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六月二十二日,天气已十分炎热。嘂
洛城殿中的门窗都已全部打开。
李瑕坐在那务公,闷出的汗水依旧沾湿了衣衫。
“陛下,张元帅派信使来了。”
听到这声通报,李瑕马上召见。
很快,信使进来,递上来的信却有两封,除了张珏的,另一封则是吕文焕的。
南阳一战,大部分的元军士卒都是被张珏俘虏或斩首的,于是吕文焕希望唐军能够分润一些功劳给他。他认为那些首级与缴获对李瑕作用不大,因此提出以割让南阳诸城为条件与李瑕交易。
李瑕思忖了一会,已能猜到吕文焕会如何对宋廷汇报。嘂
首先,他必然不会提在洛阳败于张珏一事,只会称他马上就要大胜,却得知了翁应龙、黄公绍投降李瑕一事,为防京湖生变,只好连夜撤兵返回南阳。再说这时元军在郑州败给了唐军,于是伯颜撕毁盟约,率军南下、取偿于宋,他无奈之下,只好击败伯颜,斩杀大量元军。
不论吕文焕打仗如何,吕家当中绝对不缺会当官的人。总之到时候奏表报上去,宋廷必定要嘉奖他。
而李瑕如今刚占领淮河以北,迫切想要调张珏的兵马从与宋廷的战事中抽身、尽快北上,与吕文焕交易并不吃亏。
但他却对条件不满意。
想了想,他提起笔给张珏写了回信。
内容也简单,先是说让宋军拿粮草交易,这边则可给出伯颜的首级与帅旗。再让张珏催吕文焕退回襄阳,便可马上回师了。
暂时而言,南阳战场的局势便是如此了……嘂
正忙着这些,身后的脚步声响起。
李瑕正出神,懒得理会,忽感到一阵风拂过背上,带来了些凉意。
转头一看,只见赵衿抱着一面芭蕉扇站在那,笑问道:“舒服吧?往日都是别人给我持扇,今日我给你当当持扇的小婢。”
目光与李瑕一对视,她脸上还浮起两团红晕。
她是近来才在他前面开始害羞,以前反而是大大方方甚至有些横的性子,绝不至于这样。
被李瑕看得久了,她轻轻捶了他一下。
“看什么看,讨厌。”嘂
李瑕遂笑了一下,转过头不去看她,道:“不用扇了,你也不嫌重得慌。”
“不重啊。”
“让别人看到不好,毕竟是战时,回头上行下效,个个官员将军都着人打扇。”
“好吧,人家就是想找个借口来看看你。”赵衿这才放下那芭蕉扇,看了会他案上的地图并不能看懂,又道:“你当皇帝跟我爹可真不一样。”
“因为他们当皇帝是当来享福的。”
“那可不是吗?不享福当什么皇帝?”
“享福倒是其次,当皇帝为的是远大的抱负。”嘂
李瑕说这话时,心里是真就没想过要享福。
但话一出口,又摸了摸赵衿那光滑细腻的小手……他不得不承认,其实还是因为能享的福全都享过了,活到这份上早就看不上那些物质上的需求了,倒不全是什么高尚。
赵衿终究是没见过世面,有些被李瑕唬住,问道:“什么样远大的抱负?”
“千秋万世。打个比方,后世人提到我们,会庆幸我们所做的事业使文明传承,国家安定、强大、富饶、广袤,让千秋万世的人们想到我们时感到骄傲,而不是屈辱。”
这话因为是对着赵衿说,李瑕是愿意与她说说这样的心里话的。
他最后道:“在朕看来,要当一个皇帝至少该有这样的抱负。而那么多官员、将士、百姓在为这个抱负做事,皇帝则要为他们做事。”
赵衿沉默了下来,心里不由在想,后世人提到她的父亲时感受到的会是骄傲还是屈辱?嘂
脑子里起了这样的念头,她发现自己更懂李瑕,也更释然了。
她搂着李瑕的脖子,道:“那我以后也不贪玩,不只顾着享福了。我可不是那种任性的公主,嗯,我就一点点任性。”
“好吧,只有一点点贪玩。”李瑕道:“你去收拾一下,我们马上要去开封了。”
“再待一小会儿嘛……”
一小会儿之后,殿外又响起了通报声。
赵衿连忙从后面跑掉,以免被人撞见又要说李瑕宠信爱妃、耽误公事云云。
以前在宋廷这是常有的事,赵昀便常因为白日见妃子而被劝谏,只是不理会罢了。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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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虽然名叫洛城殿却实在不大的厅堂出来,赵衿一路回到后院,便见张文静带着张文婉、韩巧儿在那里整理文书。
赵衿既决意改掉贪玩的性子,连忙过去。
“我也来帮忙。”
“来了。”张文静道:“正好我有事需去安排,你帮忙把这些理清楚,可好?”
“好啊。”
赵衿在张文婉身边坐下。嘂
因两人都是活泼爱玩的性子,前些日子玩得最好。
“我和你说,陛下说我们马上要去开封。”
“哼。”
张文婉却是哼一声,往旁边一挪,不想搭理赵衿。
赵衿于是又挪过去,问道:“干嘛?”
“别靠过来。”张文婉倒也半点不遮掩,道:“我讨厌你。”
“我怎么你了?”嘂
“哼,平日里说我姐夫乏味,心里却打着那般主意。我还当你是直率人,原来是个诡计多端的臭丫头。”
“你才臭丫头。”赵衿也是不肯吃亏的主,反击道:“武夫家的女儿就是少条失教。”
“你说谁呢?!”张文婉大怒,气得瞪圆了眼睛,站起来便道:“有本事打一架啊,叽叽喳喳有什么意思?”
“才不和你打。”赵衿立即就有些怂了,“巧儿你看她。”
“巧儿,你帮谁?”张文婉马上也看向韩巧儿,“你要是帮她,我再也不和你玩了。”
“韩巧儿,我们是什么交情你可得想清楚。”
韩巧儿正愣愣看着她们,听到赵衿这句话脸一红,起身就跑。嘂
“你们真是烦死了。”
这终于是桩小事,在眼下这个战乱不断的时局里很快就像尘埃一样散去。
三日之后,李瑕的仪驾启程前往开封。
此时赵衿已经先消了气,几次向张文婉示好,但张文婉就是不理她。
其后,离开封城越近,她的心思就越多地转移到了这座大宋的旧都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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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七日。嘂
御驾才到中牟附近,东面消息传来,开封城已降了。
军中欢呼不已。
赵衿听说之后却十分诧异。
“这就降了吗?可是陛下都还没有到。”
“伯颜既已被歼灭,守开封的元军必然投诚。”张文静道,“前几日不过是在谈条件。”
“可是。”赵衿张了张嘴,喃喃道:“那是汴京啊,就这么轻易就攻下了?”
张文婉见了,小声嘟囔道:“宋人就是可笑。”嘂
赵衿正忙着惊讶,根本没有听到。
张文静则唏嘘道:“汴京又如何呢?百年兴亡间,汴京是被攻破得最多的城池之一。”
韩巧儿也是道:“终于拿下开封城了,祖父他们,还有明月姐也会过来吧?”
“是啊……”
她们都不理解赵衿对于汴京的想象。
赵衿虽然从来就没见过汴京,却听说过太多关于它的描绘。
他们说东京汴梁繁华异常,宫城很大很大,周长有五里,城楼建筑宏伟壮丽;说城池广阔坚固,城外有护城濠,名叫护龙河,比汴河宽三倍;说城中商铺林立,光上好的酒楼就有上百家,什么樊楼、潘家楼、欣乐楼,百年后还人人记得。嘂
那本写在靖康二年的《东京梦华录》已成了整个宋朝廷对那座故都的回忆。
“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
柳词说钱塘自古繁华,但说汴京的更多。
“水嬉舟动,禊饮宴开,银塘似染,金堤如绣……兰堂夜烛,百家呼卢,画阁春风,十千沽酒。”
“耸皇居丽,嘉气瑞烟葱茜。翠华宵幸,是处层城阆苑。”
杭州再好,也不是汴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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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赵衿远远望到了开封城。
与她想的根本不一样。
城外的道路崎岖而泥泞,黄河水在夏日炎炎里显得奄奄一息,每走一段路就能遇到水沟,十分讨厌。
开封的城墙也是那样残破凋敝,透着股人烟稀少的荒凉感。
而她则穿着一身礼衣,端坐步辇上,难得以全副仪驾入城。
从西门大街向东,并没有想象中的欢呼,开封城中的百姓因为害怕全都躲着,只有马粪味在空气中萦绕。
赵氏还记得汴京,且还以为汴京百姓还记得赵氏。嘂
但,他们其实早就忘了。
绝大部分人连汉字都不识,岂还会有人欢迎赵氏女儿归来?
范成大诗里写的“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早就过了百年,成了赵氏朝廷的一厢情愿的幻想。
赵衿抬起头看去,隔着珠帘,她看到有些百姓躲在远处的寺塔上向这边望来。
远远的,她看不到他们的面容,却能感受到他们目光里的嫌恶。
……
“我觉得这座城好像很讨厌我。”嘂
“它沦落胡尘百余年,没有二十年光阴只怕都不能恢复,何况这才刚刚收复。”
赵衿心情低落下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礼衣,道:“你收复别的城池时都没有这样全副仪驾进城,今天摆开仪驾又没有多少人夹道相迎。”
“仪驾摆开,不是向城中百姓逞威风的。”李瑕道:“而是召示天下,朕才是新的中原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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