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群首领双手合拢,低语呢喃,从脑脊中延伸出的折线转动收缩,血光也越发刺眼起来。
它不是在猴叫,是在说着某种成体系的语言。这种语言是宁永学从未听闻过的,可能是祭祀的祷文,也可能是邪恶的诅咒。
低语声说明它根本不是个猴子,——有个灵魂被困在它身体里,如同老人被囚禁在衰朽的躯体中。这个灵魂以血色折线的方式展现自我,其中可能蕴含着成千上万个污秽的愿望。
当它驱使受诅咒的猴群将他们团团围住时,宁永学看到剧组的人也把菲洛团团围住了。
这一幕实在有种超现实的荒唐感,仿佛古老的神话传说在现代重演。菲洛、剧组成员和猴群在这一刻就像是戏剧里的公主、骑士和乱臣贼子,都已经丢失了它们本来的自我,融入一处荒唐又滑稽的剧目中。
宁永学很好奇炼金术士有没有相似的感受,毕竟,她也算得上是这一幕的始作俑者之一。
在他想提问的时候,炼金术士先一步开了口,让他也保护好菲洛。炼金术士说她可能关系到窄门背后的某种重要仪式,他只好闭上嘴,拔出了材质不明的红色长刀。
他被迫扔下自己出门谈恋爱的远游摄影师身份,被迫跟着剧组成员客串现代唐吉坷德。
血红色藤蔓从穹顶垂下,提着群猴围聚拢来,堵住了去路和来路。这一幕和守护者提着它的人偶在安全局行走倒是有几分相似。不过,人偶总归只是人偶,掀不起任何波澜。
这时一发步枪子弹打在他流线型的面罩上,不仅没有穿透分毫,还给面罩特殊的材质给挡开了。弹壳就像偏斜的箭矢一样弹到地上,蹦跶了两下,不再动弹。
宁永学抬头一看,那只猴子正在一尊雕像头顶俯瞰下方,手中持握着偷猎者的枪械,似乎把他当成了威胁最大的人来对付。
另有两支弩箭带着破风声划来,宁永学抓住箭矢,随手折断,扔向一旁,另一支箭矢他伸手一挥就打飞了。
扎进脊椎和大脑神经的线缆带来的反应虽不如销魂秘术极端,这点事情还是能做得到。
跟着他听到有东西穿过水雾,扭过头一看,猴子提着远比它身高更夸张的砍刀扑来。他按曲奕空指示的握法放松手指,一刀削出。藤蔓提着它往后退,但刀柄也从他手心往前滑出,刀刃挥舞的幅度比他的臂展更长,轻易就从它面孔到肚腹切过。
这刀不能说很锋利,但是质地异常坚韧,气势雄浑,且对寄生物有种克制感,一击就将它和血红色的藤蔓一起切开了。
它受的皮肉伤其实不重,可寄生的藤蔓都像失去支撑一样崩溃解体。它空壳一样的躯体也被水冲开,滑向中央的水池。
若此地只有他一人,这群猴子应该不足以为俱,但是它们的目的其实是菲洛,对他动手似乎只是拖延。
宁永学还没把刀抬起来,就见二十条猴子已从阴暗的穹隆中坠下,带着生锈的砍刀和斧头扑向公主和她的骑士。
这些东西似乎都是偷猎者遗留的武器。
除了这批猴子,另有至少十多条猴子从石室尽头的出口逼过来。它们大声鸣叫,吸引了炼金术士的目光。
她把曲阳在溶洞隔开宁永学和曲奕空的药剂瓶掏出,抛向狭窄的去路。瓶子碎裂,汹涌的飓风吹远了那边的猴群,可是穹顶那批猴子已经落下,将剧组客串骑士的剧务人员团团围住。
阮医生又开始暴跳如雷了,他竭力挥舞他的手杖,想挡开猴群,但临时客串的骑士们明显很不专业。
宁永学尽可能快地杀死了吸引他注意的十多条猴子,只来得及往前赶了两步,他们就已倒得到处都是,其中几个人手里的枪甚至在混乱中击伤了同伴。
可能是因为他对客串骑士没什么实际感受,他也不想不想为了这种破事捅自己,还没等他上前,猴子就吊着客串公主的菲洛升了上去,消失在黑暗中。
炼金术士一边咒骂,一边跟躲在高处放冷枪的猴子对射。她端着的就是宁永学拿来的步枪,——毒素把猴子的一条胳膊炸开了,但藤蔓就像针线一样把它断裂的肢体缝了回去,看着极其诡异。
宁永学一步步往狭窄的石室出口后退,握着长刀,四处猛挥。呼啸声和枪声在石墙中往复回荡,穿透了猴子尖锐的嘶鸣,充斥着这个诡异的溶洞石室。
剧组带来的手电筒在水泊里乱滾,很快就全进了水,灭得一干二净。四周黑得可怕,但猴群还是前赴后继的扑来。
在这样的环境中,人对时间的感知很容易失去准确性。他身上的大衣保护他不受老式猎枪的枪伤,生锈的砍刀和斧头也不足以划破这身布料,但这些猴群实在太多。他没头没脑地左劈右砍,甚至不知道有多少猴子倒下了。有时他感觉过去了相当漫长的时间,有时候又感觉只过去了一瞬。
水泊里已经挤满了猴子的尸体,但更多猴子还是不断汹涌地扑上来,——或者说从一片黑暗中忽然冒出来,堪称舍生忘死。他觉得该招呼炼金术士一起去石室的出口了,如果阮东还有气,就把他也带上。
跟一群猴子纠缠简直毫无意义。
这时候,什么东西忽然闪了下,宁永学侧目一瞥,竟然是一个巨猿把天使雕像手里的权杖给卸了下来。
这巨猿乍一看是猿类,实则是藤蔓把许多猴子的尸体拧在一起制造的尸怪。它的身体佝偻肥胖,又粗又短的双腿步伐蹒跚,受到体重和权杖的重量挤压,发出难听的肌肉和血管破裂声。
几个充当它脚底板的猴脑已经裂开了,腐败的脑浆把水流都染成了黑色。
许多条猴尸像麻花一样纠缠在一起,拧成它长得可怕的双臂,张张变形的猴脸和拧在一起的胳膊、尾巴清晰可见。它紧紧握住权杖,往上抬起,对准了宁永学的位置。
仿佛是收集了所有尸体的魂与血一样,权杖末端染上了生命鲜红的色彩,血色光华立刻绽放开,充满了石室。
猴群尖叫着四散,如同一群麻雀看见黄昏时分俯冲下来的老鹰。
跟着一团闪烁的圆球在权杖末端汇聚起来,一道恐怖的光束立刻磅礴射出,看着就像投出了一根古老神殿的廊柱一样。宁永学只来得及避开半步,整个左臂就连着肩膀一起被蒸发了,连点灰烬都没有剩下来。
他妈的,光束武器?这地方不是公主和骑士的古代剧目吗?
宁永学一直都没有想明白天使们的技术水平,现在他至少明白了一点,——如果一群猴子从古代雕像取下一根权杖都能当光束武器用,那这些天使用不着自己出面也能把城市夷为平地。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挂在雕像上的权杖是个光束武器?
宁永学往一侧退去,但巨猿缓缓转动权杖,光束也跟着朝他扫来,迫使他不停逃窜。这时候,炼金术士、阮医生和还活着的客串骑士们都在地上蜷成了一团,捂着胸口不停颤抖。他们似乎被一种无法理解也无法控制的压迫感紧紧抓住了,心脏随时都会破裂。
耳畔有圣歌声传来,宁永学不禁看向头顶悬浮着迷宫的猴群首领,——歌声就是从那些血球里合唱出的。
这歌会压迫神智,连霍尔蒙克斯都会受害。
高声长鸣持续不断,忽然间和他手臂的断裂处发生了共鸣,血红色螺旋线从他肩膀往外浮现出来,轮廓就像尺规作图的几何图形一样完美,妖异得令人目眩。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无法解释,只见猴尸巨猿立刻把权杖熄灭,往下跪倒,其它猴子也都落在和他齐平或更低的地上,蹲伏下来,把脸贴在地上。
这地方在一瞬间内安静下来,就像他们刚走进来一样全无声息,只有脚踩在水中的低语。
猴群首领提着昏迷过去的菲洛缓缓落在地上,直到在他面前跪下。宁永学看到它的脑子悬浮在中空的脑壳正中,脑脊里刻满了此世未曾有过的符文,一条条血红色线条从中延伸出来,和构成他手臂的螺旋线交相呼应。
当它跪下的时候,宁永学立刻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明白了它永世的挣扎。它在久远的纪元以前就是一个神奴,如今岁月已经蒙蔽了它的神智,它的思维也如老迈的残阳逝去,陷入一片黑暗。它已经丢失了一切,只能在无法遗忘的圣歌和祭祀仪式中徘徊,就像幽魂在自己的尸骨上游荡。
在这个已经遗忘了自己曾经是什么、如今也只能寄居在猴子体内的神奴身上,宁永学看到了一种长生者的未来——至少是一种可能的未来。
比起在无尽黑暗里流血死亡的人,这些被迫在黑暗中永远生存下去却无法维持自我的人更让人觉得可悲。
炼金术士捂着胸口晃了过来,她给自己连灌了两瓶药才稍微好了点,不停嘀咕着自己要在进窄门以前多配点特效药。
“你身上的螺旋线能摸吗?”她打量着宁永学的左边胳膊,“能给我分一点做研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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