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既然现在它在曲奕空身上,它就不是他,而是她了。
此时所有人都专注于眼前之事,被雨幕外可怖的景象所吸引,就连向来直觉敏锐的娜佳也蹲在芙拉的人头旁边跟她搭话,未曾注意到曲奕空一丝一毫。
可几乎就在她挣脱时,像蝎子一样反弓着身体的皮带男竟然察觉到了动静,把身体朝向往她转了过来。
这人分明被剜掉了眼睛,洞察力却能覆盖狼背上的自己,实在不可思议。
这人可能拥有比视觉更高层面的视野。
刹那间他们隔着不短的距离相望了片刻,曲奕空看到了他没有毛发的头颅,看到了他从上唇竖切到颅后的皮肤和肌肉,看到了他黑漆漆的空洞眼眶,也看到了他裸露的牙床中空无一物的嘴巴。
这人脸上的皮肤是剥下来之后又镶嵌上去的,似乎经过了一系列复杂的工序处理,远看就像一张煞白的人皮面具。
他失聪、失明、挖掉了鼻子、还切除了舌头,连身体姿势都受到绷紧的皮带限制,只能用双臂行走,而这一切折磨都是为了赋予他一种超越性的视野。
如果说无光海这边可能有什么人是预知者,那这个看着像是在受邢的东西肯定最像预知者。
炼金术士还在专注于发出天使的鸣叫声,似乎要完成某种筹谋已久的仪式。作为祭祀品的菲洛却还是被剧组的人围着,对处境浑然不觉。
这个蜂后一样的女人已经陷入了恍惚状态,皮肤下透着朦胧的光,宛如一个装满了烛火的纸灯罩,要被火烧成灰烬一样。
思维不过转了片刻,罩住教堂雨幕就已朝她降下大片迷雾,想必是维持幻影屏障的其中一人直接动了手。只见滚滚蒸汽如一条沸腾的长河奔涌而下,遮蔽了视野,使得曲奕空前后左右都无法视物。
她立刻按住惊惶的母狼,示意它镇静,然后她看到各个方向都有陌生人在其中显现,他们瘦削的肩膀和皱缩的面孔从雾中探出,俨如苍白浮肿的尸体从深海浮上水面。这些人手持各种兵刃,缓缓直起腰来,带着股诡异的迟钝感。
曲奕空往前一步,提刀划过,穿透数人颈部,却觉得自己仿佛划过了一注浓烟。
她意识到这些人形只是幻影,但母狼却实打实咬住了她差点打散的幻影,将其甩向雾中。
怎么回事?
与此同时,一柄长矛从她身上掠过,然后立刻消散,另一柄却在母狼的腹部划了条豁口,溅出大片血花。
要么就是这些幻影会对相信它们存在的生灵产生真实存在的伤害,要么就是她和宁永学合而为一后只有她能不受妨害。
眼看背了她一路的野兽负伤在此,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曲奕空只能保护它往一侧前进,——依稀就是宁永学的身体那边。
想是这么想,阴冷潮湿的迷雾已把它们团团裹住,不停前后变幻,很快就无法辨识出本来的方向了。
她感觉这些雾气正裹挟着它们往歪路上走,不断升起的幻影也试图往边缘方向驱赶它们。没走多久她就当真退到了边缘处,看到了撞在雨幕上发出滋滋声的怪物。
这时幻影屏障忽然开了个豁口,跟着就往内侧收缩,要从她头顶掠过,仿佛主人想把闯入屋中的强盗驱赶出去似的。
这回不只是幻影,头颅分裂的怪物也从豁口向她扑来,曲奕空清楚看到了当时在村口吃苹果的小女孩,——这些东西似乎是拟态真实的面目。
但它们不是在遗迹外面吗?难道说拟态在外面有一份,在里面还有备用的另一份?
眼前小女孩的拟态接近自己,曲奕空很想把她形容成一个被诅咒的小女孩,不过她似乎更像个畸形的侏儒。
她不停分裂又合拢的头颅往外膨胀,和成年人的脑袋一样硕大,那张本来很可爱的小脸跟在臭水沟里泡肿了一样。她的躯体发育不良,几乎缩成一团,四肢又比曲奕空还要长,仿佛双足站立的人形蜘蛛。
这个只能从面目痕迹看出是谁的侏儒握着柄草叉,张口发出尖利的呼喊,像叉鱼一样把那东西刺了过来。
草叉毫无威胁,她空手就能握住叉尖,她胳膊一拧,握着草叉的家伙就会身体失衡,脚步踉跄。但是,这家伙身后几个拟态村民已经举起了猎枪。
事情麻烦了,宁永学想,自己长大的村落毕竟是个全无枪械管制的地方。
前有持枪的拟态,后有连绵不绝的幻影。说时迟那时快,还在他俩意识相互交错的时候,旁边这头负伤的大型母狼竟一口咬住她,像是发了狂似地跃起,迎着挡住幻影人形扑入大雾深处。当它身体被幻影利刃划过时,它的声音就像一只痛苦的小狗在吠叫,充满了困惑和暴发性的焦躁。
任谁忽然被同行了一路的同伴伤害都会感到困惑、焦躁。
所以她该为自己的选择后悔吗?所以她看到做了选择之后要承担的责任了吗?所以她做好准备为此承受心理折磨了吗?
总有要后悔的时候。她不禁诅咒起了自己。
做决定的人和为决定感到动摇的人本该是分开的两个人,宁永学决定挣扎出来,曲奕空看到这条母狼为帮自己负了重伤,心里产生了负疚——这两件事其实是互不相干的。此时此刻,它们却在两人融为一体的情况下有了因果联系。
回想起来,除了白尹以外,自己从未与人深交过,也许就是因为类似的想象,——会有人因为她的决定而受害,甚至会有人在她手中受害。现在,这事几乎要变成现实了。
在刃相的家族式教派里出生的人是她,接受道途并往前迈步的人也是她。自从身旁的友人时时刻刻出现在她梦中,被她满怀愉悦地切开喉咙,剥夺生命,她就总是被这些扭曲的臆想一次次折磨。
——刃相需要剥夺同类的生命以证明自己的权威,将意志凌驾在他人之上。
在当时,这就是她在承受的最高的恐惧,在这种压力之下,从朋友之间相安无事的共处到剥夺其生命,两件事其实只有一步之遥。
只要她念头到了,她就会下手。
曲奕空很害怕,虽然不想承认,但这毋庸置疑。自她儿时夜游起,她从未被说过是胆小鬼,还有许多场合,各型各色的人都称赞她勇气斐然,视残酷的道途诅咒为无物。
这是因为他们不理解她真正的恐惧是什么。
危险加身时她不会害怕,面临死亡时她也能做出直觉上的判断。她的全部思想都能集中在威胁本身,她总能思索该如何应对,但是,也许她能冷静应对的只有她自己的生命,不包括其他任何人的呢?
话说回来,她为什么在反思呢?以前她可曾反思过一次吗?好,对,她想起来了,是因为她现在也是宁永学,而宁永学常常陷入荒唐的自我反思中,——以他的性格根本没法反思任何事,只能称为总结过去,纠正错误。
曲奕空觉得这不像是请神上身,更像是精神分裂。
和两条分散的狼相遇时,曲奕空已经劈开了一小片空地,雾气只往外蜷缩了片刻,然后又聚拢出来。她没算过自己究竟切开了多少幻影人形,但是只要不解决源头,这邪恶的术法就是无穷无尽的。
两条狼围在脚步趔趄的母狼旁边,和它一起前进。曲奕空有些惊讶它们居然还挺团结,不过自己的存在至少让它们聚在了一起,这让她稍感欣慰。
接下来的跋涉依旧艰辛,迷雾仍然笼罩着一切视域,幻影人形也总是在完全无法防备的地方浮现,有时甚至从头顶跃下,或者在脚底冒出。在这不停变幻的迷宫里,来自迷雾的狩猎几乎没有止境,若非这群狼都分享过奥泽暴的血肉,不止是一群野狼,恐怕它们已经死绝了。
这阻碍简直比在泥地里跋涉还难。这战斗也极其荒唐。幻影人形本是虚无,却刀刀都能见血,但无论曲奕空如何挥刀,它们的消散和现身总是毫无止境。说到底,这些东西只是迷雾的一部分。
没有尸体,没有痕迹,只有无休无止卷动的迷雾。
很明显,炼金术士想尽快完成仪式,其它人也要挡住蜂拥而至的拟态,能拖一会就是一会。若是曲奕空自己一个人,她能保证自己毫发无损,但是其他人不行,这群帮她守着身后的狼也不行。
这就是为什么她只想一个人走在路上。
好不容易找到了他俩另一部分所在之处,宁永学的身体却已经被转移了,头狼不知所踪,娜佳拴在宁永学身上的影子和脑域研究员别在他腰带上的头颅也消失不见。只有她本人被一条已经遍体鳞伤的狼遮挡在身下,只露出一只没有影子的赤脚,鞋子也扔到一边。
等曲奕空把娜佳拽出来,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条死了多时的老狼,看着它浑浊的血眼珠。它的肚子已经给开膛了,胸腔也给切开了,肠子流到了地上,两柄幻影长矛顽强地插在它另外一边眼中和裸露在外的心脏上。
她失神了,她的脸色在发白,跪在一片血泊中,眼睛里看不出任何神采。灰蒙蒙的迷雾带着生灵逝去的气味团团围住了她,看着就像有个怯弱的星星在血红色的晚霞中碎裂一样。
曲奕空想象过很多次挚友在她眼前死去的样子,没想到竟是个小姑娘先她一步经历了这事。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本人已经做了这么多年的自我心理建设还是没个结果,又怎么能期望这个小女孩有什么好想法呢?
再说她本来也不是个擅长安慰别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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