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虽然还没暗下来,唐军营地里已点起了篝火。这能给士卒们一种马上就要天黑的感觉。
今日唐军在守,会觉得只要咬一咬牙就能撑到天黑。而元军主攻,一旦觉得天黑只会想到「今天攻不下了」。
甚至,营地中央已经支起了锅,开始造饭,有一部分唐军正在匆匆进食,准备替换那些还在鏖战的同袍。
忽听得有哨声响起。「元骑绕到后方了!」
很快,中军大帐前的令旗便摇摆起来。
孔仙按着刀大步出了帐篷,吼道:「都吃饱、歇够了没有?!能不能再战了?!」
「能!」「战、战!」
士卒们连忙把粮食往嘴里塞了,还没完全咽下去就响应起来,声音含糊不清。
「走!」
孔仙这支兵力昨夜还在攻文明门,伤亡最重,今日又一路撤到这里。此时才刚刚收治了伤员、略作休息,马上便列阵,准备迎击绕到后方来的元军。
「大帅,伤裹了?」
「裹了。」孔仙道:「你们知道刚才陛下与我说什么吗?」
「嘿,大帅这不说笑吗,那我们哪能知道呀。」
孔仙脚下步伐不减,回头用下巴指了指北面那杆安童的将旗,讥笑道:「什么乳臭未干的小畜生,也想杀到陛下跟前。」
「陛下是这么说的?」
「那不是。陛下说,'孔卿当年率将士守蜀,利镞穿骨,铁刃入面,尸填岷江两岸,血满云顶之城,虽艰难险厄尚能破虏,今虑安童一小儿哉?'」
「大帅,什么意思啊?」
孔仙本是文官出身,却领兵快二十年了,说话时既能文绉绉地把李瑕的原话修饰一下,也能时不时骂几句粗口。
「安童一个娇滴滴小儿,与我们血战成军的蜀中男儿怎么比?别鸟他,陛下就是故意放他进来吞掉的。我们守后面就行。」
「那攻后面的又是哪个?」
「兀古带,一个蒙古宗王。」孔仙道:「也是个娇滴滴的废物。」
~-
大帐中,孔仙奉命离开之后,张柔移动着地图上的兵棋,道:「忽必烈下本钱了。」
这指的是忽必烈把大军都派上来,那显然是不打算战到一半退兵。
李瑕不想让忽必烈退回草原,见此情形稍安心了些。「北伐以来,他一直在收缩兵力。今日终于肯把阵线拉长一点点了。」
「陛下给了他一个机会,他便也给陛下一个击败他的机会。」
「朕给他的是假象。」李瑕看向霍小莲,道:「去把安童的人头拿来,天黑之前,让元军看到安童的旗帜倒下。」
「喏。
霍小莲二话不说便领命而去。
张柔却是抚须道:「与陛下打个赌如何?老臣赌霍将军去晚了。」
「贾文备能战吗?」
此时围攻安童的正是张柔麾下的贾文备部,故而李瑕有此一问。
「必然比安童能战得多。」张柔道:「这些蒙古勋贵早已不打仗了,这前二三十年的仗都是汉军在打的。」
太在乎。
李瑕目光又落回了地图上,对谁能歼灭安童之事并不是
之前蒙元国力强盛,世人多称赞忽必烈用人不拘一格,慧眼拔擢十三岁的安童。
但在贺兰山之战真见识过这些怯薛将领的战力之后,李瑕便明白了,忽必烈用安童、玉昔帖木儿、伯颜等等这些人,根本就不是什么慧眼识珠,而是出于不自信。
忽必烈对自己这个「大汗」之名不自信。
他争大汗时并不名正言顺,蒙古开国
四杰家族担任怯薛长的兵马都归了阿里不哥,所以才从四杰的家族里挑出与自己最亲近的几个孩子委以重任。这是为了向蒙古人表明四杰支持他。
同理,一见伯颜就拔擢为相,是为了表明旭烈兀对他的支持。
至于这些人的才能如何?
在李瑕看来,大部分都是风口上的猪罢了。
现在,他要让这风停下,看看有几人掉下来。
安童瞪大了眼,看到李瑕的大帐越来越近。「杀过去!」
他嘶声大喊着,但并未再亲自冲锋,而是亲自举着自己的将旗。
他要在天黑之前把这杆将旗推到李瑕面前,或者逼得李瑕向后移营。
这样一来,元军就能够士气大振,将士们就会明白离大胜就只有一步之遥,等到天黑时也不会泄气。
哪怕挑灯夜战,也要在唐军增兵之前歼灭李瑕的中军。「射杀他们!」
前方忽然响起了唐军将领的大喝。随即箭矢便如雨落。
「安童!」有唐军用蒙语大喊道:「你已经中计了,我们故意放你入阵,好包围你。你已经第二次被俘了,要是还不投降,不会再有第三次机会。」
「中计了?」元军不由惊慌。
「你们小瞧我了!」安童吼道:「放我入阵包围我?好啊,这会是你们犯的最大的错误。」
他奋力将手中的将旗举得更高。
「勇士们!我们离李瑕只有不到两百步,到了由我们带来大胜的时候了,杀啊!」
他呐喊一声向前猛冲。「杀啊!」敢死队纷纷跟上。一步,两步安童跑动时血不断从他的手臂上流出来,他感到力竭,感到要扶不住那旗杆了。
但想必当年木华黎亲自冲锋时只会比这还要艰难。
凭什么在钓鱼城宋军能斩杀蒙哥汗,凭什么李瑕能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奇迹。
今天就该轮到他安童了,因为木华黎与成吉思汗在长生天上看着。
二十步,二十一步·····
安童的将旗还在前移,离李瑕的龙旗越来越近。这画面落在忽必烈眼中,连忽必烈也有些震惊。
他没想到,安童这个孩子有这般坚毅,竟真能冲到离李瑕这么近的地方。
元军中已有许多人欢呼了起来。士气高涨。
那么······
忽必烈再次看了看天色,反而开始期待天早点黑下来。
既然安童还在前进那在天黑之前,他的旗帜没有倒下,勇士们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安童还在向李瑕冲锋。
士卒们的信心很重要。--
右翼战场上,乃颜抬起望筒,喃喃道:「他该射杀李瑕。」
「大王,安童射杀不了李瑕。」
「但他可以让双方士卒都以为他射杀了李瑕。」乃颜神情有些嘲讽,道:「看来,我小瞧了他。」
不得不说,今日安童有些让乃颜刮目相看了。
战场上一旦有友军给了惊喜,这种激励作用十分不凡,让人感到胜利的希望似乎大了些。
乃颜当即下令道:「吹号,冲锋!」「哞··....」
绣着十字的大旗也在往前,以牵制唐军,为友军创造更大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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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步,二十八步··一颗手雷落在安童面前。「嘭!」
惨叫声传来,却是有几名元军士卒挡在了安童面前,被炸倒在地。
有细碎的铁片钉进了安童脸上,打得他满脸是血。「拦住他们!」
「快!拦住他们···....」
前方,唐军不停在大
喊着。
安童却是狞笑不已,继续往前。
天就快要黑了,他虽然没能真的破阵冲踏进李瑕的大帐,却打乱了唐军的计谋。
显然,这一战他打得比唐军预料中好,越是如此,唐军士卒越容易吃惊,就越容易出错。
反之,他则会更自信、更冷静。
安童已经能够冷静地判断出唐军的布置,是把川蜀、关中来的兵力安排在前线,靠近大帐的则是河北的汉军降兵。
而汉军降兵的战力显然要弱上一些。这就是李瑕的第一个疏忽······
「噗。」
前方忽然有长矛斜斜地刺过来,恰是刺入人喉咙的角度。
同时有唐军将领大喝道:「阵型乱了!几年没打仗连杀人都不会了吗?不许退,齐刺!」
「剌!」「噗噗噗噗噗噗。」
安童眯着眼看去,只看贾文备策马赶到阵前,正在挥鞭大喝。
唐军则重新调整了一些阵列。「杀过去!」
「刺。」
没有再抛手雷,没有再放箭,也不再大喊大叫。唐军冷静下来做了调整只不过是排得更整齐了些,进攻更一致了些,气氛更平静了些。
但,竟是简简单单就拦住了这些元军敢死队的去路。
长矛以准确的角度刺进喉咙,每次都是一排同时刺来,元军士卒想要挥刀去挡也来不及。
「杀了他·····」
安童还在呐喊,「噗」的一声,喉咙被开了口,声音便漏了风。
他还想努力撑住手中的大旗,却已止不住它缓缓倒下去。
抬眼看天,天色竟还没有完全黑下。
但至少,他向大汗证明了自己的清白。木华黎的子孙,没有背叛大蒙古国·····「噗。」
又是一阵闷响更多的尸体倒在地上。
贾文备策马上前,一脚踹倒那还在摇晃的将旗,抬刀斩下安童的头颅,自语着骂了一句。
「冲了三十步,还狂得没边了·····废物。」--
「吁!」
乃颜猛地勒住了缰绳,再次掏出望筒向前方看去,发现仅仅几息的工夫,安童的旗帜竟已倒了下去。
「额秀特,这么快?」
偏偏乃颜已下令冲锋,他遂移动望筒看向忽必烈的方向,心中思量忽必烈还打不打算夜战。
没多久,便听得北面的号角越来越响,正是继续夜战的命令。
「别不是忽必烈故意的,骗我下令冲锋。」乃颜心想道。
再一想,连安童都能差点杀穿李瑕中军,他咬了咬牙,心一狠,还是继续向前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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