机勃勃的蠕虫,看起来如此美丽。
诺沃契尔卡斯克就要迎接它的客人们了。
不知何处,它感到森林的心脏在跳动,砰砰作响。
......
郊野里没什么风,不过气温还是很冷,积雪在白天融化了点,夜半的时候又重新冻上了一层薄冰。鉴于这种情况,他俩的摩托车稍微拐了个弯,很自然就翻倒了,简直像是呼吸一样自然。
小路上有很多车辙的印子,看得出来,不止有一辆车经过,车辙沟里的稀泥也盖着一层薄薄的冰。
宁永学把翻倒在积雪里的摩托车硬扛起来,架在肩上,整个抬回道路,靠在一棵树旁。然后他拍拍身上的雪,转身打量挂在一堆树枝上的曲奕空。
乌云垂得很低,看着像是跟她一起挂在落叶松交错的树梢上一样,几个寒鸦巢分布在她脑袋旁边,乌鸦都被惊起了一大片,在她头顶呱呱乱叫。此时天色已经很黑了,旁边的河水平静地流淌着,和夜晚一样暗,显得深不可测。
“能解释一下情况吗,女侠?”宁永学一边在树下对她挥手,一边故意大声提问。
“跳车了。”曲奕空隔着摩托车头盔说,声音很沉闷。
“那你还能下来吗,女侠?”他又挥了挥手。
“脖子扭了。”
“你不是说你会安然无恙地落在树枝上吗,女侠?”
曲奕空被叫烦了。“摩托车头盔太碍事了!就是你非要给我扣上的!”
“这是必要的安全防护!”宁永学断言说。他踩着摩托车的坐垫往树上爬,很快就到了曲奕空挂着的地方,大约有三四米高,——这家伙跳得比猫都灵活。多亏了小时候的经验,他爬树的技巧还没落下。
他伸手从粗树枝里去拉曲奕空,挟着她的两条胳膊把她拽出来,然后握着她的两只手把她提住,放到地上。
等他从树上爬下来,曲奕空已经摘了摩托车头盔,摁着自己的脖子靠在了树干上。
明明夸下海口却第一次跳车就失败,她的目光有点阴暗,头发也在脸上乱成一团,在额头上搭成一绺一绺。不过,这些完全不影响她这张脸。要换成宁永学,可能已经又变成土匪了。
“还能走得动路吗?”宁永学侧脸看她捂住脖子的手。
“让我歇一下。”曲奕空又往后靠了点,“就一会儿,而且我不想戴摩托车头盔了。这屎一样的东西又沉又影响视线,把我害惨了。”
“美女不应该说屎。”宁永学痛心疾首地说。
“啧,现在我们到哪了?”
“刚出了国境线没多久。”
“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吧?”曲奕空把另一只手也摁在脖子上,“把车停在林子里,然后我们就地搭帐篷。我还没睡过睡袋呢,带这么一车东西总该用用。”
“前面有个旅馆。”
“开在国境外面的旅馆......路够短吗?这深更半夜还到处都是积雪,我可不想再上摩托车了。”
“你看地图,”宁永学从背包里取出卷轴地图,把手指顺着河水往上划拉,“这里还不算森林,只是树比较多。顺着路往前走两三公里,这条河就有支流了。虽然地图上没标出来,但是在支流旁边有个开在境外的旅馆,专门给卡在关口附近的客人过夜。”
“两三公里?干嘛把店开这么远?”
“开太近了怕巡逻。”
“为什么要怕巡逻?”曲奕空问他,然后自己皱了下眉毛。“好吧,你不用说了,所以我们是要去黑店?”
“不追究客人身份而已,这种小破旅馆在小地方其实挺常见。要不是你拿了个黑卡带着我住各种高级酒店,我们已经在这种地方过了好几晚了。”
“所以我们要接受黑店的考验了?”她根本没听人说话。
“我看是你考验黑店吧,曲少侠。”宁永学打开登山包,取出个毛巾。他左手按住她的额头,右手把她头发和脸颊擦拭干净。然后他又拿厚毛巾在她脖子上缠了好几圈,包得严严实实,最后才把水壶递给她。
“走吧。”他把摩托车顺着路往前推,“喝点水就继续,别跟我说脖子扭了会影响你走路。”
......
可能是积雪影响了脚步,或者推辆摩托车比宁永学当年徒步麻烦得多,他们到得比想象中更晚。
虽然曲奕空在旁边开着手电筒,他还是觉得每走一步,夜晚就更暗了一点。要不是路只有一条,他都要怀疑自己转错弯了。说到底,他们俩都不是认路的好手,曲奕空还要比他更离谱一些。
最后他俩发现了那家小旅馆,门口没有标牌,或者它一直就没有过名字。旅馆很简朴,不提供炒菜,只提供住宿,一楼的小卖部里都是中都和萨什的包装食品、罐头和烟酒,价格全部翻了一倍。
宁永学把摩托车拴好,然后一头拱进大门,把自己像麻袋一样丢进一把旧椅子。在布满道路的积雪、薄冰和淤泥里推摩托简直就是噩梦。要曲奕空推则明显不可能,这家伙一只手捂着脖子,一只手举着手电乱晃,不给他添麻烦就够好了。
他歇了好久,终于缓过劲来,小卖部里一个劲儿喝酒的三个男人离开了,旅馆的主人也瞧见了他俩。
这是个强壮的中年男人,枪不离手,他大概是觉得宁永学一直坐这里是占旅馆椅子的便宜,就过来问他到底要什么。
“房间。”曲奕空靠着墙说,她言简意赅。
“我们没有空房间了。”
“所以你想怎样?”曲奕空挑起眉毛。很明显,他话里有话。
宁永学咳嗽了一声:“好几年前你看我年纪小,塞了三个人进我的房间坑我房费,你现在跟我说你没空房间了?”
老板一时语塞。“你等着。”他说着走开了。
没过多久,宁永学听到他和一个声音尖锐的男人在二楼的房间里争论起来,用得是萨什语:“就是你们说要等人去诺沃契尔卡斯克吧?我给你们带了个伴儿过来,要是再不付钱,他们就跟你住一起!”
过了不久,老板下来问他俩,看来他们还是没付钱。“你们俩睡一张床,那两人睡一张床,有意见吗?”他问。
还没等宁永学问曲奕空,她就先开了口。“没意见,”她说,“但另外两个人是谁?”
“两个旅客,跟你们差不多。”
“他们能同意?”曲奕空又问。
“肯定能,”老板信誓旦旦,“他俩拖欠我两天房钱了,一直赖着不走,说是要等人。要是他们不愿意,你就帮我把人赶了,然后你们俩就能一人睡一张床了。”
“这么说,我是帮你去赶人的?”曲奕空日常生活日常脱线,唯独在这种事上比一般人敏锐,好像把自己的洞察力全点歪了一样。
“要求这么多干什么?”老板很不耐烦,“你们俩不是来度蜜月的?”
“没什么,带路吧。”曲奕空说完才看了宁永学一眼,“你有意见吗?”
“你别一脚把我踹下去,我就没意见。”宁永学两手一摊,“或者就趁早说明白点,让我在地上用睡袋。”
“用不着,我靠墙,你睡我边上,把那边的人都挡住,不然我会心烦。”
宁永学他抬起发酸的腿,跟着老板和曲奕空爬楼梯。这楼梯实在是歪歪扭扭,走廊也黑得跟坟墓一样,旁边的门大开着,房间里面也黑漆漆的——宁永学能听见沉重的呼吸声,似乎睡着的那人个头特别大。
然后他忽然想起了老板不久前的对话。
“他们俩也要去诺沃契尔卡斯克?”宁永学问。
“最近好多人去那边,那帮拍电影的还没取完景,就又来了好几个。”老板点了支蜡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你们也是吗?”
“不错,看起来有热闹可凑了。”曲奕空的发言惊悚起来,“你是不是说你走到哪人就死到哪来着,宁同学?”
“不,绝对没这回事,我奔着去的地方刚好比较危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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